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怀见她进来,抬眸,目光移到她身上,上上下下打量。
那一刹那,苏青瑶感觉自己的嗓子眼像被狠狠捅了一下,紧张得想吐。
第六十七章 惶然 (上)
“于少爷不进来吗?”徐志怀看着谭碧,问。
谭碧笑盈盈道:“四少来接贺医生的,说不坐了。”
徐志怀眼神又滑到贺常君身上,手指转着麻雀牌,牌边富有韵律地敲击着台桌,咚、咚、咚……在场的谁也没说话。
短暂的死寂后,他笑。“我看这场一时半会儿打不完,叫小少爷进来坐吧。”
说罢,徐志怀望向苏青瑶,一手仍漫不经心地玩着牌,另一只抬起,食指与中指朝内勾了两下,示意她过来。
苏青瑶不动,无措地瞧了眼谭碧。
“看我这脑子,打牌打糊涂了,连椅子都忘了给你搬,”谭碧从容地接过话头,牵起苏青瑶的左手,“来,我现在带你去。”
“不麻烦谭小姐了。”徐志怀放下竹牌,起身,对谭碧说。“于少是南京来的贵客,在门外等久了不好。”
谭碧的手紧了紧,满脸笑意冻在脸上。
苏青瑶见状,右手反过来轻轻拍了拍谭碧的手背。她竭力维持平静,抬起头,与徐志怀四目相对。“我记得客房里还放了张椅子。”
“等什么?走吧。”男人的神态淡淡的,瞧不出喜怒。
谭碧自知躲不过,抖抖肩,故作娇嗔地埋怨。“哎呀,徐老板真是急性子。”说着,脚后跟一踢旗袍的鱼尾摆,妖妖娆娆地往门关去。
苏青瑶仰头望他一眼,又飞快垂下脸。这下真成了偷腥的猫儿,半夜三更回家,与主人撞了个正着,进不是,退不是,目光罩过来,一身冷飕飕的汗。她转身,两臂抱在胸前,迈着碎步往客房走。
徐志怀同往常一般与她并肩,影子倾斜着入侵到眼底。苏青瑶这才发现原来他俩平日里走路,居然挨得那么近,难怪从前出行,总觉得头顶压着什么东西。
她抬眸,想偷瞧他一眼,探探风头。然而下巴刚侧过去,便对上他移过来的眼珠,黑沉沉,平静如死水。
她屏息,环在胸前的两只手越捂越凉。
“一大早出去散步。”他用陈述口吻提了个问句。
“嗯,有点难受,出去透透气。”苏青瑶抚过鬓发,耳朵略有些痒,总疑心发髻散了。“那个,志怀,厂里的事情解决了吗?”
“算解决了。”
“什么叫算?”
“没人会再来找麻烦,我也还没能处理背后挑事的家伙。”徐志怀道。“捉了一些人,也保释了几个无干的技术员,按之前的方案谈,已经复工了。”
“之前的方案?”
“三成米贴,六进七出之类的。白闹一大圈,这不,又转回来了。”徐志怀说着,推开客房门。“可惜吴老板。他没撑过去,把机器全转给了德国人。毕竟闸北的工厂轰没了,要想再开工,只能打欠条。就这时候,谁有余钱借给他。况且,他的机器早已经过时,现在这条件,借到钱重新开厂也活不了太久,关厂回老家当地主,还清闲。”
两人进屋,徐志怀合门。
窗帘没束,黑洞洞的卧室,空气里停着浮尘。
苏青瑶心里积着股淤气,声音塞在喉咙管里,嗓子眼直痒痒,但如何也喊不出声。人离魂似的向前进,脚却一步步软了。
她干巴巴应:“这样呀。”
“做人不能太贪心。”徐志怀似笑非笑,“瑶,你说对不对?”
