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毅被庆帝视为手中最后一名棋子,谁成谁败牢牢掌握在他手。他从不为庆帝卖命,力争司治也只是为了助萧璟云平步青云、坐稳超纲。可如今事实已清晰,苦奈没有证据,反倒让庆帝钳制了萧璟云落狱十三司。
看着萧璟云奄奄一息,他更是一拳在墙上砸了个不大不小的坑,猩红顺着裂缝蔓延而下。他早已可以摊牌倒戈萧璟云这边,又闻太监提点宋家上下都是肱骨之臣,更是被此等暗里以全族仕途乃至性命威逼气到了极致,无法压抑心中气怒一脚踹昏了庆帝的狗腿子。
他无法眼睁睁看着萧璟云受刑,三俩下斩断牢中铁链,将虚弱至连吐词都无力的萧璟云托在身上:“走,我带你走,不必受此刑法,朝中百官早已信服。庆帝只不过是想揪着血书真伪一点作救命稻草罢了,我们终有办法能扳倒庆帝。”
萧璟云冷至惨白的骨节抓住宋毅的衣角:“放我下来....”
宋毅当听不见,背着萧璟云准备冲出牢笼,却遇上解蠡和一位黑衣人挡住去路。
他以配刃傍身:“你这个妖师,如今还在这干什么?萧璟云今日我非带走不可。”
解蠡只是淡淡吐了一声定法,宋毅的动作便在此刻全部停滞。
在他诧异及惊恐的目光下将浑身是血的萧璟云扶至墙角处,提点一二:“殿下若死于酷刑,能换回朝臣的激愤和策论庆帝的导线。殿下至死不认,庆帝也将再无自保的底牌,岂不是两全其美?”
搭着萧璟细弱无力的脉搏:“反正,左右他也活不过今夜。”
“什么死法皆是一样的,对他来讲都是再痛苦一点,罢了。”
无人在意那黑衣人步态虚浮地往后一置,扶着牢杆才勉强支持身子的重心。
明明是明辨利益的理智在此刻听起来犹如悬着一根针插在宋毅心头,强行运功全身内力也解不开定身法,五脏六腑也因强行运用内力而受到重创,口角溢出黑血:“罢了?什么叫痛苦一点,罢了?你把萧璟云当什么!他是人啊,剜心之痛谁人受得了?”
“他不会死,我会寻这世间最好的大夫治好他!谁也不会让他死!”
“一定还有其他办法。”
解蠡只想确保一切按照命簿万无一失地进行,婉言规劝:“你身为他的好友就应该遵从他的意愿,如他所说,这是他的命劫,非成不可,非渡不可。”
垂在墙角的萧璟云虚弱无力地开口:“宋毅..有些事情,非我不可。”
“璟!你可以活着的,我们可以一起像以前一样听曲品茗,并肩挑灯彻夜扣着案卷中每处疑点,只要你想,一切都可以回到之前。”
“你还是太子,我还是你的臣子。”
萧璟云一口冷绝:“回不去了。”
将死之人,无人可劝。
“那已经年迈的逵叔呢,他老了还需要你的照拂。傅简呢,他跟了你二十载,大字都不识几个,还等着你回去教他呢。”宋毅几乎把脑海中所有的人名掏出来劝住,眼梢微红:“清黎呢,你难道要想让清黎做一个弃妇吗,天天在你坟前哭吗?”
“他们都在等你回去啊...”
