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原本肃然的祝灵犀沉吟一瞬,指尖的灵力湮灭,尚未成型的困阵顿时消弭。
她深深地看了戚枫一眼,足尖轻点,运起灵力,朝最近的天门赶去。
戚枫立在原地,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跟了上去。
祝灵犀在第九息时赶到了天门下,方才立定停步,就看见戚枫也从后方慢悠悠地赶来,踏着第十息的尾音踩在天门下的砖块上。
她在心里分析着戚枫这个人。
戚枫接连找到包括她在内的三个应赛者,毁去了他们填换的镇石,成为了本场比试的第一。他并没有毁去她的全部镇石,反倒是给她留下了三十块镇石,与其他两名应赛者剩下的数目相比,不能不说是手下留情。
若不是祝灵犀用困符强行留住戚枫,他方才就会离开,去填换他剩下的镇石,甚至他手中完好的镇石不止十块。
然而,当祝灵犀收手转身,来天门下等待进入中宫,戚枫居然也跟了过来。
以他目前的排名和成绩,即使不来取中宫的二十枚镇石,也绝对能进下一轮,那他跟过来的原因是什么?
祝灵犀若有所思:除非,戚枫不止是要进下一轮,而且就连怎么进、和谁一起进、这场比试怎么分出胜负,他都要掌控。
——是个很自负、控制欲很强的人。
第十息落下。
刹那间,地动山摇,头顶巍峨的天门发出“轰隆隆”的声响。
那一瞬地面摇撼,以祝灵犀筑基后期的修为,甚至难以在地面上站稳,险些被抛掷出去。
她指尖运起灵力,转眼绘成一道困符,这次并没有引向戚枫,反倒是对准了自己,将她自己的脚后跟定在了其中一块镇石上,无论地面如何震动,她都稳如磐石。
原本铺就平整地的面镇石,忽而像是海浪一般,向两边重重叠叠地分了开来,而站在地面上的祝灵犀和戚枫也随着这镇石组成的浪潮,一瞬升向高空,到了顶点,又随着脚下的镇石急速下坠。
起起伏伏,祝灵犀在困符的束缚下勉强稳住身形,余光一瞥,戚枫竟也稳稳地立在镇石浪潮上,动也没动一下。
镇石浪潮汹涌,起落间,祝灵犀看见从她脚下延伸到天边的镇石渐渐铺成了一条蜿蜒巍峨的路,她在极其遥远的地方看见了一道渺小但眼熟的身影,很像是申少扬。
难道开启中宫需要整个镇冥关一起运转?
——那方才淳于纯裁夺官是怎么提前进去的?以淳于裁夺官的实力,有能力和资格调动镇冥关的格局吗?
祝灵犀迷惑不解,正要继续观望,却发现这条由镇石组成的巍峨之路最前端高高地扬起,升到了青天之上,她必须把头仰过肩才能看到尽头。
在蜿蜒天路的顶点,有一道杳渺超然的身影,背身负手,回眸迢迢地一瞥。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祝灵犀赫然发现,她所踏着的这条蜿蜒天路,不知何时竟拼凑成了一条腾飞的苍龙,盘旋在青天之下、幽邃天河之上,向上看是青空穹顶,而向下看去,幽深死寂的黑色河水静静奔涌,带走周遭灵气和生机,再远处,还有隐约的虚空侵蚀迹象。
她居然被带到了山海域与冥渊的边界!
这世上有什么人能大改镇冥关的格局,当众带着应赛者渡过青穹屏障,在界域的边界俯视冥渊?
祝灵犀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是曲仙君!只能是曲仙君。
已经有上百年不曾在人前现世的曲仙君,居然如此出人意料地出现在了镇冥关、出现在阆风之会中。
她仍在思索曲仙君忽然现世的用意,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的戚枫面色惨白,脸上的表情都扭曲了,不像是惊愕或恐惧,倒好像是忽然有什么急症发作,浑身抽搐了起来。
祝灵犀微微皱眉:戚枫这是怎么了?
