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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情_分节阅读_第96节
小说作者:木鬼衣   小说类别:言情小说   内容大小:749 KB   上传时间:2025-01-02 12:46:24

  于锦铭咬紧牙关,脑海闪过无数破碎的画面……死去的战友,沉重的雨水,哈尔滨的中央大街,沈阳,雪,龙华监狱,半截的烟草……女人的小拇指轻轻划过手背的瘙痒。他瞳孔扩大,紧盯着敌机机翼上猩红的圆日,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他妈的,给老子死!

  他瞄准眼前飞机的油箱,开枪!

  子弹刺破气流,扎入油箱,轰然一声,敌机起火。于锦铭隐约见一个火球从驾驶座跳下,降落伞张开的刹那,便被火舌吞噬。两机贴得太近,黑烟与火浪紧跟着朝他扑来,于锦铭脖颈一阵刺痛,大抵是被热浪烫伤。他尽可能拉起操作杆,钻出黑烟。地上的人群见到他冲出黑雾,顿时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这响声传到九霄,落在于锦铭耳里,已是细不可闻,仿若春夜杜鹃鸟的啼鸣。

  他咧嘴笑一下,调转方向。

  然而才送出一口气,于锦铭又立刻将冷气吸了回来。

  油箱开始亮红灯。

  于锦铭屏息,心中还抱有一丝希望,想着:万一呢!万一它能挺住,不需要飞太远,只要能飞到浦东或松江,找一片荒地迫降,再跟驻地的陆军联系,就能保住飞机。

  他拉起操作杆,重归于蓝天,朝松江方向急速飞去。红灯的闪烁愈发频繁,不到他预估行程的一半,飞机、驾驶杆、人,突然开始急速抖动。动力不足,飞机失速,机头向下一栽,要保不住了。

  于锦铭被震得下牙齿打上牙齿。他蹙眉,爱怜地抚摸了下座椅,随后左手拉开保险带的扣襻,右手猛推操作杆,机头直直坠落,而他借着这股惯性,掉出座舱,张开降落伞,摇摇晃晃地,扑倒在一片金黄的麦田。

  雪白的伞衣徐徐飘落,盖在他的身上,慢慢地,渗出一摸浅红。

  于锦铭艰难地翻了个身,一摸右肩,满手的血。

  果然……他苦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 当我们谈论战争 (下)

  “醒醒,快醒醒……”耳畔传来轻而急切的呼喊。“徐先生?”

  徐志怀一个激灵,挺身从躺椅坐起,看向眼前的助理。男人被吓得后退半步,咽了咽嗓子,嘴巴张开,刚要说话,便听不远处传来滚地雷一般的轰炸声。

  这下不用再多说。

  “打来了,”徐志怀起身,顺手掸了掸直筒裤上的折痕。在厂房一连睡了几天,整个人如同过分脱水的羊毛衫,干净得发皱。“打到了哪里?”

  “大场镇,两军在走马塘一带交火。”助理道。“军队通知我们立刻撤离。”

  “给公共租界的工部局打过电话了吗?

  “打过了,等我们到了,巡警就开铁门。”

  “行。”徐志怀点头。

  他走出二楼的办公室,到了走廊,见下方的生产线已隐隐骚乱。余下的几十名工人听着远处的炮火声,短暂地望向彼此,嘴唇翕动,话音压在舌根,窃窃私语着。他们瞥见徐志怀出来,又不约而同地垂下脑袋,继续组装电报机。

  “大家停一下。”徐志怀双手撑在栏杆,开口。“刚收到军队通知,日本人已经打到大场镇。现在所有人不要惊慌,听组长安排,把设备依次拆除,搬上货车,然后去财务那里排队打卡,确认工时和居住地址。做完,就在后门排队,分批次上车,在天亮之前,我们要全部撤进公共租界。记住,所有的设备都要拆除带走,连一个螺丝钉都不要留下,听清楚了吗?”

  “清楚了!”

