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不成就在朱紫阁的轻叹中,破碎成了点点水墨。
阁中的纱帘轻轻拂动,将这些游丝一样的水墨隐没不见了。
朱紫阁缓缓回起身。
遂州之中,一道剑意如丝如缕,斩灭了画不成所有的后手。
朱紫阁端详着面前的纱帘,纱帘上勾勒着一个身影,白衣墨袍手持长剑,只有面孔是空的,无论如何都画不下来。
剑尊。双文律。
他用一柄血锈刀,在乾坤惊变的时候扯住了天下修士的精力,宁闲眠等人趁机辨物居方,在其他人还浑然不觉的时候,这些乾坤当中的顶尖修士,怕是已经将乾坤情况重新筛过一遍。
遂州外的邪修逐血锈刀而入遂州,遂州内藏匿的邪魔亦逐血锈刀奔来忙去,最后都聚在冲和城外,被人一锅端了个干净,偌大中洲,难得有一处魔修的钉子,就这样被拔了去。
好一场清净天地的大雪。
朱紫阁又抬起笔,落向纱帘上的面孔。
在笔尖即将触及纱帘时,这支笔忽然大哭起来:“我画不出来了!我真的画不出来了!你放了我吧!”
朱紫阁看着手中的笔,盈盈一笑:“怎么?你们这些规则碎片,还有喜怒哀乐不成?”
画笔委屈极了:“你也不看看你让我画得谁,我只是一个小小碎片,谁能画得出他来!”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朱紫阁柔声道。
画笔却打了个哆嗦,立马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大部分规则碎片都是先走的塑造小世界一步,它们都没有真正的喜怒哀乐。在小部分先走创造生命一步的规则碎片中,它们有没有情,要看专长于哪个方向,又或者走到了哪一步。我专长于画心,久而久之,就也懂了情。”
朱紫阁一边听着,一边收回笔,毫端落在自己的眼尾,勾勒出一抹红,这张诡艳的脸,霎时又变成了一种具有威势的美来。笔端再起,再落,这容色又变了一种味道。
画笔在朱紫阁手中乖得要命。无论是双文律还是朱紫阁,都是他惹不起的角色。对双文律,他是一丝半毫都画不出来,而对朱紫阁,他则是每一次都会画出不同的模样。这个人调弄自己的心就像调弄一团任意随形的水,它从不曾真正捕捉到朱紫阁的心,是朱紫阁自己在变幻不同的心境展现给它。
“那么,”朱紫阁问道,“等你们这些原本无情的规则碎片最后成就为一方世界之后,还会有喜怒哀乐吗?”
画笔老实回答道:“没走到那一步,我也不清楚。我虽然走过不少世界,但那些世界也不会指点我,偶尔也有个别特殊的跟我交谈过,我也分不清它们体现出来的情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为了方便沟通而表现出来的。”
朱紫阁目光落到纱帘上,极轻的声音像砸在清水里的墨:“那么,你说这走到最后一步的护道者,有没有情?”
……
无论外界对剑尊毁掉血锈刀有多少看法和猜测,对双文律都没有影响。
他已来到了坐忘岛。
宁闲眠与他坐在星斗云海当中。此地云雾缭动,星斗沉浮,其景浩浩其势荡荡,是谓星云海,乃是乾坤当中的天乾之守。
“抓住它的尾巴了。”双文律捏着道种,神识粗暴地在其中搜查。
进入乾坤的许多规则碎片当中,藏了不少别有目的的家伙。双文律盯住了道种作饵,其它的自有其他人过筛。
但只有筛还不够。这些心思不纯的规则碎片当中,有些是如“全知之书”一般,自己弱小又无知,想要吸乾坤的血;有些则只是被派到前头探路的小卒子,而这些小卒子背后,又似乎各有不同的势力。
“乾坤即将晋升完满,他们不抓住现在的机会,以后可就再没机会了。”宁闲眠悠悠道。
“他们现在也没有机会。”双文律忽睁目道。
他已从道种中收回神识,并指如剑,沿着冥冥当中的联系,悍然劈出一剑!
乾坤之外,穿过冥虚,剑光堂堂皇皇斩入一世界当中,劈塌了半个世界,钉在它规则的缺陷里,恣肆强横地昭显着。
“一个小千世界罢了。”双文律道。
道种背后是个发展颇快但底蕴不足的世界,四处主动散发自己分出来的规则碎片,进入其他世界收集规则,但是它光收集却没整合消化,看着体量不小,各种样貌都有,实际上却是个四处漏风的筛子。
“它怎么敢对乾坤动手?”宁闲眠问道。
“它从不知哪个冥虚的平台接了针对乾坤的任务。”双文律道。
乾坤之外,名曰冥虚。
所谓三千世界,三千是虚数,并不实指世界只有三千个。
所有世界,皆存于冥虚。冥虚当中大大小小的世界之数难以计量。
冥虚广大无边,其广大并非空间之广大,而是一种高于空间概念的玄妙境界。若冥虚中有一世界,自遍于冥虚当中,不见其空;有三千世界,亦遍于冥虚当中,不见其满。诸世界在冥虚当中无挨无着,自存于其中。
冥虚当中诸多世界各有奇妙独特之处,也有完全开放式的世界,把自己做成了平台,供诸规则碎片往来、互相交流。
这种平台式的世界不止一个,各个规则皆不同,道种世界接任务的那个平台是个只提供场地的,自己也不清楚交易双方是谁、都是什么任务。双文律虽追去了那个平台世界,却查不到是谁在针对乾坤。
“这可麻烦了。”宁闲眠叹道。
“无妨。”双文律收回目光,“管他是谁,今日过后,我倒要看看,还有几个敢接他的任务。”
他的剑就堂皇钉在道种世界的核心规则上。敢接针对乾坤的任务,就要接得了他的剑!