曲砚浓站在镇石构成的苍龙顶点。
回首,一条蜿蜒长龙在她身后盘旋腾飞,遮天蔽日。
她漫然抬手,神色比往日要认真一些,催动着这条镇石苍龙一圈圈地盘旋。
“轰隆隆——”
如雷声般的轰鸣。
庞然的苍龙飞旋着,每一次旋飞都伴着数不清的镇石在虚空侵蚀下碎裂,向下方深不可测的冥渊滚落,坠入那幽黑的长河中,悄无声息地湮灭。
“自五域分定以来,千年荏苒而过,镇冥关也有千余载风霜了。”她声音不算响,却在这片天域下的每个角落里回荡,在周天宝鉴的映照下字字清晰,让每个正关注着阆风之会的修士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世上岂有永恒不倒、万世不易的门关?千年来虚空不断侵蚀镇石,镇冥关也早就不新了。”她语气疏淡,“旧了换新的,坏了换好的。”
“至于彻底不能用的东西,那就丢到冥渊里去好了。”
阆风苑内,周天宝鉴前,胡天蓼听到这话,惊诧地张大了嘴巴,愣愣地望了望戚长羽。
“奇怪,曲砚浓什么时候转性了?”他困惑地瞥了戚长羽一眼,“不仅没有降罪责罚,居然还当着周天宝鉴,用‘镇石经受千年侵蚀陈旧了’的理由给你圆场?”
胡天蓼心里巨颤:传闻说戚长羽曾经在知妄宫里待过几十年,很受曲仙君的宠爱,他一直以为只是戚长羽自抬身价的把戏……难不成这竟然是真的吗?
戚长羽却没再搭理胡天蓼。
他猛然望向周天宝鉴前的人群——
原本低声议论,嘈杂纷乱的修士们,这一刻都不约而同地住了口,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凝神认真,无比专注地望着周天宝鉴里那道不甚清晰的杳渺身影。
即使曲砚浓已有上百年不曾在人前现身、即使这些修士们从出生起多半都没有见过曲仙君的模样,即使这些年山海域的大小事务都由沧海阁一手操办,这世俗的权柄牢牢地握在他的手里……
即使是这样,戚长羽也从来没有在哪一刻见过谁对他投注以这样的目光。
曲砚浓、曲仙君,才是山海域的无冕之主。
世俗的权柄永远无法窃取力量的余晖。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明白这一点。
戚长羽失魂落魄地坐回椅子上。
在胡天蓼诡异的打量中,他浑然无觉,只是自嘲般笑了一笑:如果再不能如她所需的那般奉命行事,只怕他就要如她话里形容的“无用的镇石”一般,被她丢进冥渊里去了吧?
镇冥关里,曲砚浓收手,止住盘旋的镇石苍龙,让无数镇石落回远处。
原本呈九宫状的镇冥关,此刻又恢复了原状,只是被镇石填得满满当当的天关,此时看起来坑坑洼洼,到处缺了砖石。
那些不能在盘旋中抵御虚空侵蚀、质地不够的镇石,无论是殽山镇石,还是效山镇石,都已落入冥渊中,自然不可能回来填满镇冥关了。
她淡淡地收回手,望着坑坑洼洼的地面,有点满意:既然沧海阁喜欢偷工减料,那她干脆就把整个镇冥关里不合适的镇石全都挑出来。
管它是望舒域来的镇石,还是山海域本土的镇石,都给它换掉。
至于钱嘛……
她不太在意地想,戚长羽当了这么多年阁主,应该攒了不少家业,他出得起的。
曲砚浓想到这里,唇边泛起愉快的微笑。
第25章 镇冥关(十二)
中宫的浩荡天门下, 祝灵犀尽量挑拣出平整的地面站住,和申少扬面面相觑。
方才镇冥关重构的时候,他们脚下的镇石将他们从原本站立的天门下送到了这里。
他们本来就是为了进入中宫而来的, 突兀地被送到中宫,虽然有些意外, 却也在情理之中。让人难以理解的是……
“你、你们好?”戚枫攥着衣袖,满脸局促不安地看着他们, “两位……道友?你们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祝灵犀和申少扬对视一眼。
确认过彼此的眼神——他们面前这个满脸写着“我不擅长和人打交道”的人是谁啊?把刚才那个把嚣张写在脑门上的戚枫交出来啊!
