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浓烈的情感,经年也会淡化,李佩央没有真正怪过他。她从小就在人性的阴影里长大,没有爱,对她来说不是一种缺失。
可她不想女儿也这样。
病房里,女人小心地向下挪动,将脸轻轻贴在身侧温暖柔软的小身躯上。她真得好爱她。她想把全世界最好的爱都给她。
遥遥刚生下来,在襁褓里,李佩央就开始对着她说“我爱你”。她从前不善言辞,只能一遍遍笨拙地、对着什么都不懂的女儿练习说:“我、爱、你”。
她给不了她完整的家庭,她只能用她能拿出来的全部爱意浇灌她。还觉不够。
所以,就算她觉得没必要,三天前,她还是给在出差的周庚礼打了个电话,告诉她遥遥的骨穿手术定了日期。
【我会赶回去的。】他在电话里说,语气很认真,【我一定会赶回去的。你放心。】
行吧。李佩央抱着女儿闭上眼睛,这次是他自己的孩子,明天他总不会爽约吧?
爽约了,也没关系。
她这么多年的每一次强大,都是为了更好地呵护女儿。她早就可以独自庇佑她了。
*
一千公里外,沪市——
男人站在窗边,面色凝重地看着窗外如注的暴雨。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迹象。
身后,几个高管坐在沙发上,也在摇头叹气。今天回不去了。
徐助急色匆匆地跑回来,面露难色地跟他说:“老板,真飞不了。强对流,雷暴天,太危险了。”
他观察自家老板的神色,试探地补了一句,“雨太大,可能再过半小时,高速路口也要封了。”
周庚礼看了他一眼,拎起外套,“车开过来吧。”
“你们留在这等雨停再走,我先开车回去。”
几位高管同时站起来,一路跟着他到楼下,“不行吧,老板。”
“您自己开车,太远了。”
“我跟您一起吧,我们轮流替班。”
他们看着他拿过车钥匙,坐进驾驶位,还想再劝,被徐助拦住了。
徐助堆笑凑到车窗边,说:“老板,佩央小姐和遥遥肯定希望您平安回去。您慢开车,一路顺风!”
周庚礼看看他,没说话。
方向盘一转,黑色的迈巴赫丝滑地驶入了雨夜里。
徐助看着随车远去的背影,双手叉腰,不禁回想起,好几年前,他还是个普通主管的日子,那时候他还和老婆租房子攒首付呢。
有一年,公司合作搞了个大项目,千亿级的超级工程。参与项目的人员都赚了不少。
他没参与,但那年他也得到了一笔巨款,足够他交房子首付了。因为他帮助了一个刚大学毕业的女孩,办理了她母亲的后事。
自那起,徐助就知道了,谁才是他家老板心尖上的人。
老板今晚的决定他也懂,都是愧疚。当年对佩央小姐的愧疚,他从来没有释怀过。天上下刀子也拦不住他。
不过他走了,那订好的总统套房...徐助唉声叹气地回去拿行李,那他勉为其难地体验一下吧。雨这么大,他也得躺在夜景浴缸里,早点给老婆孩子报个平安啊。
半个小时。
一个转弯,汽车驶出匝道,上高速后,男人踩下油门底下的kickdown,发动机轰鸣一声,直降两档。
迈巴赫飞驰而过。
后视镜里,刚上来的警车开始拦路,布关卡。
玻璃上的雨刷器快速地摆动,雨滴也还是一刻不停地落下,模糊前路,仿佛永远不会消失,就像那晚电话里她的眼泪,一颗颗砸在他心上,很多年。。
在遇见李佩央之前,周庚礼以为他的生活里不会有“后悔”两个字。
从小到大,他每天做的,都是他想做的。他想要的,他都能得到。为所欲为,任性胡来,是他的日常。
后来她出现,又离开。
他们分开的日子,逐渐比相爱的日子还要长。那些过去,就算是只用来回忆,都已经不够用了。
他只能反反复复地想她,陷入死循环,然后后悔无及地发现,他们的故事,每一页都写满了“遗憾”。
就像他从来没和李佩央解释过,他那晚迟到的真正原因。她一直认为他是为了谈生意才留在那儿没回来。
也没什么好解释的。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做的决定,对她的结果都一样残忍。
年少不知情贵,他也曾经辜负过真心。
她走的这七年,其实是对他宣判的刑期。
***
还有不到一个小时。
李佩央看了眼表,那边天气恶劣,他应该赶不回来了吧。
病床上,遥遥有点紧张,抓着她的手指,问她:“爸爸去哪里了?”
