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等她的。他听到她的声音,总是会停上一停,虽然他脸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穿过热热闹闹的集市,踩在竹竿上的是社火,摇头摆尾吐火的是魔术狮子,挂彩色灯笼是有头牌姑娘的新酒馆,人间的新年即将来临。
摊位上摆了一排花花绿绿的面具,有一个红眼睛的白色小兔儿,两只毛茸茸的长耳朵,最是滑稽。
摊主笑嘻嘻递过来,她无措地接住,挡在脸上,鬼使神差地戳了戳师兄的肩膀。
面具前的两个窟窿眼,是她的屏障,是她藏身的山洞。她终于敢安心又放心地躲在山洞里,直直注视着他的眼睛。
她的眼睛里,一定充满了丑恶自私的贪婪和占有。不过还好,师兄看不到。
前面的人,终于回过头来,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眨了眨眼睛:“好看。”
她躲在兔儿面具背后,低头羞涩地笑了。这样真好,他永永远远,只看见一只滑稽无害的小兔儿。
丝丝甜蜜,夹杂着一股无法承受的悲怆涌入心口,竟然化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从幻觉中一把推回现实。
“师兄……”泡沫般的安适褪去,颈上沉重的压迫感和窒息再度袭来,盖在眼皮上的,是她房间白色的日光灯,圆而亮的一个灯盘。
“咳咳咳……”衡南的手指微动,向下攥住了戴在颈上的灵犀,指腹还能摸索到玉石上冰凉的、被小心黏合留下的缝隙,“师、师兄……”
第30章 鬼胎(二十)
“一,二,三,四,五。”肖子烈数了数手上的碎玉,拍着大腿笑,“师兄,法器到了你手上,就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用一块,生N块。”
盛君殊抿唇看着窗外,没搭理他。前半夜雨越下越大,把他的头发都沾湿了,没了发胶定性的黑发散落在额头上,显得年轻而柔顺。
警车顶上挂着红蓝警灯,一路风驰电掣。蒋胜开着车,忍不住道:“专员,你就别气你师兄了,好好的救个人还掉个法器,这什么事儿啊。待会儿有便利店,我给停车去买点胶啊。”
盛君殊还是没吭声,静默地看着车窗外滑过的城市夜景,神色堕怠。
好在他车上还有一套参加酒会用的备用套装,能让他把鲜血浸泡的衣服换下来。燕尾服他没取,只拿了衬衣,就这么随意地一套,扣子都没扣紧。
他那辆轿车车钥匙扔给了张森,让他拉着李梦梦和她爸去了就近的医院。临走之前,他把挡风玻璃前衡南送的灯泡拿了下来。
三个老头和哭得站不起来的刘路,也被其他警车一一送走。
一切尘埃落定。他坐在蒋胜的警车上,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疲倦。疲倦的表现,就是沉默地放空。
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其实同其他公务员,白领,甚至工地搬砖的工人没有任何区别,捱了一天终于下班之后,只想快点回到温暖舒适的家里,见一见家里的人。
无论是郁百合,还是此刻应该正安适睡着的衡南。
他转着看了看掌心里的灯泡,又往外看:“前面停一下。”
“诶?有便利店啊。”蒋胜把车停在路边。
盛君殊默然走进了街角的蛋糕店。
这个点,一条街上只营业这一家网红蛋糕店,可爱的星星挂灯闪闪烁烁。柜员本来趴在柜台后打瞌睡,见有人进来,立即揉揉眼睛起身。
灯光照亮的玻璃柜里摆着小动物的纸杯蛋糕,十二生肖系列,还剩下一个老虎,一个兔子,一只奶牛,一只绵羊。
盛君殊俯身,眉眼冷淡,隔着玻璃柜仔细看过去,点了点兔子:“这个。”
店员笑眯眯地帮他包起来:“送一个蜡烛,也是小兔形状的哟。”
盛君殊拎着盒子回到别墅时,已经过了凌晨一点。
