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外貌已经改变,一举一动也因为历经岁月而更显得内敛,但唯独看到愚蠢的人时,还是会流露出这样轻蔑与厌恶的眼神。
汤豆提剑上前一步,他立刻就扭头向她看来,并飞快地向后退一步。
他并不是那种为了保持并不重要的面子,而让自己身处危险之中的人。
“你怕我?”汤豆故意问他“我只是个女孩。你竟然怕我?”
他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容易被这种话伤害自尊,语气平淡地说:“我当然怕你。你是疯的。但这次再动手,你最好也考虑清楚能不能杀我。你也知道,我不是任人宰割的人,你要杀我就要做好这里所有人包括你,都给我陪葬的准备。我可不是陈靖宁那个蠢货。”
不论是皇后、太子、席文文、甚至她自己。所有人都死在这里,清水观不复存在,知情人全部覆灭,那么门的事也就没有人能会再继续下去。历史会被改变,但却是往最差的方向滑行。
因为将来的世界再不会有清水观,没有人会在大事来临之时发出警报,汤白鹤不会再孤身前住示警,种子不会出现,人类唯一的希望也不复存在。
“你死后,那个负责‘照顾’你的水氏族人一家,会自殉。这是他们在接受这个任务的时候,向水氏当时的族长立下的颂誓。他们世世代代都要守护你。有这个颂誓在,就算他们不肯死,颂灵也不会放过他们。”黎川问她:“还记得焦地出去之后,有个村落吗?镇邪所在的地方,镇守着的那些人你还记得吗?那是由水氏这最后的一支人在清末的时候收纳的门徒。如果水氏现在绝代,未来他们也就不会出现。一切都会结束,甚至更早结束。你不是用过祭天地文吗?如果你死了却没有完成自己答应过的事,那个由游魂们集结起来组成的英灵就自由了,它由怨气而成,发狂会做什么你想都想不到。”
汤豆没有说话。
黎川笑了笑:“如果不做好万全的准备,我不会来面对你。以前我输在轻敌,但现在我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我了。”他被关押在那个小小的房间时,每天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地回想着所有发生的一切。他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现在他已经更明白汤豆的弱点——她是疯的,但是她在意太多。朋友、家人、未来的人们、变成游魂的人类。
但他不同。他只在乎自己。因为弱点太多的人,是没法取胜的。
就像当初,如果他舍不得杀了祝老,那他向前的步子也就断在了那个破烂的居住区。
“我不懂,你到底要什么?”汤豆反问。
黎川没有回答她。
更大的风浪袭来,上面有落汤鸡一样的内官跑过来叫黎川:“孔天师,快快去念祝语吧。不然船就要倾覆了!”这就是历代清水观门人封禅时随驾要做的事。
黎川 看了汤豆一眼,转身跟着内官走了。
席文文追出来,只看到汤豆持剑,一个人站在甲板上。风浪倾天泼来,也一动不动。她急忙把汤豆拉回船舱中去。船舱中的内官见她一身都湿透了,急忙去拿干衣服来给她换,又要去煮姜汤。她说不必,再对方怎么也不肯,生怕她要病了:“娘娘会怪罪的。”
那个殿下迷迷糊糊醒了一回,猛地坐起来左看右看,见她还在,内官也在,又倒回床上专心地玩起手指来。
汤豆换好了衣服,却也感觉不到半点暖意。黎川布了一个大局,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目标——蓬莱洲
他肃清清水观这件事,需要一个执行者,但有了凌诒和还不并够,他还需要一个‘受益者’充当‘真正的幕后黑手’,也就是大公子陈靖宁。而‘孔得意’最安全,从头到尾,最‘无辜’。
“我们现在怎么办?”席文文想到黎川就不寒而栗,这个人是她见过心思最精细的人。
汤豆摇头:“不知道,先上岛吧。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内官弄好了姜汤来,她喝了几口就嫌烦,把手里的碗狠狠地惯在地上,碗盏摔得四分五裂,塌床上的殿下也惊醒过来。“请殿下回去休息。”她不耐烦地说。
内官见她真的是心情非常不好,也不敢多辩白,立刻就连哄带骗地把那位太子给弄走了。
之后她也没有在船舱中久呆,穿了蓑衣后又到甲板上去。做出心情不好的样子,四处乱走。内官见到她这么大的风浪站在船舷边发呆,又怕她被浪打走,连忙上去左右扶着。汤豆赶不走他们,烦得很,转身就走。可不过一会儿这些内官又簇拥过来。她连着在甲板上跑了一圈,终于不耐烦了。这才转身沉着脸回到船舱中去。
