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六天清晨,秋雨阴冷连绵,浊清峰来了一位稀客。
程颂大步迈上台阶,脸上表情不算太好看。
彼时遂禾坐在主殿外的凉亭下,正研究给祁柏用的伤药。
祝绫散徒有增重痛感的功效,根本不影响祁柏战力,祝绫散药效始终不退,苦得还不是她这个给师父打工的徒弟。
程颂扭头瞥见遂禾,牛鼻子中哼出一口冷气,加快脚步进入主殿。
遂禾也不在意,身体懒懒靠着凉亭中的美人靠,懒懒摆弄石桌上的药草。
风麒从她身后探出脑袋,看热闹不嫌事大:“你师叔祖这架势仿佛要同你师尊打一架,你不去劝劝。”
“打架?”她挑了下眉,闲闲道,“我怎么看不出来。”
风麒狐疑:“你仿佛很高兴。”
遂禾勾了下唇,不置可否。
高兴?看到正清宗两位主事生出嫌隙,她当然高兴。
这些天她有意试探祁柏的底线在哪,本没指望祁柏真的同程颂说什么,如今他二人生出嫌隙,对她来说也算意外之喜。
只是祁柏超乎意料的在意她,他日兵戎相见,他能拿得起溯寒剑吗,还是说他本就铁石心肠,即便今日动摇,到了必要的时候也能狠下杀手。
又或者她其实猜错了,祁柏这几日恼怒焦虑,仅仅是因为程颂令她起了离开之心,他担心自己好不容易寻来的证道祭品跑了。
她笑了下,无论是哪种,她都有些期待祁柏日后的抉择。
第19章
浊清峰主殿。
祁柏高坐主位,身着繁复重衣,神色冷冽。
程颂在他右手落座,脸色同样不好看。
两人无声较劲,一炷香后,程颂先按捺不住,粗声说:“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你难道要忤逆我这个师叔吗!”
祁柏面无表情:“师叔,此事是你逾矩。”
程颂自觉被他下面子,眼中闪过一抹阴狠:“逾矩?是我逾矩还是你心意转变,轻易放弃了证道之机。”
祁柏浅淡的瞳孔微动,冷冷对上他的视线。
程颂从座位上站起身,冷笑连连,“莫不是被我说中了,别说你心意不变,若当真不变,为何一直拖着,不尽快用丹药把那散修堆到元婴,正清宗所有资源几乎都由你调动,祁柏,别再给自己找理由了。”
他盯着祁柏,不肯放过他脸上神情的变化,见他眉头微蹙,便又放缓语气,“你别忘了,我和你师尊期盼你证道,不仅是为了正清宗再出一个渡劫大能,宗门日后能枝繁叶茂,更是希望你能活下去,延续族群血脉,不至于让你族彻底消弭天地。”
“前些年你强行突破,加上你幼时筋脉受损,到现在已经伤了根本,没有多少时日,对遂禾怜悯,就是对你自己和你们这一族残忍。”
祁柏神色不变,侧头看向窗外,语气不容置喙,“遂禾如何突破,杀与不杀,什么时候杀,都该是我说了算,师叔若真为我着想,现下我将遂禾当作徒弟对待,师叔面对她,也应如对子辈一样。”
“祁柏!”程颂怒瞪他,压低着的嗓音中蕴含威胁。
祁柏神色不变:“下个月我会同遂禾去秘境历练,寻觅机缘,不必师叔替我考核管教。”
“不行,遂禾绝不能离开正清宗。
依譁
”程颂冷声拒绝。
“为何不行,她是我的徒弟,不是犯人。”
顿了下,他眸光微冷,“师叔难道忘了,如今是我管治正清宗。”
“好啊,”程颂怒极反笑,“你统管正清宗,翅膀硬了,我这把老骨头确实是管不了你。”
“我的事,的确不必师叔费心。”祁柏的语气平淡如初,不见动摇。
程颂这些年走到哪里都受人敬仰惯了,哪受得了晚辈这样不给他面子。
他当场摔了手边的待客用的茶杯。
瓷器在汉白玉石砖伤炸裂开来,发出刺耳的声响。
一直虚掩的殿门吱呀一声打开。
遂禾踏过门槛,扫视一眼殿中冷脸的两个修者,迟疑道:“出什么事情了。”
祁柏看见她,冷冽的神情倏然和缓下来。
“无事。”
“到我这里来。”他冲她招手,温声把遂禾叫到身前。
“师叔,”祁柏侧头看向程颂,语气坚持,“你无故出手伤人,恶言相向,实在非长辈所为,如今遂禾就在面前,师叔理应道歉。”
程颂脸上的肉都气得抖了抖,不可置信道:“你让我给一个连元婴都不是的人赔礼?”