苏青瑶坐到床畔,两手搭在大腿边,仰起头,见他立在跟前,有种叫人毛骨悚然的冷静。
“那我收拾收拾,今天回家?”她强笑。
“不再多住几天?我看你跟谭碧玩得挺开心,都乐不思蜀了。”徐志怀手伸到她耳边,食指捻起一缕发,搓了搓,又绕到她耳后,指腹停在耳垂的背面。
苏青瑶心如擂鼓,声调不由高了几分,以至于显得尖细。“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徐志怀没立刻回话。
他的手逐渐下移,掌心没入少女乌黑的发髻,穿过柔软的发丝,摸到她的后颈。
苏青瑶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想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
他是已经拿定主意,在这玩猫捉老鼠的把戏,还是起了疑,有意要试一试她?
正想着,指腹落到脖颈与肩膀的交接点,停了。他弯腰,冰凉的吻落在她的眉心,接着是眼角。她原是瞪大了眼,感觉他靠近,本能地眯了眯,于是下一个吻轻轻印在眼皮。淡青的胡渣蹭过脸蛋,略痒。
“跟你开玩笑的。”他笑,热气喷在她脸上。“我随便说一句,你都要较劲。”
说罢,他直起身,替她搬椅子。
两人并肩回到客厅,刚放下座椅,便见谭碧领着于锦铭进屋。他俩说说笑笑,走到牌桌边,同在座的人挨个打招呼。
到了徐志怀和苏青瑶。苏青瑶下意识退后半步。于锦铭逼近,一伸手,与她握手,然后转到徐志怀跟前。
“不必了,我没有握手的习惯。”徐志怀说。
于锦铭灿烂地笑着,收回手。“哎呀,那麻烦了。我从小接受新式教育,不会作揖磕头那套。徐老板别介意。”
徐志怀神色不动,回道:“不介意。就像四少你说的,礼数这东西,不学就是不会。”
他俩你来我往,苏青瑶插在中间,茫然地看看对面的,又瞥瞥旁边的,心又慌又乱。她好像被猎人捉到的狐狸,四只脚绑好了,挂在杆子上,就等着剥皮。
谭碧看着,心里暗暗骂一声,赶紧打圆场。“都站着干什么,坐呀,快坐。”
边说,她边偷偷给了贺常君一个眼神。
贺常君会意,连忙起身把于锦铭拉到自己这边。
于锦铭低头看了看麻将桌,笑着问:“谭姐,牌打得怎么样?赢了输了?”
“别提了,他们几个狠着呢,也不让让我。”谭碧跺跺脚,有意卖娇。“也就贺医生比较笨,能欺负欺负。”
“那咱们来一局?”于锦铭说着,坐到贺常君的位置。“我帮你教训他们。”
他话对谭碧说,可抬眼,目光分明对上了徐志怀。
“哎呦,四少好意心领了。下次吧,下次我找个公馆,专门给大伙儿组个局。”谭碧言笑晏晏,实则心里骂了八遍于锦铭你个兔崽子,真就铁打的骨头,不怕被人家老公揍呗。
“难得遇见,打一局再走也不碍事。”徐志怀冷不丁开口。“谢先生,您呢?”
“行,”那位搞金融的男人摊手,“徐老板既然发话了,我小谢肯定要给这个面子。”
话音刚落,谭碧一把挽住苏青瑶的胳膊,将从徐志怀身侧拽过来。“你们要这么讲,我可就耍赖了。来来来,阿瑶,你坐我边上,替我多看两眼他几个的牌。”
说着,谭碧把新搬来的椅子拖到自己座位边,护着苏青瑶坐下。
这下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第六十八章 惶然 (中)
苏青瑶两条胳膊簇着前胸,垂下眼滑坐到椅子上,盯着榉木的麻将桌。
她瞧见几双手伸到桌面洗牌,打太极似的来回搓,声音如同上了年岁的铜钟,闷闷地压在手心。紧跟着,几人各自拾起牌,在跟前立起一道道围墙,隔着矮墙,笑着同彼此讲话。
“谢先生哪里人,”于锦铭问。
“淮安的。”谢弘祖停下理牌的手,侧头看向他。“小地方,于少不一定听过。”
“淮安人……怎么想到来上海搞金融?”贺常君立在于锦铭身后,忽道。
“这话说得,这年头,谁不想来上海闯一闯。”男人轻笑着挪走眼神,落回牌上。“倒是贺医生,你一个日本东京大学的毕业生,怎么没去南京给政要当私人医生,反倒来上海开诊所了?”
