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县城的一路上还算平坦,县城回村的那条道才最难走。
路琼家里是岷县下属的一个小山村,各方面资源都落后,村里没有一马平川的柏油路,都是人们一步一个脚印踩出来的土道,坑坑洼洼,一经下雨冲刷,道路就会随机变换成另一种样子。
客车不允许通行,怕出危险,在柏油路的终点停车。
回村还要再走一个多小时,路琼运气好,遇到村里一位去县里儿子家赶早回来的老伯,老伯先认出她,就载她一段。
老伯跟她热情闲聊:“点点这次回来多久啊?”
点点是路琼的小名,小老太太取的,她没什么文化,小学都没读完,老一辈人又都迷信贱名好养活这一说法。
不过“路琼”这个名字,小老太太倒是没随意。
她妈生完她没多久,精神就不太正常了,上户口前小老太太问她妈她叫什么,她妈根本不用心,就地取材,说叫路穷。
姓氏小老太太没意见,随她妈姓,她嫌名晦气,本来家里生活条件就不好,还要带在名字里宣扬。
不再问她妈,抱着她给她去上户口时,小老太太问工作人员有没有什么含义好的字。
工作人员耐心找出几个字,小老太太一眼相中“琼”这个字。
巧得很和穷同音,意义却大相径庭。
穷指一无所有。
琼,是美好且珍贵的。
三轮车噪音大,老伯没等到路琼回话,以为是自己没听见,偏过头拉长音:“啊?”
路琼回过神:“寒假放一个月。”
“那挺好那挺好。”老伯夸赞:“咱们村十几年就出你这么一个大学生,还考到京北那样的大城市,真是不容易。”
他感慨:“上一个大学生还是你妈妈,可惜……”
老伯意识到自己失言,忙止住:“别往心里去啊点点,伯伯我嘴笨。”
路琼不在意这些。
村里民风淳朴,偶有口角,但都没坏心眼。
况且,她妈的事情满村皆知。
她妈当年学习也很好,十几年前岷县的教育资源更为差劲的情况下,她妈还能拿到一所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已经很了不起。
高考结束那年暑假,她妈外出打工赚学费,想减轻点家里负担,结果遇人不淑,在舞厅打工时对她生理意义上的爸一见钟情,被骗身骗心,刚上大一就怀孕休学,生下她后才知道对方已有未婚妻,婚期将近。
那个男人不爱他的未婚妻,但也不会反抗家里悔婚转而娶她妈。
除了虚无缥缈的承诺,他什么都给不了她妈。
她妈性格随小老太太,刚烈。
真真切切爱过,经不住这种欺骗与打击,受到重创后一蹶不振,郁郁而终。
小老太太恨她妈不争气,禁不住风浪,更恨那个欺负她女儿的男人,可她又不能去找他拼命。
路琼记事起,小老太太就成日在她耳边以她妈为例教育她要擦亮眼找男人,然后再一通咒骂那个男人。
或许咒骂的次数太多,老天听到小老太太的诉求,或许是那个男人短命。
路琼她妈去世后第二年,那个男人就因酒驾死掉了。
父母应是她至亲之人,她却与他们感情都不深,虽然路琼和她妈生活过几年,但那几年里她们娘俩的交流屈指可数,倒是时常能得到她妈怨恨的眼神,她爸更是连样貌都不知道。
这个世界上同她羁绊最深的,只有小老太太一人。
三轮车刹车片划出刺耳一道。
车身笨重一滞,路琼身体不由前倾,她撑着座椅靠背稳住。
老伯将车停在自家门口:“点点我就给你送到这儿成不,再往里就不好走啦。”
“成。”路琼拎下行李箱:“谢谢伯伯。”
老伯家在村口,路琼家在村尾。
村子不大,三四分钟路琼就走到自家院口。
院子里有一块菜地,小老太太一年四季都不让它闲着,每个季节都要种点菜。
她穿着深色花棉袄,小小一个蹲在地里,忙着小菜苗盖塑料膜,以防冬天气温太低,冻死它们。
行李箱滑轮格楞格楞在地面转动,引起小老太太注意,她扭头,看到来人后一顿:“你怎么回来了?”
