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怀表揣在内兜,走出门,一脚踩在长毛地摊,皮鞋突得打滑,险些栽跟头。迎面是大堂顶的吊灯,被唱片机挤出来的爵士乐推得东摇一下、西晃一下,小刀般的水晶倒吊着,看起来像一只从黑色幕布里钻出来的眼睛。于锦铭与它对视,总有些不踏实。
苏青瑶等在房内。
她无所事事,便用脚量着套房的尺寸,兜了一圈。
累了一日,那双不争气的跛脚走起路,跟戏台上的角儿似的,颤颤巍巍。舞曲从门缝爬进来,苏青瑶听着,冷不然想起《惊梦》那一出,依稀记得杜丽娘在戏台陈词,道:常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昔年听,只觉可笑,怎有人因春情而亡?如今回忆起,竟心有戚戚焉。可杜丽娘去阴曹地府走一遭,能死而复生,而她苏青瑶死了便是死了,再无回魂的可能。
这般想着,她手撑着墙壁,一动不动,两眼盯着印在地上的人影,恍惚觉得那是一摊蠕动的泥沼,要往她身上爬。
房门轻轻一颤。
于锦铭侧身进来,后背靠着木门,一仰头,将它合拢。
“怎么就你一个人?”苏青瑶道。“阿碧呢?”
“谭姐他们……”于锦铭欲言又止,“他们在打麻将,打完了就过来。”
说罢,他垂眸,神色凝重地停顿片刻,再抬头,便带着微笑问她:“你呢?大晚上,怎么整警察厅去了?”
“没找到公共电话,就去警察厅借了。”苏青瑶道。
于锦铭抿唇,几步走到身边,带她到床畔坐下。
他一手绕道后背,一手环在前腰,脸也随之低下,温热的面颊轻轻摩挲着鬓角。仿佛一场轻薄的春雨。
“怎么了?”苏青瑶问。
她抬头,从他湿淋淋的眼神里看到自己——惨白的一张脸,微微透着青,如同一块坚硬的玉石。
“没什么,就是好想你。”他说。
吐露的呼吸似逆流渗入皮肤,阵阵涌上心头,苏青瑶骤然软了。
他是爱她的。
她这辈子从未如此笃定地确认过别人的爱,甚至比她自己的心思都要确定。
苏青瑶难以形容那种感觉。
或许是因为和徐志怀在一起待久了,她的想法总要排在很后面。不喜欢也是喜欢,喜欢也成了不喜欢,一套为人妻的标准闸刀般悬在头顶,而在众多守则中,第一条便是以丈夫的喜好为先……她已经太久没做过决定。
只那一瞬,苏青瑶心弦微微一颤,望向于锦铭。
这次,她看清楚了他的眼睛。
柔软的、流淌着的琥珀色,叫她回忆起在女学读书时,蒙蒙朝阳穿过的教堂的玻璃,落在长椅和地面,伴着管风琴声,脚尖追逐光斑轻轻踩下,美丽且虚妄。
苏青瑶呼吸一滞。
“锦铭……”呼气喷在他的耳边。
“嗯?”胸膛震动,他有一丝甜蜜的窒息。
柔荑撩起蓬松的额发,恰如手指拂过金色的草地。
“谢谢你。”她叹道。“谢谢你今天带我过来。”
于锦铭启唇,刚要说些什么,忽而大堂传来一阵高亢的小号声,堵住了他的咽喉。夜半了。舞池内,前来寻欢作乐的人们在地板上留下无数凌乱的脚印,乐声、脚步声与谈笑声,极富节拍地敲打着玻璃窗,窗外,秋风在灰黑色的树杈内打着旋,枯叶随风而去,一片追着一片,的确,到了衰败的季节。
徐志怀下车,裹紧纯黑的羊毛大衣。
司机也赶忙下来,脚步匆匆地走到门前,为雇主开门。
警察厅的接待处有一位年轻小伙。
徐志怀见到他,熟稔地上前,递出一根香烟,接着从衣兜取出一张相片,指向身披婚纱的女人,道,这位是他的妻子,晚上两人吵架,她离家出走了,请问今夜是否方便出警搜寻。
那小伙眯起眼瞧了瞧,叫来另一位年长些的巡警。“这是不是刚才过来借电话的那个人?”
