组织人被带走,余下的女工们待在原处,似还有话要讲。
徐志怀无心理睬,示意管理层跟她们继续谈,条件他已经说得很明白,依上海的现状,到外面去,不会比这更好。
他大步走向停在门口的林肯轿车。挡风玻璃完好,后车盖砸出了两个坑,前头一个,得送去修。徐志怀拉开车座进去,让司机赶紧开回家。他望向苏青瑶,叫了声她。苏青瑶不应,愣愣地转头瞥他一眼,脸惨白。徐志怀见了,心猛地一疼。
到家,暮色连天,马路边联排的路灯照得洋房的石墙金黑交错。树影照在白墙壁,枝蔓青黑。苏青瑶驻足,突然觉得这些树影很像女工们的眼睛,一双双停滞在窗外。
她失神,咀嚼起适才发生的一切,女工们黑瘦的面庞,部分模糊了,部分清晰的可怕,顿时,心头涌上太多感情。一些怕,一些慌,一些说不清的沉重。
徐志怀怕她跌跤,臂弯始终护着她,走进铁铸雕花的大门。
回到卧房,两人相对坐在矮脚沙发,静了许久。徐志怀剪了雪茄抽,苏青瑶心乱如麻,也想抽一根香,缓缓神,可当着徐志怀,她又不好说。
徐志怀瞧出她的心思,吐出一口烟雾,去衣橱,从自己一件浅灰色西服的口袋摸出一包时下流行的女士烟,用打火机点燃了,递进她的指缝。
“上回见这么大场面,还是民国十六年。”苏青瑶接过。
“那年我们不是去杭州了?”徐志怀手臂撑着沙发的靠背,俯视着她。
“你记错了,我们立冬成婚的。”苏青瑶吸一口,眉目缓缓地松下来。“春天的时候我还在读书。”
“是吗,总感觉我们在一起很久了。”
“那天,姆姆告诉我们,黄浦江有好几十万人在搞革命,鸣汽笛示威的声音传来,音乐教室的钢琴都压不住。”苏青瑶继续说。“第二天,住家的同学回来告诉我们,外头商场都不开了。后来等放课回家,我听弄堂里的老阿公说,搞革命的前后几天,许多电线杆子上挂着人头……”
徐志怀不回话,指腹摩挲她粉白的唇。
“你觉得她是共产党吗?那个女工。”苏青瑶的手指有些不听使唤,细烟在指尖发颤。
“我希望她不是,”徐志怀道。
“要枪决的吧,如果是。”
“嗯。”徐志怀垂眸,凝望着她的发旋。“龙华寺那边不就是刑场。”
苏青瑶仰头看他。“没必要闹成这样······志怀,你去同厅长说说,真死人了,对你名声不好。”
“我没叫人报警,是有人在背地里搞鬼。”徐志怀沉声说。“现在就怕报界再过来掺和,要求社会局出面。这几年国外经济不好,又赶上年初打仗,万一社会局说走协商,两边谈判,叫这事拖个小半年,会有很多厂子撑不住,它们一旦破产,就会有更多人失去工作。”
徐志怀好似回忆起什么,雪茄在他指尖燃烧,仿佛通红的火车信号灯。“从我的眼光看,办实业是很吃力的,可这个国家需要它。帮里的一些前辈从洋务运动挣扎到现在,为赚钱,也为做出点国货,不至于处处被洋人拿捏。但技术、机器、资产,处处不如,连缴的税也不同。除了耗费人力去弥补差距,又有什么办法。或许世上真有一条路,一个主义,能改变现状,叫我们赚到钱,又保护他们八个钟头的工时。可十多年了,我看不到······事到如今,能怪谁呢?怪中国太弱,怪世道太乱,怪你我生不逢时吗?瑶,很多事不是我们说了算。我能尽可能保住我们的家,已经很不容易了,真的。”
苏青瑶旋身,正对他。“所以,志怀,要赶她们走吗?”窗外薄云掠过,月影摇摇晃晃。
“你这样想我?”徐志怀反问。
苏青瑶哑然。
她不知道他会怎么做,毕竟他从来不说工作上的事。
“瑶,不可以,唯独你不能这样想我。”他蹙眉,眼神凄凄的。一撇弯月,映进屋,照得他半边脸是明,半边是暗。“你是我的妻,我仅有的家人。”
苏青瑶的脸庞被他的手掌心托着,喉咙也好似被提起,涩涩的,堵着嗓子眼,说不出话。
她眨眼,慢慢落下一道泪。