“我前两天跟你说了今天回。”
“谁记得你两天前说的话。”
路琼把行李箱放一边,撸起衣袖朝地里走:“我弄吧。”
“去去去一边去,你笨手笨脚的再把我菜秧子弄坏了。”小老太太打掉她伸过去的手,赶她:“你去找别的事干。”
巴掌打挺响,不疼。
小老太太说一不二,路琼不跟她抢,又提上自己行李箱,回屋。
两个热水壶里只有半桶温水,路琼倒在盆里洗手用,在灶上烧一壶热水。
家里五间房,朝南的东西屋算卧室,中间算客厅,厨房卫生间朝西向。
路琼初中后就自己睡在西屋,她一学期没回来,屋里摆设还是她走前的模样,只是太久没住,没什么人气,冷冷清清的。
烧炉子太麻烦,东屋小老太太天天住,暖和,她把自己衣服在西屋放好,折回院子里。
她通知小老太太:“我跟你一起住几天。”
小老太太头都不抬,一心扑在她的菜苗上:“你爱住哪住哪。”
路琼就把她的被褥抱到东屋,晚上睡觉前再铺。
想起件事,她隔窗瞅瞅院里,拽过小老太太码在炕头那一摞叠整齐被褥上的枕头。
翻个面,拉开拉链。
她那份京大录取通知书的复印件折成两折塞在里面。
路琼无意间发现小老太太的这个秘密。
嘴上说着她是吸血鬼,非要读书不干活养家,背地里偷偷复印她的录制通知书。
那么抠搜一人,还是用的彩打。
纸张边缘都泛着黄,不知道被摩挲过多少次。
路琼悄无声息地塞回去,拉好拉链,一切复原。
快到午饭时间,路琼问小老太太中午吃什么,她做。
小老太太说随便,路琼就准备拿家里有的菠菜、蘑菇炒两道菜。
米饭刚蒸上,小老太太不声不响地出现在门口:“冰箱里的排骨也热一热,前两天村头你吴婶家杀猪,我想吃肉就买了点炖。”
她话里话外都是为她自己:“我吃了两天还没吃完,再放就要坏了。”
“哦。”
冰箱是最小寸型号,她有一次吃隔夜菜坏肚子,小老太太骂她娇气包,然后买回来一个小冰箱。
淘的二手货,得有好些念头了,路琼盘算着改天去县里买台新的回来。
冷藏里有一盆排骨,小老太太这次是下的血本。
就两个菜,很快炒完。
路琼闲得没事,还是跑去院里帮小老太太铺塑料膜,两人搞完,米饭也蒸熟。
洗手吃饭,路琼看小老太太走道一瘸一拐,问她:“你腿又疼了?”
小老太太模棱两可:“还行。”
路琼盛碗米饭放她面前:“下午再去医院看看。”
小老太太不去,她最厌恶医院:“我这风湿是老毛病了治不好,医院开的膏药贴没用还死贵,我凭什么去给他们送钱。”
路琼不想她操心钱的事:“我出钱。”
“你的钱就不是钱了?”小老太太怒目圆睁:“你有钱了不起啊。”
“……”
胳膊拧不过大腿,路琼管不起小老太太。
小老太太一碗饭吃完,路琼抬脚勾过腿边的椅子,把上面的一个红色纸盒放到桌上:“京北的特色糕点,你尝尝。”
她先问:“多少钱?”
包装这么好看,一准不便宜。
路琼安她心,胡诌乱扯:“学校发的新年礼物。”
小老太太狐疑:“你们学校还有这待遇?”
路琼点头:“不然怎么是最好的大学。”
小老太太挑一块长得最符合她眼缘的枣花酥,枣泥酸甜细腻,十分对她胃口。
路琼还给她买了一件棉服,打算等过年前一天再告诉她,省得她知道自己花钱,糕点都吃不下去。
“免费的就算了,你可别花钱买。”小老太太三句不离钱:“我又不爱好吃这东西。”
路琼嗯一声:“知道了。”
装作没看见她去拿第二块的动作。
*
回到家后这几天,路琼没怎么跟陆明霁联系。
一是老家信号不太给力,二是她忙着给家里大扫除。
小老太太爱干净,但她毕竟年纪大了,高的地方够不到,踩凳子又危险,路琼趁回来就好好收拾一下。
她还瞒着小老太太去县里买了一台冰箱和一台电视回来,她去上学不在家,小老太太看个乐子不至于太过无聊。
小老太太串门回家看到焕然一新的大家电,劈头盖脸数落她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