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杀我,只是气我生了如此一个危害他地位的祸患。割去了我的舌头,剜去了我的双眼,每日派人抓着我的头发,往我喉咙里强灌牵机散。我每日生不如死,疯魔成活,实在不堪那钻心之痛的牵机散,一条白绫悬挂自尽在了云台殿。”
宁菡将头抵在萧璟云的额间:“清黎,我知晓你身份不简单,此来凡间也另有目的。听到你与黑无常的话,更是心中生怒,我今夜救你,是我看见璟愿意舍身救你,不愿辜负了他的心意。”
“我是即将无魂无魄之主,便由我以命换命,算是作为额娘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吧。”
宁菡将自己的掌心放在萧璟云的伤口之上,看着自己的手指一点点散出金光流进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之中,黑雾一点点被清净,只剩一个似被刀剑割伤的口子。
她下身渐渐消逝:“不知不觉,璟已经这么大了,再也不是我襁褓里的身形。今夜谢你帮我,能让我再抱他最后一次。”
“我不求他称帝,也不愿他身居高位却要与民同甘共苦,我只求他这一世能多为自己所求、平安顺遂地过完这一世。”
清黎双眼微红,跪伏在地,双手握合朝着宁菡行了大礼。
“我的存在,还请不要告诉璟...就让这云台殿的一切尘封在过往..”
她的话语消散在风中,殿宇之内再无宁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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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黎回过神来,发现魂魄回到自身躯体里,而萧璟云则安枕在自己的膝上,脸色一红,连忙侧目。
谢必安墨色沉沉,私揣着二人刚刚在这殿里必定有鬼,眉角含笑,再次问道:“刚刚为何不敢进殿?明明如此在意他的生死,却蹉跎着不敢进殿,是不是在逃避着什么?”
清黎抿着唇:“他刚刚说生死和我不复相见。”
“佛经曾言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可世人最易因爱生恨。他留我一句死生不复相见,便是恨..”
谢必安倚着宫墙,淡淡道:“你觉得他恨你?”
清黎淡淡地嗯了一声。
“清黎你在忘川听人间戏文和亡魂往事已有百年,早已摸清人情和世故,怎么如今到了你身上,倒显得当局者迷呢?”谢必安摇着着手上折扇,一根根掰正扇骨,十指修长:“他若恨你,为何还要舍身以今世血肉之躯在鬼神面前舍身护你周全?”
清黎摩挲着衣袖,蹉跎犹豫:“他护的是万民,我洽然也是他所护之一,仅此而已...”
谢必安一针见血:“你是不是不愿相信,一个生来没有情根的神君,却为了你动了情。”
“是觉得自己不配?还是有愧于这份洁静的情意?”
清黎想到在衣柜之时萧璟云的情动,平声辩驳道:“只是情花作祟罢了,让生出了念和欲..不是爱..”
“那些恶鬼也口口声声说爱着哪家青楼的娘子,接不过不过是一夜纵情罢了。贪欲也是七情之一,我老是教唆他行那些放荡男子相同的事情,他能心中生出这份情丝,也不足为奇。”
“肉/体欢欲也是情..”
轻如蝉翼的绫绢扇渡上一层月色清光,扇柄为白棠檀,谢必安绕着清黎一边走圈一边轻摇着手中的折扇,沁香四溢:“局中人,总是眼明心盲。”
“我且带你去萧璟云的心境中一趟。”
清黎一阵恍惚,再次回神之时已经身处迷雾谭谭之中,脚下是水泊,圈起点点涟漪绕在脚踝。待云薄雾淡之时,仙景跃然呈于眼前,仙鹤和鸣,心境一种有一颗参天巨树,绿荫垂盖,福泽四方。
她无意踮脚小跑于树下,摸着树干,再仰视斑驳绿野:“这是扶桑树,是神君的本体。与我第一日在上清之时所见差别无二。绿意虽好,却无红花点缀。”
她没了底气:“未看见花开,所以萧璟云依旧是个无喜无悲、不懂七情的木头,是不是?”
谢必安站在清黎身后,笑道:“要是本体开花,还叫扶桑树吗,那与百姓院子里种的果树有什么区别?”
“如今想来是我痴心妄想了。”
水面烟波浩渺,清黎脚踝埋于水下感觉皮肤有些抓痒,像是什么细细的绒毛在摩擦肌面。她扒开水面,碧波荡漾,浓淡不一的雾气从水面上飘荡开来,一株粉嫩欲滴的花骨朵水中曲直。
花瓣闭合呈现淡淡渐变的粉白,条条如绣线般光泽璀璨,充满神秘而诗意。在这浩渺心境之中,不算夺目,却让清黎挪不开眼。
花朵纤嫩,莲叶柔韧,神韵清雅,高洁。
清黎问道:“这是什么花?”
谢必安以扇面遮住嘴角的笑意:“自己种下的情花都不认得了?”