客厅里一片寂静,他的脚步放得极轻,临上楼时,忽然想起来,衡南今天不睡他那里。
他默然地,转身把蛋糕放进冰箱里。
“老板回来这么晚啊。”
郁百合睡眼惺忪地迎过来,口中啧啧,“啊呦,头发都湿了,快点冲个热水澡吧,别感冒啦,我去煮姜汤。”
盛君殊推拒,独自上楼,本也不是多么大的雨。
他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本没有打扰衡南的打算。但路过衡南的房间时,忽然感受到了一种非同寻常的威压。
——单是衡南一人,尤其毫无修为的今生的衡南,绝不可能发出这种威慑。
盛君殊目光陡然一变,一把将门推开。
床前浓浓的黑云轰地向外扑散。
盛君殊双肩灵火冲上霄顶,酸枣枝一抖,牡棘刀带着凛冽的杀意,劈砍而去,“噗嗤”一声,咕噜噜滚下一截徐肉模糊的白森森的食指。
那一团黑云如狼烟从窗口一把冲出,刀没收好,当啷坠落在地上。
“衡南?”盛君殊呼吸紊乱,一把将床上的人揽起来。
衡南躺在他怀里,睡衣已经滑落至肩下,露出肩膀,丝绒般的黑发垂下。雪白颈上留下两点骇人的青紫掐痕,手指还僵硬地紧紧攥着灵犀。
她睁着漂亮的、漆黑的眼,目光空冥无神。
盛君殊几乎傻了,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指尖颤抖得太厉害,摸了半天,才摸出一点微弱的脉搏。
肩膀微沉,背后的冷汗,这一刻才汹涌地津津生出。
盛君殊看着这双眼睛,见她这副模样,感到自己的颈动脉连带着头上的血管,正在一下一下突突跳动,浑身的血液逐渐结冰。
他抿着唇,低头掀起她裙摆,飞速瞟了一眼,放下。还好,底裤整整齐齐穿着。他一言不发地将她衣服理好,指腹极轻地抚摸了一下衡南颈上的掐痕。
她像个仿真人偶似的闪了闪睫毛,没有做出任何表情,仿佛毫不知痛。
盛君殊意识到,他三个月来一点点引出来的,会打人踹人、对他笑、送他灯泡的衡南,又变回去了。他不在的时候,有人掐住他师妹的脖子,逼着她再度缩进了一开始那副与世隔绝的、无法跟旁人交流的壳子里。
更让他受不了的是,师妹手上还捏着灵犀。刚才她肯定呼救了,想想衡南那么无助,那么害怕的时候,他优哉游哉地往回走,甚至一点也不知道……
盛君殊眼眸沉沉,指节猛然攥紧。
窗外暴雨拍窗,间隔电闪雷鸣,忽明忽暗。
不知道有多少年,他未曾生出如此凛冽的杀气。一张空白符纸祭出,悬浮空中,中指在刀刃上一擦,以带血的指,快速连接八方星宿。每引至一星,血红的星便盈盈亮起。
一连亮了七星,符纸撑不住似的,在空中重重抖动,咯咯吱吱,几乎崩裂。
“吾奉威天:山河日月,在吾掌中,使明则明,使暗则暗。三十三天神,在吾法下,使东则东,使西则西,从吾封侯,不遵令者斩首!”①
盛君殊伸手轻轻遮住衡南双耳。
最后一星点亮,天边蘧然传来凤鸣。
凤鸣并非一种鸟鸣,并不悦耳,而是传说中三十三天神兽啼哭之声,听起来像放大了数倍的耳鸣,如果啼叫不休,普通人头晕目眩,不久双耳嗡鸣出血,普通玻璃能在数秒内炸开蛛丝网裂纹。
凤鸣三声即停,窗外猛然大亮,金色光芒将别墅之外映得如同白昼。
硕大的火凤幻影,赤红色,笼罩在城市上空。
火凤展翅,如梦似幻的长长尾翎,留下成片瑰丽的火烧云,火凤之后,出现一架华贵无匹的轩敞车架。
车身镶金嵌玉,刻有朱雀玄武,镂雕卷曲花叶,高挑起的车篷为赤色云锦,隐约晃动的车帘为串起的白色东珠。
马车头顶彤色霞光,底踩银白海波,晃晃悠悠穿云而过。
屋内的日光灯被衬得暗淡,盛君殊脸上落满光华,抬眼注视天上车架,像是看着普通的烟花。
对人间所有的玄学门派来说,画符咒的原理,在于求神办事。求何事,则向对应的主事神祈祷,主事神有千千万万,附于符上显圣,从不现真身。
但有一种符咒例外,此咒名叫威天神咒。
威天神咒,请的并非小小主事神,而是万物之源,神明之首:传说中,火凤之后“三驾车”,正是伏羲,女娲,神农三圣并驾齐驱。
要多大的面子,才能请上古神明现身,而且一请就是三位?