巡警过来,点头。“就她,没得错,个小姑娘卖相瞎嗲。”
“她在这里?”徐志怀问。
“没,她被一个男的接走了,大概这么高,人很白。”小伙伸长手臂,比了个高度。“说要一起去找谭——谭——”
“谭碧?”徐志怀挑眉。
“对、对,就这个名字。”
徐志怀收回相片,低沉地道一句谢,转身离开。
风愈发紧了,灰黑色的叶浪从这头翻滚到那头。男人站在树下,沉默地点燃一支香烟,没抽到三分之一,便抛掉,转身同司机说:“回去。”
到家,徐志怀先打了几通电话,问谭碧今夜在哪儿——要是谭碧在家,自然是由她来接人,不必让姓于那小子去警察厅,除非她今夜有聚会,恰好不在,才会由那家伙过来接人——他问了几个消息灵通的,得知谭碧今夜在谢弘祖名下一个的公馆,招来一帮男女通宵跳舞。
徐志怀挂断电话,叫管事去将所有外出找太太的佣人叫回来,自己则转身上楼,朝卧室走去。他开灯,进到衣帽间,打开柜门,最底下有一个不起眼的保险柜。
徐志怀单膝跪地,手指紧贴冰冷的旋钮转了几圈,打开保险柜,面无表情地取出一把银白枪管、皮革枪托的手枪。
他又取出一盒子弹,继而起身,走到桌边,卸下空弹匣,将子弹、手枪、弹匣一一摆在空无一物的桌面。
男人两手撑在桌面,面对手枪,一阵短暂的无言后,他开始给弹匣上子弹。佣人陆续回来,交谈声打门缝里钻进来,可徐志怀只管数子弹,一颗、两颗、三颗·····共七颗,装满了。
他将还未上膛的手枪放入大衣的内兜,转身回到衣帽间,对着穿衣镜将大衣理平整,然后顺手拿起一根实木的文明杖,镇定自若地下楼,重新坐上乌黑的轿车。
第八十八章 捉奸在床 (中)
夜已深。
浓稠如石油的夜晚,唯独此处公馆灯火辉煌,仿若臃肿的黑纱帐里藏着千盏燃烧的油灯。滚热的灯油一如模糊的爵士乐,从窗缝、门缝里一声声滴出来,淌到大门外,粘住了男人脚底。
徐志怀垂眸,瞟了眼门底渗出来的光亮,按铃。
“你找谁?”高瘦的男人拉开一道门缝。
徐志怀冷淡地开口:“谭碧,在不在?”
“不好意思,谭小姐今晚不接客,”说着,男人便想合门。
徐志怀轻巧地一抬手腕,文明杖的前端插入缝隙。
“我说了,找谭碧。”他重复,面无表情。“在,还是不在。”
“先生,谭小姐今晚已经有约了,恕不接待。”男人脸上显然带了几分愠色。“您要再这样,我们就不客气了。”
徐志怀听了,微微眯眼,薄唇抿作一条暗粉的线,继而唇角向上微微牵动,眉头却压低,缓慢将手杖撤出。
守门的男人悄然松一口气。
正当此时,徐志怀突然抬起手杖,狠狠撞向门板——
“咚!”