坐到床塌上,原本的不耐烦已经消失,剩下的只有失望。
原本她是想,叫席文文跑。只要席文文能离开,那门的事就还继承者。所以她在外面观察可行性。
但她这一圈下来看清楚了,这个风暴圈存在于蓬莱洲的外围。
席文文如果下船离去,基本不可能活着走出去。因为席文文能力较弱,能用的颂言不多,不像孔得意这样。她别说保下几艘船的平安,就是保个只有她自己坐的小船都保不住。
现在的情况就像黎川所说,根本是个死局。
他这次真的是有十足的把握。
“只能硬拼了。”汤豆低声说:“反转门的设定,人类应该就可以重新从游魂一样的意识体状态被具实化,拥有身躯。然后我们再毁掉门。”
席文文握住她的手:“恩。”她没有问如果反转,庞郎人会怎么样。每个来到这里的庞郎人,都是有罪的。她想,只有这样一切的罪恶才会结束。
第二天中午,几艘船才从风暴中突围出去,一下子进入了平静的海域,而这时候船已经离岛很近了。
这个鸟有些奇怪,似乎不轮是近还是远,它的大小都不曾改变。在远处,它是这么大,在近时,它还是这么大。随从们从船舱中跑出来,都为眼前的奇景所震撼。
二楼传话下来,说明日清早到岸登岛。所有人都兴奋起来。哪怕风暴之中失去了许多的同伴,但现在那种悲伤的情绪也被冲淡了。
老内官从二楼下来,过来请汤豆上去。
路上愁眉不展进去娘娘所在的船舱前,低声嘱咐:“娘娘说什么,您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先应下来。”见汤豆不解看着自己,叹气说:“娘娘先前身体就已经不太好,陛下过身之后,强撑着到现在。只想为姑娘某个出路,但……如今情形恐怕撑不到上岛了。以后的路,要靠姑娘自己了。”
汤豆进去,身后的门便关了起来。老内官没有进来,内室之中也没有看到其它的人。只是床塌上传来娘娘的虚弱的声音:“阿豆。”
汤豆上前,看到面容槁枯的妇人躺在锦缎绫罗之间,眼下青黑,竟然已经有了油尽灯枯之势。
见到她来,立刻伸出手让她近些,低声说:“早想去看看你,怕你在船上不过不惯。但竟然这么近,也不能成行。”她在早年伤了身子,一直也没有好。以前以浓妆掩饰,看着并不太明显是,现在没有妆,才露出真实的模样。
说着,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汤豆,像是想把她看到心里去。但大约眼前有些模糊,看得费劲,眼睛越眯越厉害,最后只是自嘲:“如今你在眼前我也看不清。”
汤豆说:“娘娘会大好的。”
但她虽然不以为然。但也并没有说什么要紧的话,只问她在老家喜欢玩些什么,汤豆讲了一些自己在徐家的事,比如,有哪件裙子自己最喜欢,上头的珠子有多大。和下仆一起去抓鱼之类。她很爱听。听着一时笑,一时又说汤豆顽皮。
“我以前可不能这样。我生在世家,自小是要守规矩的。要想着家族兴衰,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她伸手轻轻的抚抚汤豆的头发:“阿豆过得开心吗?”
汤豆想到徐娘子,心中是暖的:“恩”公良豆有这样的母亲,怎么会不开心。
又说了一会儿话,娘娘便疲倦了,直到汤豆走,她也没有说得更多。只等老内官送完了人回来之后,轻声说:“等封禅完了,出去之后不可使人知道,阿豆以皇后之礼刻名于镇国石的事。”
老内官人愣住:“那……”那所有随行之人,不是一个也不能留了吗?
“叫徐娘子,带她回老家去不要再到京都来了。”娘娘望着床幔,轻声说:“回去后,你和父亲母亲说,儿不孝,不辱使命。不管怎么样,他们也都是皇帝的舅舅、外公了……”又说:“……我看阿豆,可真好啊,这样就好,权势地位没有什么好的……………别叫她知道,别叫阿徐知道………”声音越说越小,最后不再开口。
老内官缓缓跪下,垂头无声地哭起来。
第二天一大清早,船只靠了岸。随从们将仪仗的摆了出来。看着很有几分隆重。
殿下下船,落地之后便三拜,由老内官扶他起来。拖鞋步行往岛内去。汤豆跟在他身侧,另一侧是‘道骨仙风’的黎川。再之后,便是浩浩荡荡的随从护军。
汤豆注意到娘娘没有出现,但也没有人提这件事。大家都被要上岛的澎湃心情所占据。
黎川的心情似乎也格外的好,汤豆注意到他说话的语调比昨天要轻快一些。
汤豆主动和他说话,闲聊似地问他:“水氏一支什么时候建立了镇守村落力量,你也知道?你进入门之后到底还发生了什么?”
他也与她如常交谈:“比你们是要曲折一些。”
“所以你非要找到门,到底想干什么呢?”
