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琢斋一夜没合眼,第二天早上去集芳堂的时候脚步便有些虚浮。他踏进铺子门,在前厅摆弄花束的泛漪见到他白里透青的脸色,当即扔下了手里的活计。
“顾公子,你昨夜没睡好吗?脸色这样差!”泛漪惊呼,故意将声音提高了三分。
果不其然,背对着他们修剪花枝的明若柳身形一滞,转过了身。
顾琢斋眼睛熬得通红,满身尽是疲惫之态,明若柳一怔,顾不得再和他置气,她放下手里的花剪,正想走上前问个究竟,顾琢斋就避开了她的目光。
“泛漪姑娘,我没事。”他匆匆敷衍着,逃也似地进了内院。
明若柳立在原地,就像哈欠打了一半打不出来一样,又是憋屈又是难受。她重新拿起花剪修枝,脑子里依旧是刚才顾琢斋逃避冷漠的眼神。
越想越气,她啪得一下将剪子重重拍到了桌上。
“他这是什么意思?!”她忍无可忍地向泛漪发脾气。
谁能告诉她,他这些天到底是犯了什么毛病!
泛漪尴尬笑笑,帮顾琢斋找理由:“兴许顾公子是碰到了什么麻烦事,心情不好。”
明若柳冷笑,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顾琢斋是在中秋见过白婉宁后,才忽然变得这般冷淡。她倒想知道到底白婉宁和他说了什么事情,会麻烦到让顾琢斋对她不理不睬。
“他若以后都这样,不如一拍两散。”她憋屈地撂狠话。
泛漪听罢不由笑了,“你才舍不得和他一拍两散呢!”
“那总不能一直这样吧!”
明若柳委屈不已,聚积了半个月的情绪有些克制不住,她颓丧坐下,眼边一圈淡淡泛红。
泛漪晓得她难过,她蹲下来,握住明若柳的手,温柔安慰道:“阿柳,顾公子也不会想要和你一拍两散的,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难事,这些天才没精神顾及你。”
“真的么?”明若柳怀疑地反问。
“肯定是的。”泛漪坚定点了点头。
可明若柳不但没有觉得好一点,反而更加迷茫忐忑。
恰在此时,樵青就挎着一个大竹篮进了集芳堂。
“明姐姐!”他看到明若柳坐在厅里,立时高兴地笑着同她打招呼。
明若柳循声望去,看到樵青,眼前遽然一亮。
顾琢斋隔三差五地就往孟家跑,她怎么从没想过去找他们问一问?!
她打量了一眼沉甸甸的竹篮,笑道:“你又来给顾公子送东西?”
“是呀。”樵青大方答应着,将篮子放到了地上。
他掀起盖在篮子上的棉布,从篮子里拿出了朵用嫩黄细纱扎成的花簪。他将花簪递给明若柳,笑嘻嘻地说:“明姐姐,这是师娘亲手做的,她要我送给你。”
“替我给孟夫人说声谢谢。”明若柳接过,顺手就戴在了头上。
“好看吗?”她侧过脸,笑着问樵青。
早上明亮的光线从窗棂里照进来,洒在明若柳妩媚明艳的脸上熠熠生辉。浅淡的轻纱衬在明若柳乌黑的鬓发边,愈发显得她的眉眼清丽动人。
樵青盯着她的脸,木讷点了点头。
明若柳噗嗤一笑,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脸,“顾公子在画室,你去找他吧。”
“嗯……!”樵青的小脸一刹涨得通红,他拾起篮子,再不敢瞧明若柳,慌张跑进了后院。
顾琢斋昨天一宿没睡着觉,现下便有些头晕手抖。他烦闷地盯着明若柳嘱咐他重画的那一盆九节兰,怎么也没办法聚集精神画画。
樵青跑进画室,顾琢斋见到他手里的篮子,就晓得师娘肯定又给自己送了东西。
他在独自在外面住了三四年,早已能将自己打理妥帖,也就师娘一直将他当成孩子,唯恐他会挨饿受冻。
樵青满头大汗,脸红到了脖子根儿,顾琢斋不由有些奇怪。
“你跑过来的么?脸这么红?”
樵青使劲摇摇头,又想起来阳光下明若柳那张娇艳无双的脸。他纵然还是个不通人事的孩子,对顾琢斋竟也生出了一分羡艳之心。
“茂之哥哥,明姐姐长得真好看。”他向顾琢斋说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
顾琢斋一愣,不明白樵青怎么会忽然说到这上面去。
不过他说得没错,明若柳确实长得好看。
何止,明若柳长得岂止是好看,他这一生,就没有见过比她更美貌的女子。
顾琢斋悄悄勾唇一笑,心底升腾起一股柔软甜蜜的情绪。可待他想到许乐安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明若柳,正是因为她倾国倾城的容貌,眼中的笑意便迅速消沉下去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就算拥有了明若柳,也根本没有能力保护她不受别人的忌惮。
樵青忙着回家帮孟夫人干活,将东西送给了顾琢斋,就匆匆告辞。他一下东面小楼,就见到明若柳站在后院里,笑着朝他连连招手。
樵青听话地走到明若柳身边,明若柳蹲下来,视线与他齐平,浅笑着问道:“樵青,孟夫人和孟先生最近都好么?”
“好呀。”樵青乖巧地点了点头。
明若柳不露痕迹地皱皱眉头,又问:“那顾公子最近有去看你们吗?”
