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族进入雨季,遂禾能挤出的空闲时间越来越少,不得不放任祁柏一个人在竹林。
祁柏背着箩筐,拿着镰刀在竹林寻找新鲜的竹笋。
雨后竹笋才装满一筐,竹林中就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祁柏不动声色看着眼前仙风道骨的男人。
他见过这人,上次,遂禾在竹屋前将这个男人的傀儡当场斩杀。
遂禾似乎对他颇多忌惮。
祁柏将镰刀别在腰间,转而去摸腰间的溯寒剑。
听闻妖族加重了守备防御,外面的修者没有准许不可能进来,所以这次这个男人用的定然也是傀儡。
傀儡能发挥出的实力最多也只有百分之一,他未必会输给他。
祁柏的心思动作,沈域都尽收眼底。
他脸上挂着温和怪异的笑容,安抚道:“何必怕我,我说了,我是你的师父。”
“我不认识你。”祁柏打量着他,冷冷评断,“妖孽。”
沈域露出不赞同的表情,“遂禾蒙蔽了你的双眼,我能感受到你的神魂已经渐渐融合,你今日多信任她一份,他日你想起是她害你落得这般境界,你便会多恨她一分,还是说你希望做一辈子的替身,自甘下贱?”
“你是为师亲手带出来的徒弟,为师不希望你走入囹圄,放心,师父不会害你,从小到大,师父哪次对你不好了。”
祁柏眯起眼睛,脸上透出几分冷冽,“胡言乱语。”
“是你执迷不悟。”沈域冷道。
他没有任何犹豫,溯寒剑便已经出鞘。
沈域模样的傀儡也不含糊,拔剑直面对上祁柏的剑刃。
傀儡力气极大,来回打斗几个回合,祁柏额发便渗出些许汗水。
他凭借本能挥剑挡开,忽然若有所感。
他没有时间多想,下一瞬,剑走游龙,使出的剑招连他自己都有些陌生,等他回过神来,那木头傀儡已经散落一地。
他低头,怔然看着自己的手。
竹林中响起飞快的脚步声,遂禾匆匆赶到祁柏身前,不由分说将人拉入自己的怀中,拥着人的肩膀,边安抚边问:“守备出了纰漏,竟然让奸人进了竹林,险些伤了你,担心死我了。”
祁柏眨了下眼睛,回过神来,“我没事。”
“若是傀儡实力强过你怎么办,下次不可冒然出手了。”
“……嗯。”
遂禾见他衣服整齐,没有外伤,仍觉不放心,当下吩咐一同跟来的哭妖,“让鹤大夫过来看看。”
哭妖瞥了一眼地上碎裂的木块,撇了撇嘴,“傀儡的残骸还要留着吗。”
“烧了。”
吩咐完哭妖,她便匆忙拉着人回竹屋。
祁柏居住的屋子虽然精巧,但地方不够大,她便径直带着人回了自己的住处。
让人坐在自己的床榻上,遂禾舒了口气,仿佛将宝物藏好的妖兽,脸上终于露出些许安心的神色。
她低低道:“真的没有受伤吗,把衣服脱了看看。”
顿了下,她又颇为君子的背过身去,“放心,我不看,你自己确认下来便好。”
她身后,祁柏坐在床榻上,揪着衣摆,表情隐在阴影里,看不清。
遂禾进退有礼,说不看便是真不看,听到身后窸窸窣窣解衣裳的声音,她便踱步走出内室,站在厅中守着。
哭妖带着鹤大夫很快抵达竹屋,遂禾作揖,“劳烦大夫去看看他有没有伤到哪里,别留下内伤。”
等鹤大夫提着药箱进去,遂禾的表情才切切实实沉冷下来,她冲哭妖使了个脸色,两人步出竹屋,确认祁柏听不见了,她才问,“让你们准备个傀儡试探祁柏的神魂融合到什么程度,谁让你们控制傀儡攻击的。”
哭妖揪着衣角,双目四处乱飘,就是不敢看遂禾,“王上说反正都用了沈域的皮,不趁机抹黑沈域,祁公子怎么会对沈域生出嫌隙……况且是祁公子先出手的,若是‘沈域’一直不攻击,祁公子恐怕会生疑。”
“大人明鉴,那傀儡修为低得很,属下们万死也不敢让祁公子受伤啊!”