一声闷响。
于锦铭往前半步,脚尖撞到了床脚,两臂紧搂着腰,抱住她,脸低下去,埋在颈窝。发丝蹭着脖子,苏青瑶的心轻飘飘地痒。她侧身,见他重新抬头,仔细地盯着她。
“怎么了?”苏青瑶小声问。
于锦铭静了一会儿,突然小孩似的笑起来。
“没什么。”他深深弯着腰,额头抵着她的。“就是很开心……看到你开心。”
眉眼逼得那样近,近到快看不清他的脸。
额发落在她的眼角,发丝间里藏着小小的皂荚香,粉扑似的拍在脸上。苏青瑶听着房门外欢快的舞曲,一时失神。真的对吗?这样做?这样……她犹移地想着,眉心忽而一痒。抬眸,原是他俯身凑过来。于锦铭喉结上下一咽,再度亲她的眉心。苏青瑶苦笑着蹙眉,抬手抵住他的胸口,背脊绷成一根伸长的皮筋。
“不要弄了,好痒的。”她说。
于锦铭却呢喃。“喜欢。”
“什、什么?”她没听清。
舞曲越发急促,他在管弦乐细小的杂音里,含着微笑倾诉:“说喜欢你。”
苏青瑶听闻,默然。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整日想着、盼着,要围着你打转,可又知道你有自己的安排,不容干涉,便只能忍着、等着。你偶尔肯理我一下,我就高兴到飘飘然,分不清东南西北了……瑶瑶,我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都是别人围着我打转。”于锦铭继续说,语调轻且急。“讨厌吗?瑶瑶,我说这些话。会不会太蠢了?”
苏青瑶咬牙,无言以对。
如同火车轰隆隆驶过铁轨,带出一团白雾,而她是那个新铸成的轨道,在鸣笛声中止不住震颤起来。
舞曲响起了属于它的最后一个音符。
是一声上扬的小提琴。“呜”一声,顺滑地泼洒出去,亮闪闪的音符在半空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接着噼里啪啦地落下。一曲奏罢,该换舞曲,舞池中央的摩登男女不约而同地往边缘撤。
徐志怀迈入大堂,一袭黑衣,擎着手杖,径直贯穿了舞池。
谭碧探身,瞧见徐志怀的身影,赶忙拉来一名侍者。
“快去叫于少出来。”她竭力捺低声音,说得飞快。“赶紧的。”
说罢,谭碧拎起衣摆,匆匆下楼。
“哎呦,徐老板,稀客呀。”她停在楼梯上,慌乱地挤出笑容。
徐志怀开门见山:“苏青瑶呢?叫她出来。”
“不好意思,徐老板,阿瑶不在我这儿。”谭碧两手抱在胸前,无名指上沉甸甸的钻石戒指,将上臂压出一道浅浅的白痕。“这大晚上的,都过零点了,您跑我的场子找老婆,怕是来错地方了吧。”
徐志怀轻笑,一抬手臂,文明杖顺着惯性往上窜。
他轻巧地握住手杖的中段,走到谭碧跟前,头不动,眼珠子移上去,冷冷道:“滚开。”
谭碧后退半步,脚后跟踩在上一级楼梯的边沿。
“徐志怀我警告你,今天我这里有贵客。”她不自觉转头,望向二楼紧闭的房门,又飞快转回来,拿身子堵住徐志怀。“我不管你有什么事,都得明天再说。”
“把苏青瑶叫出来,”徐志怀盯着她,一动不动。“或是滚远点。”
“徐老板,您这样不给面子,别怪我不客气。”谭碧似笑非笑地撇过脸,胳膊往扶手一搭,冲大堂喊:“来人,送客!。”
话音未落,一道残影冲她袭来,速度极快。
谭碧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虚影,吓得脚一软,竟原地滑了一跤,“咚”一声,半跪在台阶。正见那物什将要砸到头上,又突得悬停在半空。谭碧惊魂未定地抬头,才看清,险些一棍子将她打下楼的,是徐志怀握着的手杖。
男人嗤笑,手杖的尖端稳稳地移到谭碧的眼珠子前,再进一步,便要活活捅进去了。
“谭小姐,你真该庆幸。”徐志怀一字一句道。“庆幸我不打女人。”
说罢,他绕过谭碧,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