“爱哭。”他拭去妻子脸上的泪水,柔声道。“瑶瑶,听我的话,先回老师那儿住几天,好不好?等我把事情解决,再接你回家。”
苏青瑶摇头。“不了,我去谭碧那里住。”
徐志怀看着她,迟疑片刻,才叹了声气。“也行。”
第五十五章 蝉翼为重,千钧为轻 (四)
第二日一早,苏青瑶便收拾行李,坐车去投奔谭碧。
天还蒙蒙亮,雾似蛇,又似缎,水汽浓稠处,能瞧见一缕缕晨雾倒吊墨绿的树梢,悬坠下来。苏青瑶提着行李箱,往公寓里走。她一路拾级而上,穿过窄道,到门前。屋内隐隐有话音,不等她按铃,门忽得朝内拉开。
“啊,苏小姐,”贺常君连连退后。
“贺先生,好久没见。”苏青瑶欠身。
谭碧听见苏青瑶的声音,风风火火走出。她夹着烟,穿一条姜黄色吊带衬裙,半边胸脯挂在外头,如同两块刚出炉的奶馒头。大抵是刚睡醒,头发拿发网随意兜住,包在脑后。
贺常君似是有意要避她,急忙侧身绕开门口的苏青瑶,匆匆下楼。
苏青瑶摸不准他俩之间的事,转头愣愣问了句:“阿碧,你跟和贺先生······”
“什么都没,别瞎想,他这人不行的。”谭碧将烟头凑到唇边,吹了吹,深灰的蒂头飘出一朵猩红的火花。“从没见过像他一样无聊的男人。”
说罢,谭碧把短短的香烟往唇间一塞,抢过苏青瑶提着的行李箱,拉她进屋。两人协力将皮革箱内的衣物,挂进客房的空衣橱。橱内,拿铁丝绕环,挂着一串发黄的栀子花,苏青瑶摸了摸,发现早已干瘪。
收拾完行囊,两人并肩坐在床畔,说了点不着边际的闲话。床太软,坐着坐着没了形,苏青瑶去客厅的沙发拿来两个靠枕,叫谭碧跟她上床,两人并肩倚着枕头聊天。谭碧问起女工冲厂的事,苏青瑶仔细同她讲了,出乎预料,她的态度显得很冷淡,兴许是吃过那样的苦,反倒不愿多听。
临近黄昏,谭碧踢着高跟鞋过来,问苏青瑶去不去公馆玩,就是头一回发请柬请她去的那个,今晚有许多人在那边喝酒打牌。
苏青瑶点头,答应了。她随便捡了身几何纹的旗袍套上,长发拿发带盘在脑后。收拾完去找谭碧,发现她还在化妆。谭碧换一身纯黑的旗袍,真丝料,薄得几乎透明,裙摆学西洋礼服裙,做成鱼尾。她个子高,走起路,摇曳生姿。
苏青瑶倚门,想学好莱坞电影,冲梳妆台前扑粉的佳人吹个口哨。可惜她撮口“嘘嘘”两下,死活弄不出声儿。谭碧瞥她一眼,笑着仰起下巴,鸟鸣般,轻盈地吹出一声哨音。
结伴坐车到公馆,帷幔内,爵士乐夹着清脆的洗牌声慢悠悠荡漾,原是一帮人已经搭好台子开始打牌了。今儿虽不是谭碧出面凑的人,她却自有主人风范,袅娜地上前,与组局的男人脸贴脸地打招呼。
托徐志怀的福,苏青瑶见过这位男主人,搞金融的,很有钱。金融界的有钱,与干实业的有钱,是两个意思。徐志怀的富硕,是看得见摸得着,翻报表能看明白的。但在上海搞金融,多少沾点歪路,钱来得邪气。
“啊呀,徐太太。”果然,他也认出了她。“稀客。”
苏青瑶与他握手,笑而不语。
“苏小姐是我费了好大劲才请动的贵客,弘祖,你可得招待好她。”谭碧道。
“自然,”那男人微笑,俯身贴近谭碧耳畔。“我有多擅长招待人,你不知道?”
“离远点吧,搞得我跟你多亲近似的。”谭碧发完嗲,挽住苏青瑶的胳膊,带她进包间。
屋内有男有女,聚在一处,抽烟打牌吃酒。
苏青瑶不会打,便叫佣人搬一把椅子,坐在谭碧身边观战。
徐志怀倒是擅长打麻将。记得,她刚嫁过去的头半年,杭州的一些太太给她发过牌局的请柬。苏青瑶去玩了几轮,荷包里的大洋叮当往外丢。徐志怀看不过,抽空跟她一起去了趟,往后再也没有太太敢叫她打牌。
这人搅黄了她的社交,回家路上还要嫌她手笨,捉牌都不利落,迟早叫人欺负。苏青瑶想,还用得着别人欺负,最能欺负人的不就是他吗?