人生苦短,最后一块蜜饯便是在临死前回忆一生。
回忆点滴涌入,萧璟云闻言蝶如蝉翼的羽毛轻轻颤动,和逵叔相伴相依的前半生,同傅简十年如一日的说教,遇到清黎后每日心境开始绮丽,他笑了笑,才意识到人生二十载称得上美满。
眼前接着走马观花般不断闪过每个人为他啜泣的影子,他于心不忍,也不忍走近看他们跪在灵柩前痛苦的神情,乃至迟迟站在殿外不敢近前的皇后、萧承宣还有所有大臣。
他忽然舍不得一切。
本已如此死灰的心一点点卷着边开始生着烟,求生的念头疯狂滋长。
阴暗狭窄的牢房,只有一扇小窗,透着一丝微弱的光线,映在解蠡没有丝毫神动的怜下,冷得像一座石像,静静地扫着萧璟云指尖微动,先行开口:“殿下,不必记挂那么多。”
“我已派了清黎送你最后一程。”
“清黎——。”
他轻声地话语如鼓一般砸落在地,斩断了所有的火线。
萧璟云的眸光明净清澈,如同上清的仙泉不染任何杂念,略过解蠡,恰见清黎慢慢解下斗笠,清丽的娇容从斗篷中脱出,缓缓道:“我来送殿下最后一程。”
“清黎,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什么最后一程?”宋毅怒道,解蠡再也不迁就他坏了计划,使了道法术将他昏睡。疾步朝清黎走路了过去,故意将掌心落在她的肩上,亲昵地凑近她的耳旁道:“清黎,你不会再让我失望的吧?你若不下凡,不嫁于他,便不会成为命簿上众叛亲离的最后一劫。”
“既然改了命簿,你理应承担。一是助他成神,二是拿了眼泪渡了忘川所有的鬼魂,三界缘清,可知?”
清黎轻点。
解蠡笑了,踱步了出去,布下结界:“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
夜间突然扬起清风,飘着落雪。
除夕来了,大雪降至。
萧璟云故作无情,半阖着眼眸:“你果真是妖,看来我活埋你还不算冤枉。”
“我可不希望让妖相送这人生最后一段,还请清黎姑娘离开。”
清黎也慢慢走至墙角,在他身前蹲了下来,看着近在咫尺的萧璟云。苦劝说自己无神的眼眸像坚冰一样慢慢溶解,清泉从冰裂开的冰河流出泊泊清水,无法抑制,总有缝可溢出。
她从怀中掏出掏出绣帕,帮他擦去脸上血迹。
萧璟云感受到她掌心的温热,不知为何,他再也狠不下心。明明他还无情地葬了清黎,更加狠绝地对待了自己,说好的无人知晓地死去,此刻,他终悔了,觉得太苦了。就当是死前贪恋着最后一点人世的眷恋,不再掩饰心意。
二人明明脉脉无言,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越开越近,好像之前所有地隔阂、误会,在这一刻全部湮灭。
萧璟云:“为什么来?我那般对你...不恨我吗?”
清黎不答,默默地向萧璟云越靠越近,闻到他身上如雪松般沉稳的香气,近在咫尺地便能吻上他:“我拥有着全天下最好的夫君,你让我怎么相信,他会亲手杀了我?”
“我也相信,他绝不会负我。”
她仰头吻上。
他低头相迎接,将她拥入怀中。
直至薄唇全被贴合,难舍难分。
一片黑暗之中,万籁寂静的宫苑中,血腥熏臭的牢房中。
忘却一切的吻盛满了温柔缠倦,忘我地交换着彼此。同时,亦是在此刻勇抗天地法则、违背所有来意和盘算的吻,炽热,交缠,肆意地、旁若无人地宣称着二人有多光明正大、有多恣意无束缚。
她忆起萧璟云第一面也是如此,他奄奄一息倚着墙角绊倒过路的她,与他的今世之缘便就此开始。只是,那日清黎可以救他,今日却不可以。
如司命所说,二人各有使命。
她早已被夺去名字,不是落入凡尘,她恐怕也会在日渐消磨之中忘却自己的名字是清黎。忘川鬼魂、阴府和仙界称她为孟婆不提清黎,估计就是倚着职责之名一遍遍提醒着自己是月黎的接替者,是一个熬不出孟婆汤的失败者。
忘川所有亡魂还未得到解脱,她怎么能忘?
不可望,也绝对不能忘。
一滴热点滚下,清黎的手抚上他的心口:“对不起。你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所以我不惜一切地接近了你。”
萧璟云不动声色地拨弄她耳边的鬓发,温答:“我知道。”
“清黎。”
“我爱你,便无悔无怨。”
萧璟云望向她的眼神真挚且认真,显得珍视至极。眼眸氤氲地是他毫无保留的敞亮,他将自己的心不假思索地全部交给清黎,不去计较她所图是什么。
认清自己的心意,虔诚于自己的情意。
他只需要知道他爱清黎,便足以。
一恸几绝,淡雅如雾的月光下,清黎声泪俱下:“萧璟云,我若告诉你,你对我的情意是假的呢?”
