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就是龙华寺,寺庙门口的横额写“敕赐大兴国慈华禅寺”几个大字。
禅门落锁,门前一片灰白。
谭碧蹒跚着走上石阶。皮鞋搭扣不知何时断裂,溅满泥点。她扶着寺庙前古老的木柱,脱去鞋袜。赤足站在冰冷的石板上,恍惚间,觉得四边的景物,都模糊起来。月光压在她的头上脸上肩上,一层又一层,茫茫大雪过后般,什么都没有了,连乌鸦也绝了踪迹。
然而就在这万籁俱寂间,不远处猛然几声行刑的枪响。
“砰!砰!砰!”
谭碧本能地耸肩、仰头,见成群的麻雀飞出枯树,无数黑点好似飞溅的鲜血,洒满天空……
第一百零五章 就让这雨落下
再度醒来,已经是第二日的午后。窗外似乎在下雨,角落漏水的滴答声传到苏青瑶耳中,一下轻、一下重,她想爬起来瞧一眼,又实在没力气,只得继续睡在仍旧散发着骚气的稻草上。
合上眼,又半梦半醒地躺了大约半刻钟,忽听耳畔传来一下落锁声。苏青瑶惊醒,竭力翻身坐起,见门外进来一名警员。他没多说什么,只招招手,叫她出来。苏青瑶缓慢地点一下头,扶着床板,站起身。
警员等在门关,凹陷的眼窝紧盯着眼前女囚慢吞吞的动作,似是不耐烦,便径直走过去,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出牢房。苏青瑶跌了一跤,但警员脚步未停,她只得胡乱地爬起来,身上的旗袍早已黑一块灰一块,也不缺这一跌。
迈出拘留所的窄门,恰如蛛丝的雨网迎面拂来。
警车停在门外,苏青瑶被戴上手铐,押解上车。她不确定此去是否是要上法庭,只望着窗外变幻的景象——马路上喇叭狂吠的轿车,百货大楼前打情骂俏的摩登男女,蓝布衫的市民挎着一篮鸡蛋走过,捡烟头的流浪儿深深弯下腰,在人们胯间钻过——心脏如同被绣娘的长指甲一缕一缕劈开的丝线,因连日的感冒隐隐作痛。
很快,警车停在法租界警所前。
警员将她带进去,领入一个单独的房间。一名西装革履的律师正等在房间里,他与警员低声交谈几句后,警察脱下她的手铐,走了出去。律师则转身走到桌前,冲对面做了个“请”的手势。
“苏小姐,我是徐先生的代理律师。”他说。
苏青瑶听了,不由愣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便停在原处轻笑着说:“我还以为我们会直接在法庭上见。”
“徐先生已经撤回起诉。”律师道。“他委托我来与你协议离婚。”
他说着,拎起公文包,咚得一声放到酱油色的桌面。紧跟着金属扣啪嗒两声,律师从中抽出两张写好了的白纸与一支漆黑的钢笔,摆到对面,又抬眸瞥她一眼。
苏青瑶脸转到另一边,眉眼低垂,唇角紧了一紧,方才下定决心般,走到律师对面坐下。她拾起拟好的协议,沉默地看起来。屋里安静过头,连翻动纸页的声响都似一下下颤栗,苏青瑶便在纸页的哀鸣中,看那个男人对这段婚姻的最终安排。
他放弃以通奸罪向法院起诉离婚,改为双方私下协议离婚。这四年来一切财物,归徐志怀所有,离婚后他不再承担任何抚养义务,同时也不向苏青瑶索求赔偿。自签署协议后三日内,女方需搬出男方位于巨赖达路的别墅,从此男婚女嫁各干自由。口说无凭,立此为证。
下方书“立离婚书人”五字,再往下留了一段空白,徐志怀已经签上了他的姓名,就等苏青瑶签字画押。