清黎话语稍顿:“这不是彼岸花,七爷,我种下的可是彼岸花!是能勾人摄魂的妖艳无比的曼珠沙罗,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彼岸花花叶永不在同一时期并开,可这花朵,又绿叶还有粉花..”
“彼岸花贪欲无比,其美艳勾得亡魂常常驻足直至被吸干了精气也浑然不知。”谢必安摇着手中折扇:“你种下的是彼岸花不假,可在扶桑心里却不是只剩情/欲之念的妖花。”
谢必安一甩折扇,合上,正声:“这是莲花,是佛莲。”
“无心插柳柳成荫,而你有意种下的情花在他的心中,转为佛莲。”
她从未见过莲花,可也曾听闻过养在上清瑶池中的佛莲。众仙最爱在修身之地养一株莲花,以出淤泥而不染的莲来比如自己的心境清净无染,是修身养性之人无杂念的象征。
众仙都以莲花比自身,只有扶桑心中敢把忘川的彼岸花看作莲。
谢必安笑道:“萧璟云还与那坊间的嫖客一样吗?”
清黎脸颊红一阵白一阵,指尖触碰那含苞待放的莲。
“你这小鬼,其实早就心中想到了萧璟云已经初生七情,只是现在有些不愿他这七情是为你而生罢了,怨自己的算计负了别人的真心。”谢必安也随之蹲了下来:“扶桑认为众生平等,妖花和佛莲也无高低之分,你和其他人也无贵贱之分。”
谢必安衣袖一挥,带着清黎撤离心境。
也从无数的对面,变为潮湿青黑的石砖。
谢必安五指隔空覆在萧璟云的脸庞之上,片刻须臾,五光流彩被吸进掌心之中:“清黎,今夜的记忆,他不可留!”
清黎眼神清亮,心中的忧愁瞬间舒缓不少。没了此夜的记忆,就没了他对自己所言的死生不复相见的诀别,她也不用再去思筹如何与他再见,如何解释从头开始的算计,也能更安心让他再不明不白沦为自己棋盘上的白子。
麻木地走入欺骗、背叛,总比清醒的痛苦好。
他又笑道:“我清除萧璟云此夜的记忆,是因为他今世只能是萧璟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绝不可以提前破了天道。要不然,咱俩都吃不了兜着走。”
谢必安捏着清黎的下颌,迫使她与自己对视。
“清黎,你如今已经看到了。今夜的事,已让他动情生出花苞。若再来一次,就可以让他彻底开花,离你所求的泪便不远了。”
“只是,你真的愿意,让今夜的背叛再来一次吗?”
第36章 暗香浮动(上药)
庭中灯燃, 门前守卫急忙跑进掖庭高呼:“逵叔,逵叔, 殿下回来了。”
府门大开,傅简急忙黑夜中提灯快跑赶来,稍不留意,更是让手中的提灯滑落。他无暇顾忌此事,连忙用手肘架起清黎肩上苦苦驮着的萧璟云,大声传呼:“殿下,殿下...”
见萧璟云昏厥不应,转而问道累得气喘吁吁的清黎:“殿下这是怎么回事?为何昏了过去?”
清黎肩上失去了能把她这个幼苗压弯的重担,重获新生, 却因长时间的负重, 累地直接席地坐在了府门前的台阶上, 不嫌脏地直接躺在了地上,仰望着天空:“放心, 没死。就是不知道被从哪里来的刺客, 划伤了左臂。”
“傅简,你也找个人把我扛进去吧。我没力气了….”
傅简未理会清黎,扛起萧璟云,快去朝着庭内走去:“快!快去把金创药拿来!接着遣人去彻查, 看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行刺殿下!”
同时头也不转地大声喝着守卫:“还不快合上府门,殿下遇刺的事情, 不可传出去!万不可节外生枝!”
清黎四肢酸软还未起身, 就见他们舍门禁闭,她口渴至极, 声线都有气无力:“不是...我还没进去呢...这就关门了?”
往常如山川隐居中的东宫如今上上下下忙成一片,廊下点灯, 灯灯星火点燃寂静的宫门,回廊中的侍卫和侍从低头快走来来回回走动,喧成闹市。
这群狗腿子满心满眼上上下下就安在了萧璟云身上了,是吧?完全没有留意到还在地上躺着恢复元气的太子妃?
清黎垂着腿,唉声叹气道:“狼心狗肺,可是我苦苦将萧璟云背回来的...”
这事也怪七爷,原本清黎苦苦哀求七爷帮自己一起驮下身形八尺的萧璟云,谁料七爷回绝一句:自己男人自己背,然后一溜烟儿跑得每没影了。
苦了清黎,一步一个脚印,以娇小的身躯抗着大山,走了十里长街。
这路上,一步一个自我鼓励,给自己画大饼:
等回到了东宫,先狠狠扇萧璟云解解气。(背了他这座大山这么久,揍几下不为过。)
等他伤好以后,就拉着他去集市上东买西买,花光他的所有积私。(对,就是买买买,身为殿下干嘛搞得那么清贫!)
