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费了这么大功夫,就是为了找到他,故人再聚,如今一模一样的人在跟前,哪怕只是一个可能,她也不会任由他死在妖兽的血盆大口下。
她侧头看向身后的男侍从,不由分说抢过他手中捧着的金箭。
握箭迈步拉弓,一气呵成。
遂禾眯起一只眼睛,箭头直直对准底下妖兽。
风麒凑到她跟前,伸长脖子看了眼底下的妖兽,又看了看遂禾。
两人身上还有契约的存在,他隐约知道遂禾身上修为不浅,恰好又对射艺有所钻研,连忙小声说:“那胖子明显看中妖兽,逼退妖兽救下半妖就行了,别给自己惹麻烦。”
遂禾屏气凝神,对风麒的话置若罔闻。半人高的弓箭被她拉到极致。
吼——!
为首的妖兽仰起头,又是一声仰天长啸的嘶吼。
下一瞬,三只妖兽同时一跃而起,獠牙瞄准半妖的身躯。
嗖——
三支利箭齐发,金色箭矢从空中略过,每支箭都分别穿入妖兽的眼睛,从三只妖兽的头骨穿过。
战局瞬间结束,却是败者为胜,胜者输。
原本喧闹的看台不约而同静了下来。
唯有决斗场中央的半妖缓缓眨了下眼,后知后觉看向身侧气绝的妖兽。
他抿了下唇,原本无措的目光在看到金箭时倏然意识到什么,僵硬抬首望向对面的看台。
看台上,风姿绝然的女修收起弓箭,金黄的阳光洒在她银白的发上,衬得她像是救世的神明。
半妖却脸色微白,他的视线落在身侧气绝的妖兽身上,妖兽死时还露着獠牙,金箭穿透它们的眼睛,黑血渗出来,看上去有些可怖。
他手指微动,想要拔下妖兽的獠牙,却因力竭,手腕抬起,又无力垂下。
遂禾确认半妖无事,紧绷的身形微松,她弹了下弓弦,侧目却对上城主不可置信的表情。
她眨了下眼,最后漫不经心牵起唇角,“抱歉,不小心射歪了。”
“你、你……”城主颤巍巍伸手,指着遂禾半晌,下一刻,眼一翻,晕了过去。
“城主!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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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昏黄,城主府客房。
风麒抓了把头发,崩溃道,“姑奶奶,咱就不能低调行事吗,你明知道正清宗那些人想试探你的修为,还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射箭,三只妖兽,别人伤都伤不了,你说射死就射死了。”
“在城主的地盘上把城主得罪个彻底,你真是我的姑奶奶。”
遂禾坐在妆奁前,有一下没一下拢着身前银丝,绸缎一般的发丝倾斜下来,更衬妆镜中一张仙人面孔。
“妖兽而已,杀就杀了,有什么关系?”遂禾神色轻慢,“这个流沙城主本来就和正清宗互有勾结,你不是一直怀疑你那个同胞藏匿在魔域,通过流沙城主向正清宗输送消息吗,杀了城主,说不准那只小麒麟就跑出来了。”
风麒连忙凑过来捂遂禾的嘴:“我的祖宗,隔墙有耳,别人的地盘,你说杀人家就杀人家吗。”
遂禾扯开他,静静看着妆镜中的风麒,“他这么对那只半妖,难道不该死吗。”
风麒知道她是因为祁柏的事情怒急攻心,换做谁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人,被别人当成奴隶糟践,还差点让他当着自己的面被野兽蚕食,都会怒不可遏。
何况遂禾本身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风麒还记得方才遂禾问城主要人,城主在躺椅上,挺着流油的肚子,桀笑说:“我当是什么事,那就是个不值钱的奴隶,只是性子太烈,实在做不了伺候人的活计。”
“他原本有一副不错的皮囊,前阵子走运有高阶魔修看上,结果您猜怎么着,他当晚行刺那位大魔不说,还当场毁了自己的脸,这样的奴隶实在不值得大人青眼。”
虽说祁柏能有今日的落魄,归根结底还是遂禾那迫不得已,也毫不留情的一刀,但那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恩怨,祁柏这些年在外头受得苦,等遂禾腾出手来,定然要桩桩件件都算清。
风麒怀着幸灾乐祸的态度,小小的怜悯了下那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城主。
他要是城主,现在就给列祖列宗烧香,祈祷那只半妖和洞明剑尊的转世没有分毫干系。
“你现在打算怎么做?半妖未必是祁柏,毕竟年岁对不上,半妖寿数绵长,那半妖怎么看也有个千百岁了。”
遂禾起身,抚平有些凌乱的衣褶,“他是不是我要找的人,溯寒剑一定能分辨出来。”
“那把破剑虽然是祁柏的本命灵剑,但这么多年过去,谁知道它有没有动易主的心思,准不准啊。”风麒摸着下巴说风凉话。
遂禾心中牵挂着事情,懒得同他争执,抓起桌子上的溯寒剑,“在这里等我回来。”
