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躯已经无法再维持形状,一会儿是春夏的样子,一会儿是席文文的样子,融合体牢固地嵌合在她的意识体中,它已经非常的壮大,使得她像双头四手四足的怪物。因整个人不停在实体与意识体之间转换,看上去像是闪烁的星辰。
“文文!”汤豆叫了一声,但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耳中只有无尽的轰鸣。她挣扎着,想向席文文爬过去,但是她身上一点力气也用不出来,从颈间喷出的血,不一会儿就浸湿了地面,她有一种自己漂浮在红色溪水上的幻觉。
黎川似乎也已经没有余力,他身上没有伤口,但每一寸皮肤都在向外渗血,他挣扎着向门爬过去,汤豆用尽一切力气也只是抓住他的袖口。
她想做得更多,但已经不行了,身体感觉不到任何东西,除了寒冷。就仿佛心肝脾肺肾都是冰雕的,骨头缝里都在冒寒气,意识也变得模糊。只是死死地抓住那一片袖角,不肯松开。而在她眼角的余光看到,远处席文文扑倒在了地上。
大灵与符咒几乎是同时到达门边,在它们触到门的瞬间,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下来,一切声音都消失了。然后,猛然之间刺目的白光从门上迸发而出,不过一瞬间,便覆盖了天地。世间万物都消失了。
除了这茫茫的白。
汤豆睁开大眼,但什么也看不见。她感觉自己像一粒尘埃那么渺小,被风吹拂便随风飘荡。又觉得自己无比庞大,轻易就吞下山何。
世间一切在这片白中渐渐现显,万物在飞快地生长、死亡、腐败,旧的生命每一个呼气间都在死去,但新的生命在每一个吸气间都在盛开。山川变高又变矮、河流由磅礴至干枯。时间在不停地向前去,又在不停地后退。人在出生,也在死亡。
她甚至看到了庞郎人。
它们的世界那么小。比我们的世界相比,只有一颗珍珠那么大。这颗黑色的珍珠就在镇邪阵中心。每个人都看到过它,但每个人都没有看到它。它像是被人无意遗落在那篷生机勃勃的青草之间。
但它们的世界又那么大,有着无尽的看不见的能量,容纳着无尽的灵魂,那些意识体在能量的滋养下,每一秒钟都在新生、繁衍。汤豆以为自己去到那个世界时,那里的种族已然衰败,可并没有。
那些意识体飘荡在那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它们大时,能胀满每一个世间,就算有万千的新世界也不够它们舒展,小时能全部跻身在一粒尘埃之中,却并不会觉得拥挤。它们看着生命短暂的庞郎人朝生暮死,就像人看着蚂蚁,神看着苍生。当生灵拜伏祭奠它们,它们偶尔会有回应。更多的时候只是视而不见。
她看到了庞郎人失智的意识体。那些凶恶的灵魂,游荡在地城周围,是求道胜地的守护者也是囚徒,它们无法离开,无法死亡,那里仿佛是有罪者永远不灭的牢笼。那便是它们蔑视生命的的下场。
她看到这个世界中,以人类面目生活着的庞郎人们。他们向‘神明’乞求长生之法,以为得到的是馈赠,最后自己都忘记自己的存在,结局的也不过是在毁灭的边缘挣扎。
然后她看到了‘他’。从他幼时,到他长成。
他受过辱骂与轻视,企图得到一个家与家人,一身是伤坐在楼梯口哭,端着那碗面吃着默默地掉泪,不得不回到毫无希望的生活中去时,小声地问:“我能做你的孩子吗?”他那么小,面容瘦弱,头发枯黄,眼中还有些光亮,与希翼。
后来他还活着,但已经死去。
他没有自己的名字,一世都希望成为别人。
成为任何人……成为黎川……
他那么聪明,每日同进同出,巧妙地误导所有人,混淆两个人的身份,他也那么冷酷,在黑暗的街道上杀死了提着行李、曾与他像兄弟一样的少年。
成为黎川。
这样就可以当作自己没有经历过那些痛苦的过去,当作自己有并不富裕但温馨的家,有并不完美但慈爱的父母。成为一个普通的孩子,结交朋友、受人喜欢。
当他站在楼上的阳台,看着对面阳台上微雨中的少女,和她一起站在黑暗的夜色中,也感受过短暂虚无的宁静。
当他在车上,与怀着孕的汤母同行,静静地注视着那个女人微笑的侧影,审视着她突起的腹部,疑惑着自己的母亲是否在自己还未出生时,也像这样饱含爱意。
