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阿虎,”她的声音里带了些劝导和蛊惑的意味,“只有无足轻重的人,才能做到不招人恨。”
不论活在什么样的环境下,资源是有限的,此消彼长,想要做成一件事,不触及任何人的利益是不可能的。
梁永源不敢直视李春昼的眼睛,吞吞吐吐地说:“可是这是不好,不能这样做……”
李春昼明白他的意思了,但是依然完全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问题,她从小看过不少女人打架,有时候是楼里的姑娘彼此之间相互打架,有时候是有家室的男人瞒着家中妻子来逛青楼,行踪暴露了,他们的妻子过来打人,不过大部分打的都是楼里的姑娘,而不是来逛青楼的男人。
根据李春昼观察到的现象来看,她们打架时最喜欢用来攻击对方的词就是“不要脸。”
这个词能用的范围太广了,正室打楼里的姑娘们时可以用,姑娘们互相攻击时也可以用,有时候甚至不限于女人,对那些出身寒门,努力往上爬的男人也可以用。
因为这个词很大程度上代表着一种暗示——一个人必须努力到豁出脸面,抛去游刃有余的体面,甚至是不择手段,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正是因为不“体面”,所以大家都不喜欢。
大梁整体的世俗观念还是颇为含蓄的,信奉的是恪尽职守,兢兢业业,自己守住自己的位置,然后等待某一天得到命运的眷顾那一套,所以世家对那些苦读书的寒门子弟才愈发不屑一顾。
而对女性的约束则更严厉,男性追求建功立业,尚能算得上是有志气和手段,女性一旦主动追求什么,就立马显得虚荣而心狠手辣了。
这两种规训,不论是对士子的,还是对女人的,本质上都是高位者对低位者的打压罢了,以免他们真的靠努力得到些本不属于他们的东西,进而伤害到既得利益者的利益。
李春昼就这么“虚荣”地活了这么多年,梁永源此时此刻的天真和犹豫,更对比得她冷漠又无情,李春昼垂眼看着梁永源,没说什么。
她没否定梁永源的话,但是也不觉得自己是错的,因为李三春对她的教育就是这样的,不管想要什么,直接去争就好,不管是跟女人争,还是跟男人争,李春昼从来不会被一个好名声约束住,她也不害怕跟人竞争。
她的生命力就在于这种不怕,就是那种无所谓你怎么看我,但是我就是要得到我想要的野心和意志。
即使处境再怎么艰难,也会头破血流闯出一条生路的,让人眼前一亮的生命力。
李春昼听完了梁永源的话,也没有劝他,反而很随和地说:“你不愿意的话就算了,回去吧阿虎。”
自从亲手杀死梁长风以后,李春昼和他越来越像了,和梁长风一样,她也有着掌控别人人生的欲望,但是李春昼的不同在于,她是柔和的,并不会强迫别人按照自己的想法走。
梁永源不愿意按她安排好的路走,李春昼也不生气,反倒是梁永源,惴惴不安地看着她,确认李春昼没有生气以后,才闷头闷脑地离开。
李春昼飘回树上,托着下巴看着他的背影。
越是处于弱势的人,越有坚守道德的心理需求,就像梁永源一样,他在自己整个人生中持续遭遇欺凌与排挤,没有任何自己引以为傲的长处,久而久之便会真心实意地认为自己唯一的长处就是“老实善良”,进而把整个人生都寄托在了上面。
比起害怕竞争,他更害怕的是竞争失败,因为到那时候,他连“老实善良”这个优点都不会有了,彻底变成一个毫无价值和不讨喜的人。
李春昼原本预料梁永源的别扭会持续两三天,但是第二天下午,梁永源就哭哭啼啼地来找她了,李春昼都不用问怎么了,光是看他一身的泥和灰,都能猜到他肯定是又被梁永翰欺负了。
李春昼没有煽风点火,也没有幸灾乐祸,更没有说一些“你看,我早知道会这样”的话,她只是轻轻帮梁永源擦去了脸上豆大的泪水,什么也没有说。
梁永翰这次找梁永源麻烦,估计跟前几次不愿意,之前是因为梁永源懦弱好欺负,所以梁永翰去戏弄他,这次估计是因为梁永源主动迈出了一步,在太后面前露了次脸,梁永翰不高兴了。
“呜呜春娘,十七皇兄……不让我……去见皇祖母,他说,不然就……打我……呜呜怎么办?”