苏青瑶一条条看到最后,头顶传来律师的声音,问她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呢?苏青瑶想着,抬头看向代理律师,瞧出他眉眼间微妙的神态。
徐老板真是心善,他八成在这样想,受了如此大的羞辱,还愿意搭救前妻,属实人格高贵。
苏青瑶五味杂陈,只得自嘲地弯了弯唇角。
“要是没问题,麻烦您在协议上签下字,就签在俆先生的旁边。协议一共两份,你们二人各执一份。”律师说着,弯腰从腿侧提来一个箱子,递给苏青瑶。“以及您的东西,俆先生已经托我带来了,免得您再跑一趟。”
是她私奔时带走的那个皮箱——这就是她四年婚姻所剩下的东西:三两件母亲遗留下的金银器,四五件换洗的衣裳,以及一笔微薄的稿费。
苏青瑶双手接过箱子,侧身放到脚边。
她咳嗽一声,弓着肩说:“我还以为他会来。”
律师淡淡答:“徐先生最近比较忙。”
“是,他总是很忙。”苏青瑶点头,又摇一下头。“讲起来可笑,四年多、快五年的夫妻,我却始终搞不懂他的想法。跟患了疑心病似的,这一秒觉得是真,关于这段婚姻、关于他、他的情感、我的情感……可下一秒又开始质疑起来,觉得这全是假,我不过是他花重金买来的玩偶,我的情感是一个可悲错误……没想到,最后连分开也是这样……”
句子越来越长,话音也越来越低,到后头,近乎是喃喃自语。梦呓似的说完,苏青瑶立起左臂,手心撑着滚热的额头,一阵阵的眩晕。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大抵是在监狱内病了、饿了太久,连说话也变得吃力。
为什么呢?她想。他是在可怜我吗?在发善心?徐志怀那样高傲又冷酷的人,也会发善心吗?
对面的男人保持着一种专业的沉默。他是个经验老道的律师,处理过太多离婚纠纷,她的埋怨与低语算不得什么。
她闭上眼,保持扶额的姿势,约莫有一分钟,而后短促地吸了口气,回过神。依旧冰冷的掌心顺腮颊滑落,转而提起钢笔。
拧开笔盖,金色的笔尖悬停在徐志怀的名字旁,微微发起抖,一滴极细小的墨汁随之落下,污了男人写“怀”字时最后那重重的一点。
她茫然地抬头,望向律师,苍白的嘴唇无声地翁动。不等她挤出声音询问,律师便打断,说不碍事,叫她只管签。
“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苏青瑶动笔。
笔尖锋利,落在纸张上,一笔一划都发出沙沙的声响。横折竖弯钩,纤细的三个字垂直坠下,与男人的姓名对齐,并排站立,就像他们结婚请柬上的油印字。
她签完,律师拿走瞧了一眼,确认无误后,在“证人”二字的下方签署自己的姓名,并写下日期“中华民国二十一年十一月十二日”。他将干净的那份文件折好,放入公文包,继而起身,冲苏青瑶礼节性地点一下头,离开。
沾染上油墨的协议被留在桌面,苏青瑶望着纸上的墨点,不由悲从中来。
她心有不甘地做出选择,一路往前,执拗地走到眼前这般近乎众叛亲离的境地,好像终于能拥有什么,但又确实一无所有。
接下来要往哪里走,要走到哪里去?恐怕现在没人能回答。
都结束了。
她提起手提箱走出警所。
白的天,白的雨,似有若无,空得令人眩晕。
苏青瑶没有伞,没有来接她的人,也没有一个可以落脚的家。她提着仅有的皮箱,在淡烟似的细雨前停留许久,接着深吸一口气,步入霏霏的雨雾。
警所不远处的拐角,停着一辆福特轿车。