她看到爸爸跪在家祠里,双手举过手顶,接过爷爷手里的提灯。二叔站在一边嘟着嘴,大概深以为这样的重任应该交给自己才对。
“自古,我们水家一代代守护着她。现在轮到你们。”爷爷是这么说的。
案几上有爷爷和她的合影,照片上,爷爷还非常的年轻,跟她站在一起,像兄妹。爸爸和二叔还很小,不到她小腿高,一边一个牵着她的手。二叔扎着辫子,辫尾有两朵栀子花,手里拿着大大的棒棒糖,缺了门牙,笑得灿烂极了。
她看到水家上几辈,看到他们发现门的情况有异,是怎么奔走在各个玄学派系之间,怎么调合最强大的几个家族出力,每代派人镇守在村中。
也看到村中那些人曾经那么鲜活地生活着。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以为自己守的是‘幽府之门’。哪怕门引发能量混乱,造成倾覆天地的大型爆炸,毁灭了那么多的城市时,也是他们螳臂当车,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保得一线生机。
看着他们中最有天赋的一些人,是怎么自愿被种成种子。
二叔死了,他们也死了。几姓之中,最大的诸姓,也只留下一个一知半解的诸世凉。
她看到诸世凉,孤身一个喘息着在焦地上狂奔。他的镜片已经丢失了,同伴已经死去,被看不见的敌人追逐,最终睁着眼睛倒在无人的旷野,再无声息。
更看到母亲哭着一耳光扇在父亲脸上“你说你没有出轨,那是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女儿!你说啊!”
“别难过,她会当你是亲生的母亲。”爸爸是这么说的。
有挣扎、争吵、冷战,但最后盲目的爱战胜一切。
当她回到家,笑着扑向妈妈怀里,她没有察觉对方的僵硬。在她心里,这里就是自己的家,这就是养大自己的母亲。但对汤母来说,这是第一次见面。
后来呢,也许妈妈也发现了什么端倪。
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
“我女儿,是世上最好的女儿。”妈妈和她一道,坐在院中的秋千上,曾得意地这么说。
“不要怕,妈妈会保护你。”当地下室爆发矛盾,所有人都变得居心不良,妈妈曾这么说。
在拥挤的居住区,妈妈给她重新建造了一个家,就算爸爸已经不在,妈妈仍然坚守着最后分别时,答应过爸爸的事。
但最终,看着女儿从来没有改变过的容貌,做母亲的也明白,女儿永远无法像自己所期望的那样,在注视下,像一个普通人那样过完一生。
她的人生,太漫长。
每个陪她走过的人,都已经老去、死亡,他们经历了人生的悲欢离合。只有她茫然无知地活着。没有忧愁地永恒地活着。一代又一代的残存的水氏族人,以各种方式,守护着最后一个人类。
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
这就是一切的真相。
当她看到这些。
那些安静的意识体似乎也在看着她。
它们在珠中的世界,透过时光静默、无声,眼中没有憎恨,也没有欲望。眠于花朵,或伏在贫瘠土地之上,静静地看她。
第81章 结局
之后突然一切光都消失了。
汤豆似乎听到了一声佛号,有人急奔过来:“人怎么样?我们来迟了吗?唉呀,我就说要赶快!你说不要急!这下好,出大事了!灯呢?快把灯拿来啊!”
她挣扎了睁开眼睛,原本黎川倒在她旁边,但现在那里只有一片空地,就好像从来没有人存在过。人呢?她扭头向说话的人看过去,只恍惚看到一颗光头,和宽大的僧袍。
这个大和尚她似乎是见过,但又似乎是没有见过。她想说,但却猛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过了一会儿,她才又重新恢复了知觉。
四周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念经文。
许久又听到有小孩在打闹,笑着你追我赶。
大人跟在后面责骂:“这里是玩闹的地方?还不出去!”
小孩果然不再乱跑。但也没有出去。只巴着大人问:“水白鹤,睡着的这到底是谁啊?”