  话音方落,几名领头的工人走到前头,招呼起组员。一番短暂的交谈过后,众人有条不紊地开始分头打包器械。

  徐志怀脚步匆匆地下楼,正撞见要上楼找他的后勤。

  他赶忙抓住对方问,车开来了吗?后勤摇头。他又问,什么时候能到?对方答,起码要一个钟头。徐志怀低头看一眼手表,指针约莫指向晚上九点十五点,转而询问紧跟在身后的助理,日军距离我们有多远。助理支吾道,直线距离八公里、九公里差不多。

  徐志怀蹙眉,说,就当是八公里,没有交火,他们连夜行军也得明早六点才能到,我们还有时间,任何人都不许惊慌。助理点头,稳住声线说,要不先让司机把您送走。徐志怀笑了下,道,我走了,厂子不得乱套,你要是没睡醒就去办公室补一觉,少出馊主意。助理听闻搓了下手,不吭声。徐志怀见状,顿一顿,补充,车到了,先把勤杂工和女工送走。

  正说着,头顶突然响起一声“咔嚓”。徐志怀还未来得及仰头去看,眼前便陷入一片漆黑,紧跟着是工人们的惊呼与尖叫,化不开的漆黑中,他听到有人大喊:“鬼子来了!”又听有人喊:“我不要死!我不要死!”身后的助理摸着黑,拍打几下扶手,击军鼓一般,大喊着:“别吵,别吵!只是停电!不要慌!所有人待在原地不许动!”他声线发颤,也有些怕。

  这时,一束光自二楼的凭栏处打下,是最后一位留在厂房里的工程师。他右手拿一个应急手电筒,左手夹着两个,咯吱窝又携着一个,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梯,先将亮着的手电筒递给徐志怀,接着打开左右的两个手电筒,分发给后勤跟助理,咯吱窝里夹着的留给自己。

  徐志怀吩咐助手与后勤去安抚工人,转头又低声问工程师:“跳闸了?”

  工程师摇头:“估计是电缆被炸断了。”

  “应急发电机呢?”

  “在库房,我这就去。”

  “我跟你一起。”徐志怀边说,边单手去解双排扣呢大衣的赛璐璐纽扣。

  他们匆匆赶到库房。工程师踮起脚,举着手电筒检查水箱内的冷却水是否加满,徐志怀则蹲下,用胸口与大腿夹住手电筒,头低着,给发电机接线。启动发电机,一股浓烈的柴油味扑面而来,少顷,头顶的电灯陆续亮起,点亮了灯下如释重负的两人。徐志怀捡起一块抹布,草草擦过满手的柴油,又低头看一眼手表。

  赶回厂房,货车已经到了,停在后门。

  女工排着队,一个接一个爬上漆黑的货车后箱,肩挨着肩,站在部分拆装完成的机械旁。徐志怀举起手电筒,一张张枯黄的面庞从光下掠过,木讷的眼与脏污的手,如同浅滩黝黑的砂石。他垂眸,眉头皱一下,而后上前,将拿着的手电筒递给站在靠外的一名女工。

  “辛苦了。”徐志怀微微俯身,郑重地致谢。“感谢你们工作到最后一刻。”

  说罢,车门关闭,吞噬了那一抹亮光。

  货车吭哧吭哧地远去,徐志怀撸起袖子,回厂房跟余下的男工一起继续拆卸机器。

  远处的炮火声响一阵、熄一阵,仿佛在梦里听见了极大的火车轰隆隆驶过。等货车再度折回,他们将所有贵重机器和部分值钱的零部件搬上去。到第三趟来,男工带着余下的零件爬上车。徐志怀从工程师手中接过手电筒,叫他和后勤合力将发电机抬走。

  又是一声“咔嚓——”,空荡荡的厂房再度陷入黑暗。

  徐志怀拿着手电筒,站在大门外,重新拧上赛璐璐纽扣。

  是夜,寒冬天色,毫无月光。

  只在极远处,应是交火的地方,能瞧见深蓝色的云层间翻滚出一道似有若无的血痕。

  助理驶出那辆别克轿车,停在徐志怀身后。他们是最后一批走的,在镇定地依次送走所有女工、勤杂工、重要的设备、男工与零件后,身为老板的徐志怀坐上汽车。他低头再看一眼表,已是凌晨三点。