她以灵力催动着曼珠沙华在他的心口开始泛着妖异的红光,光点汇聚成双生花。彼岸花幽冥喻开,火红似血,就连萧璟云一凝眼便再也挪移不开,刹那妖魅,令人驻足停步为她倾倒。
花已盛开,却不见根叶。
曼珠和沙华果真如传言,生生相错,花叶永不相见。
叶落花开花独艳,世世轮回,花叶空悲恋。
清黎绝望地松开萧璟云的手,泪如清痕顺颊而下:
“你的情难自持、爱意都是因为我在你胸口上种下了曼珠沙华。”
清黎浑身颤栗,看着萧璟云眼眸开始微红,喉结在细长的喉劲上下起落,似在努力控制酸意。
萧璟云连着语气都开始变得小心翼翼,试用着徒劳的片语挽回一个几近破碎的结局:“我对你的情意...”喉结不知为何变得哽咽,哑到无法有勇气说完最后一句话:“我对你的情意都是假的?”
心剧烈地绞痛起来,清黎蓄着泪,不忍再骗:“假的。”
“你生来就是个无情无爱的人,没有曼珠沙华,你根本不会爱我。”
“我的真诚是假的,你的情意是假的,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是假的....”
第58章 神君泪(下)
“你生来就是个无情无爱的人, 没有曼珠沙华,你根本不会爱我。”
“我的真诚是假的, 你的情意是假的,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是假的....”
冷风凄凄,枯木婆娑。
牢狱洒下的黑幕让清黎观不出萧璟云的情绪,视线之处见他喉结轻轻滑动,而未说一语。桀骜如他哪怕受尽酷刑也绝不以逶迤之躯低下身姿,可萧璟云如今慢慢地垂下了头,如自嘲般地轻摇着头,落下的月影遮蔽了他眼梢被此言熏了滇红。
清黎默然垂首,将手轻轻贴合在他起伏的胸廓上, 强忍着泪意不至于凝噎:“你在心中种下的曼珠沙华, 如今我要将它拿回。”
“或许, 此次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
萧璟云一直未言一语,双唇发绀。看着清黎的手抚上, 手掌已经下意识握住了她的皓腕。
她只能怔怔地看着按着自己的那只手掌, 几日不见,手背上已经生生落满青紫血痕,本是白皙的皮肤却也蒙上灰垢和血痕,指缝指尖又尽是淤紫和消磨的和痕迹。
只看了一眼, 心中早已溃不成声,道:“没有曼珠沙华, 一切都将回到正轨。”
萧璟云垂头轻轻龋语:“曼珠沙华...”
轻轻的凝噎声, 微弱到不能入耳。
清黎颤着纤手,可只能强忍心中的悲絮。
一切兰因絮果, 皆是因曼珠沙华而起。今夜,就折断了折断孽缘。
她摇着腕处的银蝶手链, 灵力衍出一只扑闪着蝶翼的银蝶朝着萧璟云的心间飞去,尾翼处扑闪着点点银色的光点转眼又消瞬。
萧璟云感觉心间似有异动,好似有什么东西在破体而出,牵动着他的五脏六腑。没有生理上的疼痛,可渐渐抽离的感觉让他全身血脉间涌动着落寞和迷离,思绪不知为何也被银蝶牵动回一个陌生的场景。
似有人一名女子柔弱无助地央求着悬卧在神树之上的人。
那人一袭白衣,衣不染尘,飘飘欲仙。树上之人淡淡侧过脸,萧璟云瞧着此人有着和自己极为相近的眉眼,只可惜凝结带露,晨曦微寒,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似乎是余光觑见了萧璟云所在,微微蹙了眉,意在提点他:“本君是扶桑,生来无七情。”
萧璟云对他说不上的熟悉与陌生,明明一致的眉眼,可那人冷若冰锋的气质曾是清黎口中形容的最讨厌之人:鄙昵众生、唯我为正道,他与树下女子的言辞之间皆是冷漠和凉薄,不留一点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