申少扬先克制不住,抢先说,“你装什么啊?刚才故意破坏镇冥关, 还想弄死我, 现在又装失忆了?”
戚枫很明显地一愣。
在此之前,申少扬从来没见过谁能把“呆若木鸡”诠释得这么清楚、这么形象。
“我,我记得我之前还在银脊舰船上。”戚枫脸色发白,很快又发红,急切地说, “我刚从玄霖域离开,怎么可能到镇冥关来破坏?我根本不认识你,我为什么要弄死你?”
申少扬一呆。
银脊舰船是界域之间来往的飞行法宝,能隔绝虚空侵蚀,需要到每个界域指定的地点买票搭乘, 也是五域修士离开青穹屏障去往其他界域的唯一渠道。
当初申少扬从扶光域来到山海域,就是买票搭乘了银脊舰船。
“你……演的吧?”申少扬感觉自己后槽牙都开始疼了, “你在银脊舰船上, 那你怎么参加阆风之会的?你不会要说自己稀里糊涂地就拿到了青鹄令吧?你还问你不认识我为什么要弄死我?”
申少扬说到这里, 气不打一处来,“我还想问你呢, 我又不认识你,你为什么针对我?”
戚枫的表情看起来更惨淡惶惑了。
“我,我参加了阆风之会?拿到了青鹄令?所以我现在会在镇冥关,是来参加比试的?”他脸色惨白地说,“我的印象里,我根本没有做这些事!”
“既然是比试,应该有裁夺官前辈在?”戚枫煞白的脸慢慢涨红了,下一瞬便从身上摸到了青鹄令,高高举起,“裁夺官前辈,我怀疑我之前神识受人控制,我自愿退出比试,请求裁夺官和沧海阁为我检查神识!”
申少扬目瞪口呆。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戚枫,又转过头看向祝灵犀,似乎想从后者那里得到同样的困惑茫然,却望见祝灵犀若有所思的表情。
“难怪,”她说,“你刚才一个沧海阁的绝学也没用。”
“哒。”
一声轻响。
天门下的三个应赛者一齐朝传出声音的方向望了过去。
云雾弥散间,蒙昧光影里,有一道身影拨开烟气,踏着天青色的镇石,不紧不慢地走来。
*
周天宝鉴前,一片哗然。
这届阆风之会实在太过出人意料,谁也没想到,在这短短几个时辰里,先后出现了应赛者肆无忌惮破坏镇石、镇冥关崩裂、上百年未曾现身的仙君重构镇冥关、应赛者大喊自己被人控制,这一系列的事,都是来观看阆风之会的修士们这辈子都没想过会看见的。
阆风苑里,淳于纯已回到裁夺官席间,她一反常态地坐在了离戚长羽最远的位置,只和胡天蓼偶尔沟通一两句。
此时望见周天宝鉴里戚枫举着青鹄令退赛的画面,她不由转过头,皮笑肉不笑地对戚长羽说,“贵叔侄倒是挺有默契的,隔着十万八千里也能想出同一个理由,可算是帮你们戚家把冤屈给编出来了。”
什么叫“把冤屈编出来了”,编出来的还能叫冤屈吗?
戚长羽神色冷淡:“淳于道友,戚枫的情况有问题,本就是有目共睹的事,请慎言。”
淳于纯勾起唇角,眼底半点笑意也无。
“说得也是,戚枫确实是有些委屈了,靠他一个筑基小修士,有什么本事让镇冥关开裂?”她很真诚地说,“能做到这种事的,当然得是更有本事的元婴大修士了。”
戚长羽不回应她的意有所指,神色不变,“仙君有仙君的意思,沧海阁的一切自有仙君做决断,道友就不必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