看了一会儿,苏青瑶觉得没趣,顿时犯了懒。然而谭碧正在兴头,她不好打搅,只得被拘在牌桌。恰在百无聊赖的时刻,门外进来一位黑衣白手套的侍从,说有人找苏小姐。
苏青瑶以为是徐志怀发疯,找到这里来了,便意兴阑珊地出门。
抬头一看,是于锦铭。
“你怎么来了?”苏青瑶左看右看,眼神兜了一圈,才落到他身上。
“常君说,上午看见你去找谭姐,”于锦铭始终凝视着她。“我白天有事,没能来找你。刚刚把事情搞完,打听了下,说谭姐在公馆搓麻将,我就过来了。”
走廊时常有人来往,他们面对站着,显得相当客气。
“你现在是跟谭姐在一块儿?”
“嗯,暂时借住在她那边。”
一对摩登男女挽着彼此,经过门前。苏青瑶怕两人离得太近,连忙退后半步。于锦铭也低下脑袋,佯装看表。
等那两人嬉笑着登上楼梯,于锦铭走近一步,直勾勾盯着她,几乎要逼她将自己嵌进墙壁。
“现在方便吗?”他问。
苏青瑶眉眼低垂,不言。
她颅顶吊一盏电灯,灯昏昏,照着青底几何纹的旗袍,仿若一个冰裂纹瓷瓶。手脚打旗袍里伸出来,小小巧巧,十根手指,微微蜷缩,粉色的指甲盖,肌肤泛着软黄金般的色泽。
于锦铭见状,更进一步,手背似有似无地擦过她的小臂。身为混血儿,他皮肤白得过分,淡紫色的筋络浮在手背,指节分明。
苏青瑶轻轻侧身避着他的手肘,皱着眉,又在笑,浑身像有小虫子在爬,巴不得变成瞎子,看不见他。
“苏小姐,我现在是书寓先生盼恩客。”男人冷不丁说,话音带笑。
苏青瑶轻咳一声,连忙道:“我要回去跟阿碧讲一下。”
“去吧,我等你。”
于锦铭说完,心里忽得埋怨起她:能住到谭碧家里,但就不来找我,电话也不打,嘴上说,怕那个男人发现,借口罢了,就是无情。
一通数落完,于锦铭回过神,开始讨厌起自己的幼稚。
苏青瑶转回屋内,伏在谭碧耳边,说要先离场。
谭碧扬眉:“徐老板?”
苏青瑶晃晃脑袋。
谭碧意会,随即从手包取出门钥匙,塞给她。“你们去我公寓。按徐老板的个性,晚上十有八九要来电话,你千万别错过。”
苏青瑶点头,接过钥匙。
谭碧端详一下苏青瑶的脸,忽而直起腰,亲了亲她的脸颊。
“玩得开心。”她说。
第五十六章 芙蓉面 (一)
苏青瑶苦笑。
要真能如谭碧所说,一门心思寻开心,就好了。她在心里这般奚落着自己,走出包间。
于锦铭靠着墙壁乖乖在等,听到开门声,眼睛亮了亮。他几步走到她身侧,想牵住她,又怕显得自己太蛮横,将她惹恼,只得收回手,微微弯下腰,叫低垂的影子黏着女人浅淡的两弯细眉。
“去谭碧那里,可以吗?”苏青瑶轻声问。
“好,我去取车。”于锦铭答得利落。
他开车到门口,拉开副座的车门。
苏青瑶提起长达脚踝的衣摆,扶着男人递来的胳膊,坐进去。她鲜少坐副座,起初只感觉视野开阔不少,待车发动,拐到川流不息的街道,一时间被夜里外出游玩的人群堵在中央。
于锦铭摇下他那边的车窗,冲后头的汽车打手号,示意要左转。
苏青瑶望向窗外,临街的电影院悬挂着一副巨幅海报,宣传新引进的好莱坞影片《第七天堂》。正当苏青瑶想仔细看看上头的英文字时,一个癞头摸着车窗,横插进来,挡住了她的视线。他沉默,不停敲打车窗,又拿破抹布在玻璃上挥了两下,继而伸出一张黄黑色的手,向她讨钱。恰在此时,前头拥堵的市民风滚草般随风穿过马路,于锦铭踩下油门,往前去。斑斓的颜色劈头盖脸泼洒过来,正照在她的面颊,是舞厅的彩灯。衣着俏丽的舞女们站在门口揽客,有的百无聊赖,抽起香烟。不远处蹲着两个小孩,等着捡她们没抽干净的烟头。苏青瑶眼前一花,耳畔人声嘈杂,周遭的一切瞬间变得极为混乱,万事没了方向。
于锦铭侧目瞧她,见苏青瑶靠着车窗,也不同他说一句话,很是心不在焉,自己揣在胸口的心突然一慌,突突乱跳。
他想起,自己昨天去找她,正好撞上她跟徐志怀出门。夫妻携手出门,郎才女貌,那么登对。于锦铭清楚,自己不该跟去,可没忍住,非要赶着去犯贱。倒不是爱看自己的心上人同那个男人恩爱的场面,就是肚子里盘着一股暗劲,促使他去比一比,较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