“有啊,茂之哥哥每五六天就会来一趟,检查我的功课,教我读书。”樵青高兴地跟明若柳邀功:“明姐姐,我现在已经会背《论语》了!”
“可茂之哥哥说,书院里的学生都很用功,他要我在年前把《孟子》也背完,免得明年入书院,被别的同学笑话。”
“唉!”樵青故作老成地叹了一口气,“明姐姐,你不知道,《孟子》真的好难背。”
樵青的小脸儿忧愁地挤成一团,明若柳见了只觉好笑。
“读那么多书,是打算和他一样读成个书呆子么?”她笑着打趣,关切问道:“你明年开春进松风书院读书?”
“嗯!”樵青兴奋地回答,显然对进书院的事情期待不已。
“老师已经同书长说好,等明年过完元宵节,就让我去上学。”
明若柳笑笑,从袖子里摸出了粒沉甸甸的银锭。
松风书院的束脩不便宜,孟思年本性难改,想来樵青的束脩落到头还是要由顾琢斋来负责。顾琢斋虽在她这儿赚了些银子,但她晓得他的钱前脚拿到手,后脚就全用去还这些年欠下书院的学费了。
她了解顾琢斋闷不吭声的性子,他穷得狠了,一定是宁愿重新去杏花弄给人做代笔,也不愿开口朝她借钱。
“拿着。”她不由分说地将银子塞到樵青手里。
樵青见到这白花花的银子,跟见鬼一样,连忙把两手紧紧背在背后,头摇得像拨浪鼓。
“明姐姐,你快收回去!出来前师娘特地嘱咐过我,不能拿你的东西!”
“你拿着就是了!”明若柳扯出樵青的手,想要硬塞给他,发现他的小手攥成个拳头攥得死紧,不由又气又笑。
她放轻语气,半哄半劝:“书院里那些小孩儿各个出手都是阔绰的,你备着这些银子,免得被人欺负。”
“不行,我不能拿。被师娘晓得,我要挨打的。”樵青仍是不愿意接过。
“唉呀!”明若柳无语地叹了一口气,“你就悄悄拿着,谁也别告诉不就完了?”
“不行不行。”樵青往后退了两步,仍是执意拒绝。
怎么这一家子全是死脑筋!
“樵青,听话!”明若柳沉下脸,似是恼了。
樵青害怕她真的生气了,便小心地张开了手,打算先接过银子,再回家告诉孟夫人。明若柳见他不再推拒,嫣然一笑,满意地将银子放到了樵青手里。
“樵青,你在做什么?!”
就在银子落到樵青手心的那一刹,不远处传来了顾琢斋生气的声音。
第56章
顾琢斋将樵青送走后,本打算打起精神解决掉那盆九节兰,画了一会儿实在头晕,便起身走到了走廊上透气醒神。
东面小楼可将整个园中风景尽收眼底,明若柳拉拉扯扯地要给樵青银子,他站在高处一览无余。
他没急着下楼,想要看看樵青会如何应对,却没想到樵青竟然会真的接明若柳给的钱。
顾琢斋气急败坏向他们这边赶来,明若柳心下暗叫不妙。
顾琢斋铁青着脸从樵青手里拿过银子,拍回到明若柳手上,严厉质问道:“樵青,你为什么要拿明姑娘的银子?!老师怎么教你的,我怎么教你的,你是全不记得了么?!”
他声色俱厉,樵青又愧又怕,便憋红了脸‘哇’的一下大声哭了出来。
“不许哭!说!你为什么要拿银子?!”顾琢斋无视樵青的眼泪,依旧是疾言厉色。
明若柳看不下去了,拉过樵青护在自己身后。
“你干嘛呀!”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拿出帕子给樵青擦眼泪,“你骂他做什么?这钱他不想要,是我硬塞给他的。”
樵青哭得声嘶力竭,豆大的眼泪顺着脸颊骨溜溜往下滚,看得明若柳心疼不已。
“好了,好了。”她抱着樵青,拍着他的后背温柔安慰着,樵青战战兢兢地躲在她怀里,嚎啕大哭。
顾琢斋被她这护短的举动气得脑袋一阵发晕。
樵青做错了事,就得让他知道自己错了,现在她这不分轻重地给他撑腰,他还怎么教导他?!
他冷着脸,强硬地将樵青从明若柳怀里拽出来,沉声问道:“樵青,你告诉我,‘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的下一句是什么?!”
樵青哭得一抽一抽地,倒还能对答如流,“不……不以其……道得之,不处……处也。”
顾琢斋步步紧逼,“你既然晓得,那为什么还要拿明姑娘的钱!”
樵青无父无母,在读书识字上的天赋又极高。像这样早慧的孩子,若是不能早早确立下品行规矩,成为一个顶天立地,正直坦荡的人,太容易流于轻佻虚荣,毁掉自己的一辈子。
孟思年年纪大了,很难顾忌到樵青的方方面面,是以顾琢斋于樵青如兄如父如师。他唯恐不能将樵青教养成才,辜负了孟思年对他的期望。
“你够了没有!”
樵青哭得实在可怜,明若柳忍无可忍。
“不过几两银子,有必要这样小题大作?!”
“这不是几两银子的事情!”顾琢斋也提高了声音。
南煌和泛漪听到园中的动静赶过来,看到顾琢斋和明若柳针锋相对,皆是满脸怒容,不由大吃一惊。
南煌赶紧插到两人中间打圆场,“怎么吵起来了?大早上的,火气不要这么大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