因此,威天神咒为万咒之王,会此咒者,凤毛麟角。当初垚山上下三千余人,也就只有师父会威天神咒。
师父去世之后,盛君殊是唯一一个只靠自己就能唤出“三驾车”的人,也因此,顺理成章成为垚山掌门。
三圣现身,是场没悬念的碾压局,方圆五百里的所有怨鬼、厉鬼、行尸,将会立刻灼灭成灰。盛君殊祭出威天神咒,就是打定心思,那团黑气即使已经跑出了半个清河,也得立刻给他死。
可这一回,云头才出了第一辆马车,盛君殊怀里的衡南,霍然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衡南?”
衡南喉咙里咯咯作响,语不成句。
盛君殊将她的脸搬向自己,赫然发现衡南双眼已变作一对金瞳。
“……”
这对金瞳,宛如精心打磨的一双宝石玉珠,折射出无数道光,粲然生辉,映得她整张苍白的面孔都有飘忽之态。
因为那双金黄的眸子像一片纯粹的雪原或沙漠,不含任何人类的爱憎情绪,像是摆在祭坛庙宇内的金刚天王金塑之眼,盯着看久了,心头有些发毛。
她脖子上的掐痕,慢慢地,也像被擦除了一般凭空消失。
“衡南,衡南?”让盛君殊捧着脸呼唤,那对金瞳还是诡异地古井无波。
盛君殊抬头望向云层中,火凤已经淡得几乎消去,第二辆、第三辆马车依然没有出现。
到底怎么回事?是他钻研不精,还是修为不够?
衡南又是什么情况?
盛君殊盯着衡南,她眼神死寂,肩膀却在小幅度的颤抖,嘴唇也没什么血色,面具之下,似乎是承不住的模样。
盛君殊立即将悬在空中的神符召回,在手心揉成一团。
八星湮灭,火凤和马车便如放完的烟花,一点点散在了云头,窗外慢慢暗下去。一道惊雷劈过,暴雨又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再次哗啦啦倾盆而下。
与此同时,衡南瞳孔的金色慢慢褪去,像是被抽取了筋骨,身子瘫软,昏倒在了盛君殊肩膀上。
盛君殊心乱如麻地抱着衡南,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心里闪过一个极其不好的猜测。
*
“什么意思?你是说师姐和天书合体了?”
“……八.九不离十。”
肖子烈双手交叉,没正形地窝躺在布沙发上,听见盛君殊说的话,坐直身子,目光复杂地落在衡南身上:“那,那现在这个是师姐还是天书?”
清晨的光薄薄地从白色纱帘内透出,洒在衡南垂下的睫毛上。盛君殊坐在床边,把搭她额头上的湿毛巾翻了个面。
言语里夹杂叹息:“是衡南,也是天书。”
“你知道,洗了髓的阳炎体,是跳出六道轮回的,死而神形俱灭。要是能回魂,白雪和子竹早就回魂了。”盛君殊说,“回魂的,只有衡南一个。”
“我们找了天书那么久,一点踪迹也没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