黎川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不知道的人,远远看到会以为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嫌隙,而是至交好友。
之后两个人没有再多说什么。
一直行至了岛中心那一片被四周高山所环绕的圆场周围,队伍里多数人都停下来不能再往前,继续往内走的只有殿下、老内官、黎川和汤豆四人。
殿下从内官手里接过香炉,一路捧过头顶,奉到园场中间那块通体血红的大石前。
石前有个小台,上面放着一只香炉,里面烧的不知道是什么,大概是上次封禅的时候留下的,似乎不畏风雨,也经得起年月并不熄灭。到现在,也只是隐隐有些颓势。
而那块石头,也不知道是什么石头,石质半透明,里面似乎有云雾缭绕起伏,又似有鬼哭狼嚎。当发现有人走近,那些云雾之中有一张张的人脸猛地显露出来,全向一边聚集。这大概就是水氏所镇封的鹿氏族人。殿下虽然有些脑袋不灵光,但似乎胆子很大,只是脚下顿了顿,仍然走到了石头前。
他用手中的香炉,将石前已经快燃尽的香炉替换下来。又咬破了手指,将自己的名字写在石上。伤口一碰到石头,血便像有灵一样,突然从伤口浸出,飞快向四周蔓延,直至整块大石都被血所覆盖,殿下才将手指拿开。但令人意外的地,随后那些血,却突然从石面掉落在地上,一瞬间,一点血迹都无法留在石上。
内官吓了一跳,连忙叫汤豆上前:“大约是要新任的皇后先来。”他这样说。汤豆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黎川,
对方的表情很有些玩味。
汤豆沉下心,咬破了手指,回头看其它人站得较远,在石上开始写自己的名字。一开始血液并没有流出,直到她把两个字写完之后,那些血迹一直如凝珠一样颤颤巍巍地依附在石面,即没有蔓延开,也没有浸入石中。
但石中的云雾却沸腾起来。
它们四处逃散,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拼命远离这两个血字。
是害怕吗?汤豆想,鹿家做过什么,它们自己最清楚。现在大概感受到了人类的务在,害怕对方向无法反抗的自己复仇,才会这样惊慌。
内官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应该是血全被石面吸收才对。他来时已经被再三的叮嘱过,外家血是挂不住的,无法成祭,但只要是皇家血脉就能严严实实地将镇国石包裹起来,把那些云雾全镇压,让它们安定沉睡,那国运便又再延续个几十年。
现在血即没有掉下去,可也没有被石面吸收……
这不对……五姑娘的血应该是被将镇国石全包起来才对。
哪里出了错?
而在汤豆的名字写上去的瞬间,原本空荡荡的大石后,出现了一个不起眼的金属圆拱门。
汤豆在庞郎人建造的地宫里,见过一个与这一样的门。此时再次看到,心里十分感慨。
它是这样的不起眼。
看上去只是一个毫无用处的破旧玩意儿。甚至门上那些浅薄的花纹,已经被绿藤和青苔所覆盖。
可谁又想得到,正是因为它,人类走向灭亡呢?
显然黎川并不感到意外,他似乎早就知道,当汤豆的血滴在石上,这个门就会出现。
他不需要任何思考,在门出现的瞬间,转身就向汤豆刺来,直取咽喉。他知道,汤豆不死是自己想做的事是不可能做成的。而在黎川有所行动的同时,汤豆猛地结印向他迎头按去。
在手按到黎川胸膛的瞬间,黎川的短匕已经抵在喉咙,汤豆想起了在狭窄储物室的那一场殊死搏斗。
恍惚间似乎一切重来。时隔几百年,这场生死之搏终于要有结果。
她再进一毫米,印就打在黎川身上,可她再进一毫米,短刃就刺入她的咽喉。
“席文文!!”她猛然大叫了一声,手坚定地向前按过去。
第80章 它们
在冰冷的利器刺入颈间的瞬间,那个许久不见的大灵猛然现形,它似乎只是以超乎寻常的速度穿过了手持利器的黎川的身躯而已,但汤豆在倒下去的瞬间,黎川也倒了下来。
但他挣扎着,把手里一张符咒,奋力地向门的方向掷去。
汤豆倒得头眼发昏,看向那个门,颤抖的手飞快地结印,驱动大灵向门去,嘴里不停,想把反转颂言念完。
但她已经无法再发出声音,每默念一个字,胸前的灼伤处便更炙热一分,在颂成的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会被活活地烫死,但下一秒,热感消失了,她低头看,胸口位置灯的灼印也消失了。
而远处,席文文已经冲了出去,这大概是她人生跑得最快的一次,像一只离弦的箭。虽然这样也仍然比驰飞去的符咒要慢一些,但她召来的急风打在了符咒上,使得它猛然停了一下,漂浮在原地空中。
席文文以为自己已经成功阻止它,看清了符咒之后对着汤平顺的方向大叫:“是大贯通咒颂!他是要抹去水氏对门的更改,想叫所有的庞郎人的记忆都恢复过来。他要做第二个鹿氏!!”
说着,便伸手想要一把抓住这张符。
汤豆想阻止她,但无法发出声音。
就在席文文手触摸到符身的瞬间,整张符突然暴涨发出青白色刺目的光芒,从她手心穿入,由后背惯出,直奔门框而去。
席文文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低头看着手心,身体失力而屈膝跪倒。想回头看看身后的门,但已经不能做到。喘息着看向正前方的汤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