杀祁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重来一次,遂禾也一样觉得,祁柏必须死。
但他们之间的恩怨是一回事,别人横插一脚,趁着祁柏虎落平阳,□□祁柏又是另外一回事。
遂禾站在紧闭的房门前,深吸一口气,攥着溯寒剑身的手愈紧。
她希望这只半妖是他,只是转世时出了差错,夺舍了一只躯体契合的半妖,又希望不是他。
师徒一场,怎么忍心曾经高高在上的仙家受多年苦楚羞辱。
何况她对他的心思本来也不算清白。
遂禾抿唇站了半晌,手指微动,终于有了些推开房门的力气。
屋子里昏暗无光,腐朽潮湿的气味在鼻尖萦绕不散,偶尔还能闻到些血腥味。
那只半妖伤得很重,人命妖命在魔域都不算什么,即便遂禾开口相要,一个不一定能活下去的半妖也不值得城主谨慎对待。
是以,这只半妖仍然被安排在了奴隶院,唯一的优待是他可以独自在屋子里休息。
院外的奴隶知道又有尊者看上那只半妖,偷瞥来的目光无不艳羡嫉恨。
遂禾关上屋门,隔绝屋外偷窥的目光。
她缓缓扫视屋内,瞳孔倏然紧缩。
几乎是同一时间,隐匿在角落里的半妖蓄势而动,猛然向遂禾扑来。
他身上带着锢着的锁链被他扯动,呼啦啦作响。
遂禾在遇上祁柏前是散修,最擅长单打独斗,这只半妖本就是强弩之末,遂禾甚至不用灵力,只凭本能侧身躲过他的偷袭,趁着他露出破绽霎时扼住他脆弱的脖颈。
扑通一声,半妖被她不由分说按在墙上。
背后的锁链触动肩胛骨上的伤口,半妖脸上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
大约是太疼,他一下子松了手上所有力道,艰难地在遂禾怀中喘息。
遂禾见他脸色更加苍白,连忙收了手上的力道,一手托着他的腰,一手揽着他的脖颈,让他不至于跌落在地上。
遂禾眼睫低垂,看向被她藏在袖子里的溯寒剑。
在半妖看不见的地方,这柄属于剑尊的沉寂多年的佩剑,再次散发出微弱的光亮。
死物不会骗人。
遂禾重重闭了下眼。
是她的师尊。
怀中的半妖渐渐缓过神,他咬了下牙,右手艰难地去摸遂禾别在腰间的短刃。
手指才触碰到冰凉的刀刃,就被遂禾的手牢牢抓住。
“你想做什么?”她眯起眼。
第37章
遂禾语气依旧平和,脸上不见被偷袭的恼怒,雪羽般的睫翼下是半妖看不透的情绪。
半妖睫毛颤了颤,还算冷静地抬起眼看她,说话时嗓音沙哑,语调怪异,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开口说话。
“……杀了我。”
遂禾不动神色,“为什么?行刺失败才知道害怕?”
“……我没有想杀你。”半妖低咳几声,断断续续开口,“你在决斗场救了我,但我宁愿死,也不会服侍你,今日你不杀我,我也会想办法自裁,恐怕你要失望了。”
决斗场上也有过奴隶被高阶修者看上,决斗被叫停的时候,他便也认为遂禾是那种人。
但她把他从虎口救下,让他不用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吞食,恩情是不争的事实。
他自不量力地偷袭她,也只是想要激怒她,祈求她能一怒之下杀了他。
能死在修者手中,比起被妖兽蚕食,要体面太多了。
遂禾不说话了,一眨不眨看着有些瘦弱的半妖。
他显然吃过很多苦头,耳鳍的透明薄膜破破烂烂的,脸颊上的鳞片有了脱落的迹象,贯通半张脸的伤疤还没有完全愈合,和从前漂亮的高岭之花没有半分相似。
那株生长在高峰上的绒花似乎零落成泥,连香气都不在了。
他似乎不记得之前的事情,不记得洞明剑尊的一切,不记得她杀了他,正清宗的恩怨,鲛人族的恩怨,是是非非他都不记得了。
这无疑是最坏的情况,但也可能是最好的情况。
她会引他主动的奔向她,飞蛾扑火一般留在她身边,即便有朝一日他记起来,也不会因此怨恨她,离开她。
她仍旧不知道他为何会夺舍一个和原来相差无几的身体,这具身体和祁柏原身唯一的区别似乎只在那双瞳孔,原来是琥珀色的,现在成了冷感的浅灰色。
遂禾的指腹抚过他的眼皮,忽然牵了下唇角,微微摇头,“你误会我了,我救你不是为了这些。”
“那是为什么。”他拧了下眉,眼神充斥怀疑,并不信她。
遂禾仍维持着拥着他的姿势,不准他挣脱自己。
她娓娓道:“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他……嗯,他算是我的长辈,是我的师尊,我很敬重他,所以看到你,我不自觉会想到他。”
“你的师尊现在在哪里?”
遂禾看他半晌,语气忽地低落下来,带着些怅然,“他前些年身殒天地了。”
半妖愣了下:“抱歉。”
“……你一定很想念你的师尊吧。”他试图安慰,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流沙城的奴隶朝生暮死,往往自己都性命难保,哪里有闲心去学安慰别人的话。
好在遂禾也不在意他的局促,只是用温和的眼睛打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