吃好喝足,还要尽兴,再去乐坊点几个美男在她面前奏乐跳舞。(她在忘川就听闻这是排名男子爱好中的头榜,可轮到了女子身上就是女工、女红、礼乐,清黎就想享受这男人们的极乐,至于萧璟云嘛,就准许他在旁边...不许弹琴...不许画梅花....算了,就让他在旁边干站着吧。)
总而言之,她欠萧璟云恩情可以,萧璟云绝不能亏私她一点一滴,不然她这个小人会气得发疯,可怕得很!(qmq)
看着满天星光,熠熠闪亮,清黎深吸一口清风。心中大感舒畅,云台殿的这一夜终于在此结束了。
清黎从香囊中掏出梅花,这枚落梅是宋清衍回魂忘川前最后一刻递到曹易烟的手心上,游尽全身力气在她掌心上写下:画中梅藏匿。
想来是关于觀山案的线索。
她又有些担心起了贵妃,不知是否已经平安回宫,曹易烟本身为凡人看不见鬼神,今夜也裹着眼罩未观今全过程,但还是被那鬼魅的笑声吓得不轻。清黎找到她时,她还抱着宋清衍的尸体死死不放。
气断游魂时,曹易烟不顾清黎反对扯下黑布,终于一观那个腐败苍白但又刻骨铭心的面容,哭腔哽咽:“延年是你的孩子...这些年撑着我在深宫活下去的理由皆是你..我如果在你出征前就告诉你,或许你不会出征南境,或许你就不会死...”
宋清衍含着轻笑,摇头:守着大晟边疆,与我而来就是在守着深宫的你,就是护着延年...
哽咽的大哭,卷着无力的悲凉席卷了整个云台殿,好似云台殿就是凝集一切悲剧的殿宇。无论是宋清衍、曹易烟还是宁菡都被困在了人人称羡的深宫中,看似锦衣华服加身,可衣表之下早已千疮白骨,这深宫中人谁不是在黑夜里、在无人之时、在灯下小心舔舐着自己的伤口。虽无力反驳已定的命轨,可他们因为心中所爱,不惧于这世间的一切荒唐、糟粕。
清黎望着远在天际的月亮,想到月黎,忆起她的一切过往。又忆起谢必安,七爷是不是也如他们一样呢?他在自己面前永远是一副豁达、深谙世事的模样,可这份随性是不是也是被看着爱人惨死、无能为力一步一步逼出来的呢?
深宫是如此,三界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清黎正念到此处,一个鬼影踏着清风、披着月色而来。
谢必安右手食指上悬挂着两壶塑封的酒,将左手手上的小药瓶丢给清黎:“萧璟云虽无性命之忧了,可好歹也是范无救伤的,只怕凡间普通的金创药对他可没用。今夜,你拿此药裹着布替他好好包扎,不出十日,伤口便能愈合。”
清黎略带感激接过药瓶。
谢必安拧下扎着酒瓶的塞条,一壶浊酒下肚,背过身去:“清黎,我要回阴府一趟了。今夜死了范无救,动静太大,我需要回禀一下阎王。”
“我不在凡间这几日,你多加保重。”
他正欲离去,却被清黎抓住了衣角,回头望去,心口一颤,那是一双和月黎一模一样的眼神,眉梢温婉,眸色清浅如画,似娇似悲。
谢必安沉吟片刻,将手掌抚上她的发丝:“别担心,阎王不会重责我的,会没事的。”
“七爷,为何总是帮我?”
“因为在我眼中你也依旧是个百年小鬼,你是我和月黎护着你长大的。”
清黎正感动时,谢必安剜了一眼:“在我眼中,你和凡间那些光腚的小孩没啥两样,在我面前你也不需多余感动,感动和害臊也没啥区别。”
清黎眸底柔化处清光:“谢谢七爷。”
“七爷在云台殿问我的问题。其实这几日我已经动摇,我求的是泪,泪最易因悲中感伤,可也有人会因喜悦而落泪。那萧璟云为什么不可以呢?”清黎咬了下嘴唇,慢慢手上松开谢必安的衣角:“若是我替萧璟云一起好好查清觀山案,帮他登上帝王之位,一起跟他在城楼上俯看晟都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他会不会会因此而开心,而落泪?”
清黎:“若真正一天,只剩那命簿上的最后一条路,即便最后真如玄乐大仙所写,我也不愿我也是将他推入深渊中的一位。我可以静静地作为一个旁观人,看他走完这一生。”
“再拿眼泪,重返忘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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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掠过廊下灯火,傅简守在殿外面色焦急,来来回回踱步,嘴上不停地朝着在庭外一样翘首等待的逵叔叨叨不止:“这宫中的温御医怎么来得这般迟,定是那个筱洛没有快马加鞭、策马飞奔前去请人。拿着官家俸禄,做事却怎么不尽心。待殿下醒了,我定要好好让殿下责罚他,不彰显君侯之怒,为奴为职的人便不会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