“爸爸去给你准备惊喜了。”李佩央蹲下身,把她的小手放到脸颊边蹭了蹭,“他去给你买玩具了,等你醒来就能看见了。”
小遥遥嘟着嘴,又问她:“等我睡醒了真得能看见他吗?”
李佩央学她的模样,故意朝她嘟嘴,“你怎么只问他,你睡醒了难道不想先看见妈妈吗?”
小遥遥笑着来哄她,亲她脸颊,“因为我知道妈妈永远都在。”
“对,妈妈永远都在。”李佩央轻轻抱着她,在她眉心落吻,“只要你睁开眼睛,就能看见妈妈。”
“所以宝贝,乖乖醒来。妈妈爱你。”
手术要到四楼做,护士推着她的床走向电梯时,李佩央又看了几眼手机,他真得不来吗?
算了。
进电梯前,她都想把手机关机了,就要按下去时,一通电话打进来,直接按成了接通。
“在哪?”电话里传来男声。
李佩央看着缓缓关上的电梯门,“四楼,第三手术室!”
她说完,电梯门合上,信号就断了。
遥遥躺在床上,朝她眨眨眼睛,她好像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电梯门再打开,正对着的扶梯边上,男人扶着柱子还在喘气。
李佩央不禁失笑。体力这么差了。
“爸爸!”遥遥从病床上坐起来,她一眼就看见他了。
“遥遥。”他身上还带着风雪的冷意,只敢牵住女儿的指尖亲了亲,“爸爸在。”
“爸爸,我怕痛!”这话,遥遥不跟李佩央说,因为她怕妈妈担心。
“不会痛。”周庚礼俯身,牵着她的小手贴在自己脸上,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医生,对女儿说,“医生叔叔是爸爸的好朋友。他说,遥遥只要乖乖睡一觉,睡醒了,就不会有任何感觉了。一点都不会痛的。爸爸保证。”
要去打麻醉了,遥遥不舍地拉着他的手,“妈妈说你有惊喜送我,我醒了就能看见。”
“当然。”他神色温柔地哄她,“所以你要快点醒来。我们都在这里等你,宝贝。”
“好!”遥遥笑得很开心,朝他们挥手。
门关上的那一刹那,他们的心同时悬了起来。
李佩央侧头看向他,他头发上的雪才刚化,“你怎么回来的?那边不是在下雨——”
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他身上未消的冷意传递到她身上。李佩央下意识地一颤,却被他抱得更紧了。
“我以为来不及了。”她听见他在耳边喃喃地说,“我以为又来不及了...”
周围安静下来,静得仿佛只剩他们两个。
片刻后,她抬手,缓缓地拍拍他的背,“都,过去了。”
没有。周庚礼紧紧抱着她,在心里回答她,没有过去。一辈子都不会过去的。
那年之后,他再也听不见那句“我好想你”,是二十岁的李佩央给他下的“诅咒”。
此后他事业上的每一次成功,人声鼎沸中耳边总会响起那一晚她的哭声。那哭声近得仿佛就在耳畔,他甚至会下意识地在身侧寻找她的身影,然后一次次落空,一次次意识到她已经离开他的生活....很久了。
遗憾之所以是遗憾,是因为它从不给人真正赎罪的机会。
他欠她的,要欠一辈子了。
****
遥遥的手术很成功,小家伙在苏醒过一次后,又继续睡了。
他们两个人一直守在她床边。等到夜晚,她没有任何发热的不良迹象,两人才稍稍放下心。
李佩央松了口气,给自己倒了杯水,从包里拿出药。
周庚礼看见她那厚厚一叠镇痛片,蹙眉问道:“你有...瘾?”
李佩央抬头看他一眼,学他,“我有...病。”
说完,她自己先笑了,指了指头,“偏头痛。紧张或者睡不好的时候会犯。小事。”
这是亚健康。周庚礼打量她的脸色,“你在那边工作压力很大?”她从前总熬夜做实验,都不见有这个毛病。
李佩央端着水,想了想,还是跟他说实话,“是生完遥遥,那边冬天有点冷。可能被风吹到了。”
“你过来。”他拉着她到沙发上坐下,拿过一个靠枕放到腿边,“躺下,我帮你按按。”
李佩央没躺。她朝他摇头,不大行。
周庚礼看着她哂笑,“你不会是跟我不好意思吧?李佩央。”
“那不是。”她也看着他说,“我只是,不太信得过你。”他会按摩吗?
“懂一点穴位。”从前用来学打人的。
“先试试。”他按着她肩膀,让她躺好。
周庚礼解开她的发圈,长发散开,他的手指轻柔地插/进她的发间,不轻不重地揉按。
可能是屋里太静了,也可能是他们太久没有这么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