  炮声越发清晰。

  “徐先生,很荣幸能与您共事。”助理透过后视镜,看向徐志怀,发动引擎。

  夜色被一页一页地揭过,眼前的天色逐渐变淡,煮沸的鱼汤般,泛出乳白。稀薄的晨光照在乌亮的别克轿车,车辆飞驰,路过一片广阔的棉花地。棕褐色的枯枝托举着白色的棉絮,一如捧着圆滚滚的人头。在雪白的“人头”之上,又呼啦啦飞出一面写着浓黑“死”的白旗,“死”字左右各写着小字,翻飞中,只瞧清楚了一句“伤时拭血,死后裹身,勇往直前,勿忘本分”。

  徐志怀透过车窗,望见一名青年,正擎着那面白旗。深秋的风吹过,压倒棉花,露出雪白棉絮下无数士兵似蜡渣黄的脸。深秋的天,他们赤脚穿着草鞋,蹲在棉花地里,手中的汉阳造步枪,有些用麻绳系着机柄,背后是一柄大刀,腰间是两颗手榴弹。

  士兵也听见了汽车的排气声,可谁也没抬头,只静静等待着。

  等待天亮,等待死亡。

  等待将遍野的白棉花染成一个个血红的头颅,悬挂在广阔的原野上。

  在天光大亮前,两人及时赶回公共租界的围栏内。

  过了铁门,仿佛进到一个新世界。路旁,卖早点的小贩已然支起铺子。天太早,还没到开张的时候,商贩们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正热切讨论着昨天下午坠机的事——大约是一位国军的飞行员,英勇抗敌,在他们眼前射下了一架日军飞机。许多市民为了庆贺胜利,不顾危险,拿着铁钳、剪子,翻出租界,从那架飞机的残骸取下铁片,当作纪念。

  停好车,徐志怀叫助手去买一份当日的报纸,自己去安顿工人和运进来的机器。战线已经推到大场镇,距离苏州河也不过十几公里,局势很不乐观,最后一批机械也要抓紧时间送上轮船,运往武汉。

  工人们聚集在窄窄的苏州河畔。

  他们见到徐志怀,纷纷朝他涌去,将他围在中央。徐志怀一抬手臂,招来财务,让他将人员登记在册,这周内算好加班费和补贴,结清工钱,以及这周所有员工在租界内的住宿费用,都由公司报销。

  其中一名女工问:“徐先生,我们接下来是要去武汉吗?”

  “你们都是熟练工,如果想去武汉,可以和机器一起上渡轮。”徐志怀道。“我会帮你们安排。”

  工人听闻,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没说话。

  “你们抓紧时间考虑,要走,这周就该登船了。如果不走,就尽快想办法找个谋生的活计。”徐志怀笑了下,自嘲似的说。“哪怕天塌下来,也是要做活的。”

  一直忙到午后,徐志怀才终于坐上别克轿车,离开公共租界,经市区回到法租界的别墅。他洗过澡,换了身干净衣裳,预备下楼叫吴妈煮完馄饨,刚下楼,便见小阿七挎着竹篮子,摸着泪回来。

  徐志怀坐到沙发,问她怎么回事。

  小阿七说,街上有人被活活打死了,警察跑过来,好乱好乱。

  “什么人?”

  “给日军当翻译的汉奸。”

  徐志怀挑眉。

  “卖猪肉的刘伯和我说,宝山有汉奸,召集了很多土娼,献给日本人,还有好多姑娘被他们抓走了。很多人想跑,但房子被电网围住,碰到就被电死。”小阿七轻声解释。“大家很生气,就自发组成队伍,到街上抓汉奸,抓到一个打死一个。我去买鸡蛋,回来的时候,看到那个人跑到大街上,就被抓着衣领打死了。”

  小阿七说完,低头望着地板,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

  她咬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轻声问:“先生,我也会被抓走吗?”

  “不会,只要你老实呆在租界,别往外跑,”徐志怀冷声道。“市区也不要再去,也要不安全了,要买东西就在租界买,贵就贵点。”

  小阿七抹泪,用力地点点头。

  短暂的沉默后,她又小心翼翼地问:“先生……那太太、太太在南京,会不会出事?”