大人不理他,他就一直问。
大人被烦得没了脾气,没好气地说:“这是姑奶奶!”
小孩才不信:“你胡说!哪有人名字叫姑奶奶的!”
汤豆睁开眼睛,室内并不是很明亮,她只适应了一下,便不再觉得光线刺目了。小孩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看着她,充满了好奇:“你姓姑啊?你怎么一直躺着?你不用吃饭吗?”另一个小毛头也趴过来,他是人的样子,但长了两只毛耳朵,有点像狗,
穿着T恤牛仔裤的少女,背对着他,正在给祭台上的提灯添油,听到他说话,气到翻白眼:“行了行了,快出去吧,别在这儿吵人。姑奶奶要睡觉。”
小孩不理他,大着嗓门:“姑奶奶,你还困吗?别睡了,今天山上来人了,清水观的那位师尊也过界,来了这边,咱们家要开大席,有好多好吃的。你吃了再睡吧。”
少女长长地吸了口气,猛地转身大骂:“水木生,你要死了啊!一早上就没安生,从睁眼睛叨叨叨叨到现在,叫你不要来祠庙,你非要来,叫你不要在祠庙里跑,你非要跑,叫你不要说话,你非要胡说八道。你等着看我一会儿怎么跟你爸说吧,你这个小……”
突地与汤豆对视,声音嘎然而止,像被什么噎住似的打了个嗝。
汤豆也怔怔地看着少女,她总觉得这个女孩自己虽然从来没见过,但神色说话却很有熟悉的感觉。
水白鹤回过神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就跑。
叫水木生的小孩,冲她嚷嚷:“水白鹤!你不是说祠庙不能跑吗?你干嘛跑?我一会儿要跟爷爷讲,看爷爷骂不骂你。”扭头又拉汤豆,想帮她坐起来:“真的有很多好吃的,我不骗你。”
汤豆试着动了一下,但动不了。她身上有知觉,身躯也保养得很好,但要让身躯听头脑指挥并不像以前那么容易。等她终于坐起来,已经花了不少时候。两个小孩也忙活得满头大汗。
水白鹤又喘着气跑回来了。进门没头没脑地说:“家里没人。都去周年庆了。”说完看着汤豆。顿一顿:“要不,我给他们打电话去。”转身又跑。
水木生指着放提灯的祭台喊:“你手机在这儿呢!”
水白鹤一摸口袋,又跑回来,拿起手机,手都在抖。通讯录按了几次都按错,终于接通了,第一句话几乎是用喊的:“祠庙里的姑奶奶醒过来了!”
……
“就刚才。”
……
“她正看着我呢!”
…………
“是真的!水木生把她弄起来坐着了!不是,不是他胡闹,是真的醒过来了!眨眼了!”
……
“又眨了!”
汤豆:…………
“试有没有呼吸?她看着我呢我怎么试?”水白鹤是崩溃的,老远就伸出一个指头,一步一步蹭过来,在汤豆的注视下,伸到她鼻子下面。试完飞速弹开:“有!有呼吸!”声嘶力竭。
…………
水木生非常同情看着她,对汤豆说:“她是我姑妈。不好意思啊,她脑子有点问题。”和小大人一样。
汤豆想说话,但太久没说话,发不出声音来。挣扎了好久才问出:“你是谁?”
水木生话很多:“我爸爸叫水白龙,我妈叫李观风。”
李观风?是陌生的人名。
水木生指着旁边的小狗人:“这个是我好朋友,周小平,我们都叫他阿汪。我们在一个学校上学,读三年级。不过四年级我就不在这儿读了,我们庞郎人是要修道的。”
阿汪轻声细气:“我要做科学家。”
“你做不了科学家,只有普通人才做科学家。我爷爷说了,庞郎人是要修道的。”
“可以的。”
“不行!”
阿汪很委屈,耷拉着耳朵,但非常固执:“可以的。我问了老师。又不是每个庞郎人都非要修道不可。那,那九年级的张丽丽也是庞郎人,她就没去清水观入道。还有,还有……那个,之前那个上天的宇航员,也有一个庞郎人。”
水木生翻白眼:“修道修得好,自己就能上天。想飞哪就飞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