于锦铭额角靠在后座的车窗,远远地看着她走进细雨,消失在一片皓白之中。秋风乍起,漫天的雨丝斜垂着,拉成一根根丝线,宛如挂在树枝上的蛛丝,闪动着银白色的微光。于锦铭仿佛被这阴冷的暗光刺伤,眼前霎那间模糊了。
一旁的于锦城两手搭着文明杖,转头望向弟弟。
他看他的眼角逐渐变红,眼眶中浮现出一点亮亮的水痕,又缓缓地暗了下去。
于锦城转回头,低声说:“早点回家吧,娘和二妈妈还计划着给你过二十一岁的生辰。”
于锦铭一动不动。
“锦铭,你不是糊涂人。就你这点儿风流债,哪怕摆到台面上,也算不了什么。错就错在你在上海招惹了宁波帮的人,还把它闹大了,又撞上贺常君……关键就是贺常君,这件事足以让你上一次军事法庭,你知不知道?”于锦城又说。“我费了不少力气才让徐志怀同意撤诉。事情能成现在这样,你应当知足。所以说,锦铭,你听我的话,先回南京接受调查,要是日后还舍不得那个女人,便将她接到南京。或是有其它看中的,只要在我手下,我给你包着。”
于锦铭听闻,倏忽垂下脑袋,鬓角与玻璃窗摩擦出极响亮的噪声。他脖颈弯成一只熟虾,脑袋埋进臂弯,肩膀急急地颤抖起来,像在痛哭,可听不见一丁点哭腔。于锦城不作声,没话可讲,这事儿没商量。他叹了口气,看向窗外。雨渐急,一片沙沙声,听着令人心口发冷。
于锦城握文明杖的手不由紧了一紧,他回头又朝弟弟看去,却见他已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哥,对不起。”他并没有哭,相反,以无比平静的语调开了口。“我们回南京吧。”
第一百零六章 世事漫随流水
十一月十五日一早,他们启程回南京。
一名调查科的干员随行。说是随行,实则监管,大抵是怕于锦铭半途逃跑,买一张机票溜到美利坚,到时负责收网的陈副科长失了面子,不好交代。不过有于锦城在,也谈不上严加管教。因而此人一路上喝茶看报,半句话不说,兄弟俩也当他不存在,
快车晃悠悠地驶了快五钟头,过了常州,往镇江驶去。
于锦铭靠着软垫,眺望远处连绵的山峦。灰白无云的天幕下,山脉是一条条青绿色的线,画线的毛笔太湿,淡墨层层晕染开。于锦铭一言不发地看着,偶尔喝几口热茶。茶水喝了又续,又过三四个钟头,总算到下关车站。
七八个中央政府的人正等在出站口,那几人见了他们,径直带上车,往“党务调查科”去,接下来又是漫长的等待、核查与盘问。问题的答案于锦铭已然烂熟于心,他翘着二郎腿,坐在暗沉沉的方桌前,两手交握,放在膝盖上,镇定地回应着对方的盘问。金色的笔尖摩擦着柔软的白纸,窸窸窣窣,响了许久,一直折腾到深夜,兄弟二人才从办公大楼出来。
于锦城提前打过招呼,叫家里的司机提早过来。一辆凯迪拉克轿车等在铁门外,两人上车,刚开出一小段路,于锦铭便通过前座的后视镜,瞧见了后方尾随的车辆。他下意识转头望向兄长,于锦城却神色如常,应当是早已发觉。
不多时,汽车停在家门前。楼上的灯全熄了,只有进门的客厅留了一盏灯。鹅黄的灯光隐约照出洋楼边栽种的槐树,枯槁的枝干朝四面伸去,夜里冷风微微,枝丫晃动,如同监牢内将死的囚犯从铁栏杆里伸出的手。
他们一前一后走到门前,于锦城抬手揿铃。一名守夜的仆人起来开了门,另有一个女佣上楼去。少顷,三楼下来一位少妇,身量颇高,体格丰硕,裹着一件宽大的丝绒睡袍,右手搭在扶手,左手掩着衣襟。
她眯起眼,瞧见大厅里的两人:“这么晚?出事了?”说着,快步走过去。
于锦城不答反问:“父亲呢?”