  徐志怀一愣,诧异她怎么知道自己见过苏青瑶,但转念一想,猜是她给他的围巾,暴露了秘密,便道:“你怎么知道是她的围巾。”

  “那下面有绣字,太太很早以前教我怎么绣,可我没学会,所以猜是她。”

  徐志怀没说话。

  良久无言后,他道:“围巾晒干了没?拿来我看看。”

  小阿七跑去取了,拿回来,徐志怀放到膝头,果真在围巾的末端发现四个绣字:长乐未央。大抵是为了防丢,又为了美观,才绣了吉祥话在上头。

  “别担心,南京很安全。我在中央政府干事的朋友还没撤离,要真的有危险,他们就早跑了。”他折起围巾,低声安慰着小阿七。“再说,南京也有租界,真打起来,她会跑去租界避难,不会有事的,不会……”



第一百二十九章 风、雪、山 (一)

  于锦铭从梦中醒来,吃力地拨开雪片似的降落伞,看见了生冷如铁的月亮。他浑身冰冷,动弹不得,只痴痴望着明月,直至天尽头发出微红的霞光,由远及近,照亮了金黄的麦田。晨风微微,晚秋的麦浪泛起涟漪,涉水采薇般,一个庄稼汉打远处走来,瞧见躺在田地里的于锦铭。

  他起初有些怕,扛着锄头,瞪大眼睛围着他看。于锦铭听见麦田里的沙沙声,知道有人来,就咬紧后槽牙,挤出仅剩的力气,从怀中摸出自己的“军人手牒”,高举着,大喊自己的身份。

  那军官证又皱又染上血,那农民也不识字,满口方言。但他认出了于锦铭军服上的徽记,一下抛掉锄头,边朝村庄狂奔,边高呼:“伊是阿拉额空军,快来救伊!伊是阿拉额空军!”

  不一会儿,田野上站满了人,整个村庄的百姓都出动了!一窝蜂地涌出来!人群中走出四个中年男人,他们搬来一架竹床,不由于锦铭多说,就将他抬上去。四周的人围在竹床边,时不时喊着“当心点,当心点!”,跟着它摇摇晃晃地进到村子里,放到最有名望的一户人家的草席上。

  方圆三里,只有一个巫医。也算不得是医,帮村人通灵问鬼神的次数,比开药方的次数多得多。

  这半吊子的医骑着一匹瘦弱的驴,哼哧哼哧跑来,见到于锦铭的枪伤,黄渲渲的脸白了半边。

  他摸着长胡子,同身旁的村民嘀咕几句。于锦铭听不懂的他们含混的沪语,怕他们胡来,反复问他要干什么。巫医招呼小童熬了一碗汤药,执拗地给他灌下。于锦铭喝完,顿感四肢无力。巫医上前,掌心摁在他的额头,虔诚地念诵经文。

  少顷,屋外进来一名老人,端着装满黄泥的面盆,又进来一名妇人,送来两块干净的毛巾和一盆热水。

  巫医沾湿毛巾,替于锦铭洗净伤口。一盆清水转眼化为血水,妇人进进出出,换了三四次热水才算完。接着,那巫医用孽子挑出皮肉里的碎弹片,再往伤口涂抹黄泥。于锦铭听着耳旁时近时远的祝祷,迷迷糊糊地受着,竟不觉疼。

  前线战局瞬息万变,于锦铭自知不能久留,处理完伤口,便请村人想办法,将自己送到松江城。张发奎司令的军队驻扎在那里,他们可以帮他联系到空军部队。

  众人听闻,不敢耽误,当即推举出一名五十多岁的男人,驾着牛车,载他赶往松江城。得知他要走,有个头发花白的阿婆匆忙蒸熟四五个白面馒头,沾满红糖,拿薄棉布裹着,颤巍巍塞到他怀里,叮嘱他在路上吃。

  于锦铭吃力地坐上牛车,一屁股栽进稻草。

  此时,太阳已升得极高,日光将村民们泥黄色的脸晒成金红。负责护送的男人坐上车,挥动鞭子,老牛慢悠悠地迈开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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