“正清宗是名门正派,持公道立天地,绝非强权为上。”祁柏坚持。
遂禾被祁柏护在身侧,歪了下头,饶有兴致打量着两人。
程颂气得面红耳赤,他的目光倏然瞥向看戏的遂禾,冷笑三声,“好啊,你们师徒同气连枝,我才是那个恶人。”
他绝口不提道歉的事情,又掷了茶桌上的陶壶,拂袖离开。
上灵界强者为尊,让大乘期强者低头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遂禾本也不需要程颂的道歉,她眨了下眼,深觉这场闹剧是时候结束。
只是不等她说什么,主位上的剑尊身形晃荡,层层叠叠的繁复衣衫渗出些血色,伤口隐隐有崩裂的架势。
遂禾愣了下,没多想走近他几步。
下一刻,祁柏顺势倒入她的怀中,棱角分明的下颌无意识在她的臂弯安枕。
遂禾听见他吃痛的喘息声。
她拿不准他这是真疼,还是故意给两人找的台阶,正思忖间,他凉凉掀起唇,有几分冷嘲热讽地说:“怎么,你还有闲心管我这个师尊?”
遂禾无奈,“我可不敢怠慢师尊。”
祁柏冷哼一声,仍旧气道:“不敢怠慢也怠慢多回了。”
话音落,他倏地闷哼一声,整个身体因疼痛无意识往她怀中挤了又挤。
遂禾没计较他言不由心的冷言冷语,从怀里掏出配好的药散,手掌抚着他浓密顺滑的乌发,拔开塞子顺势喂入他虚张着的嘴里。
药散是新配的,她不擅长药理,新药和他之前服用的味道相差很大,更苦更涩,却能冲淡他体内祝绫散的作用。
哪怕是正常师徒,此时都会问一声药的来历,祁柏却只是皱紧眉头,也不提蜜饯的事情,艰难却温顺地把药汁吞咽进肚。
他讨好她的举动太明显,哪里还像是一位冷淡无情的剑尊。
遂禾唇角弯了下,不自觉露出些许笑意。
一小瓶药喝完,他才冷着脸问:“这药和平常不同。”
遂禾收好药瓶,解释道:“我换了几味药进去,伤口愈合得会快些。”
祁柏抿唇,抬起头紧盯着她的表情,仿佛在思量她是否消气,再次承诺,“程颂的事情,我定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修者能力和寿数远高于凡人,受到的天道因果限制也更大,所以就算面对自己重视的人,也少有修者会许下诺言。
哪怕知道眼下的师徒温情是演出来的,遂禾仍然会恍惚动摇。
她回视他,握着药瓶的手微微收紧。
片刻后,遂禾露出一个真诚和缓,连她也难辨真假的笑:“是,多谢师尊愿意护我。”
-
伊元境在十二月下旬开启,正清宗离伊元境有不小的一段距离,不过修者脚程快,一日千里不在话下,最晚十二月中旬出发也来得及。
但祁柏的伤却不一定能在十二月好全。
伊元境中有一半的地域凶险未知,遂禾又决心在秘境中搞事情,倘若祁柏伤势不能好全,因意外陨落秘境,也不是她想看见的。
十一月阴雨连绵,满地枯黄的叶子在雨水的浸泡下腐烂,湿冷的雾霭弥漫着整个山峰。
遂禾和风麒蹲在老树下的石凳上避雨。
风麒整个毛团子几乎缩成球,不住地发抖。
遂禾瞥他一眼,随手扔掉一片落叶,撇嘴道:“你好歹也是个麒麟,毛发旺盛,哪有那么冷。”
风麒翻了个白眼:“托你师尊的福,我养伤到现在也只有丁点儿微薄的灵力能用,保命都不够,哪里敢用来取暖。”
遂禾不屑地哼笑一声,“没用。”
风麒咬牙,碍于她的淫威,只敢阴阳怪气说:“这种阴森森的天气,也只有祁柏那种臭鱼烂虾会喜欢吧。”
遂禾目光微凝,倏然扭头看向他,“你知道我师尊的原形?”
第20章
“怎么可能,”风麒翻了个白眼,“妖族善战,原形对大多数妖族而言都是底牌,总喜欢藏着掖着,不像我从不掩饰自己身上的麒麟血,我和祁柏交过手,但没打到对方暴露妖身和我打的地步。”
他晃着脑袋,“不过我猜他的原形一定不是善战类的,不然他用妖形态和我打,何至于被我伤成那个样子,估计他真是什么鱼虾蟹化身,当然,我也只是有个大概的感知。”
遂禾挑眉:“那你对我有什么感知?”
妖族和人族消息不互通,正清宗剑尊收了个一脉相承的徒弟在人族人尽皆知,在妖族却无妖知晓。
“能有什么感知,你不就是个人族金——”风麒眼睛倏然睁大,惊疑不定道,“不对,你身上有妖气!”
“你是妖族,只是还没有血脉觉醒,所以我才察觉不到。”
遂禾看着他笑而不语。
他猛然站起身,短小的身板骤然扑到她身侧,爪子扒拉着她的长袍,恶狠狠道:“混蛋,你是妖,竟然也同祁柏和我作对,我们妖族的脸都让你们师徒丢光了,我要杀了你。”
风麒怒不可遏,磨着牙就要往遂禾身上咬。
遂禾单手攥着他的嘴,制止住他上前扑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