“睡下了。”女人道。“饿不饿?母亲特意给你们做了手擀面,左等右等不见你们回来,汤头就一直在灶火上熬着。”她词句如珠串般一口气说完,又歪过头,看向丈夫身后的于锦铭,笑道。“可算回家了。”
于锦铭勉强笑笑。“嫂子好。”
算上于锦铭的母亲,他的父亲共有四个女人。正房是定的娃娃亲,身子不好,生了于锦城之后,便一直在养身子,管不了事。于锦城也随母亲,一出生心脏就有毛病。二房是大太太的堂妹,起先是来他家照顾堂姐的,后来住的久了,莫名其妙就收了。撤离时,二太太回乡下探亲,没能带上,就留在了沈阳。三太太读过书,高中肄业,和于锦城的妻子梁秋一起负责管家。
正说着,司机提着于锦城的行李进屋。
梁秋瞧了一眼,又笑着说:“怎么就这点东西?还都是锦城的。锦铭,你行李呢?”
“扣的扣,毁的毁,他还能有什么东西能带回来,”于锦城淡淡答。
于锦铭唇角微抿,没吭声。
梁秋见状,连忙拍一下于锦城的胳膊,打起圆场。她招呼两人先去小厨房坐,自己去叫厨娘开火煮面。
厨房也只留了一盏灯,钨丝灯泡悬在头顶。于锦城把手杖靠在椅子腿上,坐下,于锦铭在他对面,兄弟谁也不说话,听着文火灼烧砂锅的细微声响。
不一会儿,梁秋回来,拉开椅子坐下,亲热地问起于锦铭在上海的生活。于锦铭只管扯着嘴角微笑,有一句没一句地胡扯,语调轻且慢。面上来,热腾腾的,熏人眼。于锦铭拿起筷子,头埋下去,卷起面条往嘴里塞了一大口,一下堵住了嘴,中断了谈话。
于锦城见状,拿筷子剃着酱大骨,与妻子聊起家中的琐事。
“父亲的病怎么样了?”
“好些了,中央医院的医师每天过来给他做按摩,就是还不能下地。”
“多陪陪母亲,叫她别操心。”于锦城道。“三妈妈也是。”
“嗯,我心里有数。”
于锦铭默默听。
吃罢了饭,几人上楼,各自回屋就寝。
于锦铭睡得是客房。
他回屋,睡倒床上,褥子带着一股樟脑丸的气息,家具也有些日子没清扫了,灰白的尘埃在眼前轻飘飘地飞,像害了眼病。他睁大了眼睛,呆想了一阵,脑海中闪过许多事物,从民国十五年高中毕业,到民国十八年,从巴黎高师辍学回国,去杭州报考笕桥航校,再到九一八爆发,一家人撤到南京,他刚巧毕业,去上海。
太多的事在脑海浮沉,可都模糊了面目,成了寒冬江面上的浮冰。
不知这般躺了多久,于锦铭口干,坐起倒水,水壶是空的,毕竟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客房。他拿上杯子,出门去找热水壶。回来时,路过哥嫂的卧房前。
“爹娘太宠他了,把他宠得不知天高地厚。”屋内隐约响起男人的声音。“早知道,当初就该在南京挑个好姑娘,直接把婚事办了。”
“是啊,闹成这样……”梁秋叹息。“军事委员会那边,吴先生有给你回话吗?怎么说的?”
“禁闭是逃不过了,总之先观察一段时间。”于锦城冷冷道。“别的都好处理,唯独这种事……上个月,川系的刘将军调动二十万军队剿匪。这种时候,上头很敏感,所以具体怎么办,还要看陈道之的态度。”
又是一声重重的长叹,梁秋默了片刻,又问:“对了,那个女的呢?锦铭的相好。”
“从牢里放出来了。”于锦城蹙眉。“为此还欠了宁波帮那边一个人情,得去社会局通路子,叫他们以后对那帮浙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王八犊子,真会惹事。”
“还以为你们要把她给领回家,”梁秋靠在他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