贺常君瞥了谢弘祖一眼。
他从没对这人提过自己的学历。
“之前在上海有熟人。”贺常君简略答。
“调查科的特派员,是吧。”谢弘祖说。“我记得叫杨、杨……忘了。反正他前年被抓进去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政府的事,我这种赤脚医生哪会知道。”贺常君道。“您未免高看我了。”
“普通医生可进不了谭小姐的房间。全上海谁不知道,咱们沪上苏小小,是得千金换一笑的?”男人言语微有亵慢。“我早就想见见你。”
谭碧听了,面上要笑不笑。
“到朋友家做客而已,”贺常君淡淡道。“谢先生没朋友吗?”
不等谢弘祖回话,谭碧拾一张二万,在桌面重重一磕,抛了出去。
她娇笑道:“常君,你杵着做什么,去拿张板凳来。”
贺常君转头望了眼谭碧,见她眼睛笑成两弯月牙儿,神态透出些难以描述的复杂。他短促地应一声,低着脸走去客房。
徐志怀抬眼,冷着脸扫视一圈,倏忽笑了一下。竹制的麻雀牌太精巧,落在男人手里,多少显得局促,
“谭小姐这儿还挺热闹。”徐志怀边说,边推倒牌队里的一三五万。“吃。”
于锦铭抢白。“谭姐家里有活人气,自然比住大别墅热闹。我就不喜欢那种买了个大别墅,上三层下两层,瞧着挺阔绰。实际上,男主人从不打理,只管指使妻子料理家务,这样的家,我觉得跟住旅店没什么差别,顶没意思的。”
徐志怀正眼也不瞧他一下,目光直直落在苏青瑶身上。
“于小少爷蛮活泼的。”他嗓音低沉,却有种夫妻间特有的狎昵。“难怪你们一有局,就喜欢叫他。看来是在人堆里厮混惯了。”
“啊?这个——”苏青瑶对上他探究的眼神,脑袋像刚粉刷完的新墙,空空如也。倒不是怕,就是,就是想找个地道钻进去,这辈子不出来。
“出来玩嘛,就是要找乐子。成天闷在家里,活得跟个老僵尸一样,多没意思啊。再说,人这一辈子能有多少年,眼睛一闭一睁,很快就过去了。趁现在年轻,当然要多玩玩喽。”谭碧右手偷偷伸到牌桌下,按住苏青瑶不安的手。“徐老板您说是不是呀?”
“年纪小,爱玩很正常,我也理解。可凡事有度。”徐志怀心平气和道。
于锦铭打出一张牌。“徐先生说话怎么一副满清遗老的模样,稍微接触点新思想,就跟天塌了似的,大喊国不将国。还是说您高高在上惯了,只会拿鼻孔对人。”
可闭嘴吧!谭碧边听边在心里骂。老娘才把场子救回来,你就跟条疯狗似的来拆台,是嫌这场面还不够乱吗!
徐志怀扬了扬语调。“哦?说说看。”
“凡民国的公民,自由恋爱、自由结合、男女平等。”于锦铭掷地有声。“每个人都只属于他自己,而非他的父母。如此一来,无恋爱的婚姻,便是人世间的大罪恶。”
“谈欲望但不谈伦常,呵。”徐志怀听到笑话似的。“四少,只有畜生才追求这样的自由。”
于锦铭拧眉,牌砸在桌面。
哐当!
苏青瑶不由屏息,手压在桌角,蓝绿的筋络在肌肤下隐约可见。谭碧抿唇,眼珠子在徐志怀和于锦铭来回一滑,噙着笑的嘴角绷到发酸。谢弘祖眼神意味深长地瞥了徐志怀一眼,又转回来,默不作声地碰了一张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