宁闲眠笑:“你这一剑过后,乾坤当能清净不少。”
搞事的家伙藏得深,不好挖,诸多小卒亦各有伪装,挨个扒麻烦得很,乾坤又正处于晋升的时候,不能堵。不如堂堂正正的一剑劈出来,也让这些想从乾坤吸血的家伙看看,自己有没有命享。
“水清鱼显。”双文律抻了抻筋骨,“折腾了快一年,我也该回去了。”
……
剑阁也落了雪。峻极峰的山岩青灰、雪盖洁白,云海从山坳处淌过,像一幅流动的水墨画。
朗擎云站在山下,仰头看着峻极峰。
“我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日。”他喃喃道。
道种和血锈刀的问题都解决了;他们已经全家搬到了定洲,就在剑阁不远处,时常能够相见;邵四也拜入了剑阁;弟弟妹妹们的残病都有了治好的希望……而最让人不敢置信的,正在他身边。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双文律悠悠道,“峻极九层阶,考剑心、剑意,唯独不考法力。试试看吧,你能登上哪一层?”
朗擎云深吸一口气。他的修为以道种为根基,如今道种已去,法力尽失,但修行心为本,法力可散,心不可夺。
他迈上石阶。
习得剑意,可登峻极峰第一层阶;完善掌握一种剑意,初窥剑心,可登第二层;领悟自身剑意,可登第三层……
自登上第三层阶,朗擎云干涸的丹田中,开始似有气雾生出,润泽天地。但他并没有发现,他已经彻底沉浸在剑当中,心神空明,自然而然,就使出了飞霜剑。
但他的剑意中似有春风,将飞霜化雨。
越往上走,他的剑就与飞霜剑越不同,他的剑意是细雾绵绵,柔且韧,自天上落下,润泽大地,从地上蒸腾,汇聚如云。
当他踏上第五层阶后,丹田中的雾气忽而凝聚,如泉水般的法力在经脉中流淌,充盈周身窍穴,起伏如潮。他的修为也如潮水一般,一重接一重地上升,直升到第五重玉衡境,慢慢稳固。
朗擎云吐息深长,睁眼喃喃道:“我的修为恢复了。”
这是实打实的第五重玉衡境,而非之前借道种打下的虚底。他可以自如地运用法力,再也不必畏惧心神受到影响,识海通明柔软,神识运转自如。
他放下剑,看着自己手。他的手中已没有剑,但却分明感觉到自己还有一柄剑。
那是他的剑心。
他在自己尚且拙稚的剑心上,遥遥感受到了无数剑意,万千星辰般照映下来,而在这万千星斗皆在朝向于高悬天顶一颗星,那是最明亮、最稳固的一颗星,为所有星斗指引方向。
朗擎云也在仰望那颗星,心中明悟。
他自血锈中所学的飞霜剑,剥去其凡人剑法的表象,实为剑心,这也是血锈刀当中的……无上道藏。
双文律悠悠道:“第五层阶,剑心通明。”
“来。”他指了指身前的方石。
朗擎云走过去坐下。
两人看着面前云海流淌,山雪如画。双文律娓娓传道:
“乾坤自古有凡身入道者。一念顿悟,修为自生。世间万般修行法,万般皆空只在心。诸外相法,皆为方便护持修行而生。
“可是心缥缈难修,划分修行九重境界,是为了给天下修士一个参照。第三重境界后,唯有心境突破,法力才会突破。将不可见的心境显化为可见的法力,让天下修行者可以看见前路。”
朗擎云静听,心神为之动荡,似乎看见了乾坤中的前辈们开前路、分境界,为后世者定下修行方向的壮举。
“可是当‘看得见的’与‘看不见的’共同出现,世人难免就会先去抓‘看得见的’,忘记了‘看不见的’。”双文律继续道。
后世者已经研究出许多可以使出下一重境界法力的秘法,使得各重境界之间,实力强弱越发模糊。可是,为了实力而修行,与为了金钱而行商、为了权势而当官又有什么区别?心在凡尘,身求出世,何等执妄?
“所以,剑阁有了峻极峰。”
“峻极峰是一块磨剑石。
“剑阁弟子以剑心贴合道心,打磨剑心即可打磨道心。第五层阶是一道门槛,五层之下,峻极峰第几层与修为第几重并无关联。但到了第五重之后,剑心通明,心境既至,修为自生。”
朗擎云恍然明悟。他历经堪磨,心境已至,只余一层薄尘,经峻极峰打磨,心境稳固,修为便自然而来。
“剑阁的道路,历经坎坷一朝顿悟。你如今知道了修行在心,但要记得,道法自然。追逐法力是错,刻意追逐心境,也容易生出障碍。”
朗擎云起身,肃容而拜:“弟子谨记。”
他的剑心中照映有万千剑光,最上方的那一颗,永远指引着前行的方向。
无上道藏……什么无上道藏?各个前辈先人,早已将大道明明白白地展现在那里。不需去夺、不需去求。只要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往前走。
修行之难,从来不难在大道,而难在自身。
……
此间事了,双文律正打算去峻极峰另一侧看看柏崖。柏崖不只是峻极峰主,也是他的师兄,他此生轮回,正是柏崖将他重新接引回剑阁。
但双文律才刚起身,忽抬头看向西北方向。
有一个半完善的小世界,刚刚撞上了乾坤。
“不得闲啊……”双文律叹道,倏然不见了踪影。
作者有话说:
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金陵晚望》唐高蟾
————
朱紫阁性别不明,之后第三人称指代会用“他”字。
“他”字在以前本来就是同指男女的,后来才造出“她”字专指女性。
以后用“他”,也并不代表朱紫阁就是男性了,他仍然处于性别不明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