“下不为例,以后就算是风麒吩咐,你们也不可以自作主张,懂了吗。”遂禾威胁。
哭妖小鸡啄米点头。
遂禾脸上仍旧有些阴晴不定。
当初事急从权,她在进入幻境前硬把残魂塞入祁柏体内,但神魂融合不是易事,往往需要灵力介入,悉心疏导。
但那时候两人已经进入幻境,后来又接连出状况,遂禾私下替他疏导的次数屈指可数。
属于剑尊的记忆久久不恢复,恐怕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她担心他出什么差错,又或者恢复了记忆,但故意瞒着她,她没有看出来,才不得不冒充沈域控制的傀儡去试探他。
既然祁柏不是装出来的,那还是要找个机会刺激他一下,看能不能加速神魂融合。
自从和慎裕对峙之后,遂禾便另有谋划,以前担心祁柏恢复记忆,两人兵戎相向,现下想要计划成功,却需要祁柏恢复记忆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效果。
何况,她嘴上不说,心中却隐隐期待着和记忆中的人重逢。
妖族进入雨季,族内事务繁忙,遂禾停留了一会儿,向鹤大夫确认祁柏无事后,便匆匆离开,只留下哭妖贴身陪着祁柏。
守着一只半妖,保护半妖的安危,这对于哭妖来说是件再轻松不过的事情。
至少,在和祁柏交谈前,哭妖是这么觉得的。
哭妖靠着墙壁,漫不经心数着最茂密的一株竹子上的竹叶。
祁柏披着外衣从竹屋中缓步走出。
哭妖原本以为他又要去钓鱼,便没有在意,却冷不丁听到他问:“洞明剑尊的名字是什么。”
“?!”
哭妖懵然一瞬,有些错愕地看向他。
她其实不太懂遂禾和祁柏之间那些弯弯绕绕。
遂禾把半妖带回妖族时,她见到半妖的模样,便理所应当认为遂禾是寻了个形似剑尊的人,将其当做替身。
直到近来,她才逐渐意识到这个被遂禾赐予剑尊名讳的半妖,就是当初的洞明剑尊,只是阴差阳错失去记忆。
现在祁柏问她洞明剑尊的名讳,难道是想起来了?
哭妖有些谨慎地打量他的神情。
洞明剑尊的长相冷感昳丽,如同一把被精雕细琢的绝世宝剑,当他眉目冷淡地看过来时,竟有些不怒自威。
哭妖心里咯噔个不停,但洞明剑尊的名字又不是什么秘密,祁柏出去随便抓只妖逼问,也能立时得到答案。
遂禾都为他取名祁柏了,应当也没有瞒他的意思才对,若非这位剑尊太迟钝,加上妖族人大多只知半妖存在,不知半妖样貌和名姓,这才一直没有引起什么轩然大波。
况且看今日遂禾的意思,分明是希望剑尊恢复记忆的。
哭妖思及此,便坦然了许多,答道:“剑尊与公子名讳相同。”
原本以为祁柏知道自己和剑尊同名,便会追问别的问题,谁知祁柏表情空白一瞬,转瞬阴沉起来,竟然有风雨欲来之感。
他避开哭妖的视线,一言不发回到屋子里,竹门被重重合上。
关上屋门的瞬间,祁柏背靠着竹门无力支撑,滑落在地。
他有些颤抖着捂住自己的双眼,竟然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该作何表情。
洞明剑尊竟然也叫祁柏。
遂禾将她师尊的名字,原封不动给了他。
其实早就有怀疑了,从程颂在临死前,叫出他的名字开始,他便开始怀疑。
程颂不认识他,怎么能想也不想叫出祁柏两个字,且他那时候分明将他认成了洞明剑尊,交的也该是洞明剑尊的名字才对。
从遂禾在魔域冒着得罪城主的风险,不顾一切救下他开始,一切仿佛都有迹可循。
他却不知道他究竟是做了剑尊的替身,还是他自己,就是那个被遂禾放弃,被宗门放弃的洞明剑尊。
祁柏不敢细想,甚至只要想到正清宗和遂禾,他的头便痛得要炸裂开来。
他死死用胳膊捂着眼睛,挡在眼前的袖袍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润湿一片。
渐渐地,那些不受控制从眼角渗出的泪珠连串掉在地上,竟然成了颗颗圆润饱满的珍珠。
祁柏看着那些珍珠,神情更加愣怔悲戚。
一室昏暗,不见半分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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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禾踏着月色回到竹屋,依照祁柏的性格,他定然不愿意在自己屋子里久留,不必她说,恐怕他也要跑回自己小屋里。
遂禾见祁柏住的竹屋里黑呼呼一片,只以为是对方今日休息得早,便没多想,径直进了自己的屋子。
她照常点亮外厅蜡烛,脚下忽然传来细微的声响,她低头垂目,移开登云履一看,却发现了几枚散落在地上的珍珠。
遂禾长眉轻蹙,又向内室走。
内室里面漆黑一片,遂禾点亮桌子上的蜡烛,视线径直落在鼓起的棉被上。
遂禾站在原地,沉默半晌,难得露出几分迟疑,她慢吞吞走过去,扯开被子,瞳孔微动。
烛火映衬下,她看见鲛人昳丽的面孔,他眼尾红得厉害,眼眶也有些肿,仿佛是哭过。
他蜷缩在自己的被褥中,恨不得将自己团成一团,肌肤裸露在外,在烛火的照耀下,比地上的珍珠还要璀璨绚烂。
遂禾看清被下的光景,脸色微变,反手用被子把他包裹起来。
她拧起眉头,“你疯了吗?衣服呢?”
他亦垂着眼不敢看她,他始终一言不发,却挣脱被褥,起身不由分说搂住她的腰。
“我就在这里,你敢试试吗。”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遂禾冷声问他。
“你说过,我是我,师尊是师尊,你从未把我们当做一个。”
他嘲讽地扯起唇角,“既然在你心中,二者始终有分别,那你敢要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