李春昼轻轻笑了笑,她知道梁永源肯定意识到了自己的软弱,却无法改变,他想要讨好梁永翰,就必须放弃皇祖母,他自己肯定是不想离开这个唯一对他展露过善意的亲人,却又不想继续被梁永翰欺负,只能继续软弱地、哭哭啼啼地投奔到李春昼怀里哭泣。
李春昼猛地扳起他的脑袋,一字一句地说:“我告诉你,害怕一件事的最好办法,就是直面它,做好粉身碎骨的准备,包括失败,然后坦坦荡荡地活着!”①
第88章
梁永源泪眼朦胧地点了头。
梁永翰仗着自己母妃和兄长得宠,在上书房一向不学无术,拉帮结派欺负人都是常有的事,梁永源被欺负了这么久,他的不反抗更加剧了梁永翰的肆意妄为。
第二天,李春昼飘在梁永源身后,跟着他一起进了上书房,梁永翰果然又找上了梁永源。
昨天梁永源没有松口说不再去见皇祖母,梁永翰肯定不会甘心就这么放过他。
所以,在梁永翰再一次针对梁永源时,梁永源颤颤巍巍地向他复述昨天李春昼教给自己的话:“听说别人跟贵妃娘娘说起你的时候,贵妃娘娘都会转移话题……”
他说出这番话时攻击性不强,但是侮辱性极高,就差把“你没有出息”直接说出来了。
梁永翰听了他的话果然脸色涨红,气得后槽牙都要咬碎了,他凭借身高优势提起梁永源的领子,扬起拳头就朝着他脸上招呼过去。
在场的其他皇子和太傅谁也没想到梁永翰居然会直接动手,这才连忙开始拉架,梁永翰动手打人的事儿可大可小,往大了说可以是不爱护自己的兄弟,手足相残,往小了说不过是小孩子之间闹点矛盾。
但是这件事儿要是落在皇上耳朵里,少不得要有一堆人吃瓜落。
不过也好在梁永翰是贵妃娘娘的儿子,只要宫里没有不长眼的奴才主动到皇上揭发这件事,梁永源一个没有母妃的皇子,没有人会为他主持公道,打了就打了,又不受宠,还能怎么样?
李春昼打量了一眼周围人或庆幸或不以为意的神情,扯起嘴角冷笑了一下。
众人只提防着梁永源去皇上面前告状,但是只有李春昼和梁永源知道太后之前就说好了要梁永源今天陪她用膳。
所以当梁永源带着一脸的伤出现在太后面前时,连太后都吓了一跳,她让身边的宫人取来温水和手帕,给梁永源处理脸上的伤口,问:“怎么弄了一脸的伤,也没让太医看看?”
梁永源唯唯诺诺地说:“十七皇兄……不许我去。”
太后有些惊讶,“永翰平时也不像这种孩子……”
李春昼在梁永源身后掐了他一把,梁永源顿时嗷的一声哭出来:“对不起,皇祖母,皇兄肯定是生我的气了,因为我看到永翰哥哥跟一个不认识的母妃拉着手说话,所以他才一直针对我,可是我不是故意看到的,对不起……”
太后还有身边的嬷嬷顿时脸色一变,如果是因为他们兄弟之间的小摩擦起了争执,太后还不一定愿意插手,但是一个月之前宫里才刚刚因为成年皇子和年轻后妃关系纠缠不清出了件荒唐事,如果这时候再发生一件类似的事,先不说皇上会怎么生气,皇室的名声简直不用要了。
梁永源挨打事小,皇室的颜面事大,太后立马就拉着梁永源仔细盘问起来,梁永源的回答都是李春昼教好的,但是从他一个六岁孩子嘴里说出来,就显得格外真实。
关于那名妃子的长相和身份自然是一点都没打探出来,梁永翰对自己父皇的妃子心思不纯却渐渐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梁永源身上的伤口和他的年纪都是再好不过的证明。
不管太后心情如何,至少她面上分毫不显,只是看着自己这个可怜的孙子,叹了口气,说:“你生母早逝,也是可怜,就来哀家身边先养着吧,让青鸾陪你回去收拾东西,不用特意通报皇帝,明天哀家跟皇帝说一声便是了。”
太后让梁永源住在自己身边,一是为了保护他,二也是为了盯着他,防止梁永源嘴上没有把门的,再像今天一样把皇室秘辛随随便便就说给下面的宫人听。
李春昼又在后面轻轻推了一把,梁永源便像雏鸟一样依偎进皇祖母怀里。
太后抱着怀里梁永源瘦弱温热的小身板,年纪上来以后心也越发软了,她有点动怒地说:“你身边的那些奴才也都是些不尽心的,瞧瞧好好的皇嗣被他们照顾成什么样子了!青鸾,把他们全都打发了,去内务府调一批新人来伺候永源。”
李春昼见目的达成了,就不动声色地飘了出去,她四两拨千斤地帮梁永源搬到了太后身边,虽然与梁永翰彻底结下梁子,但是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敢明目张胆地欺负梁永源了。
关于梁永翰与那名不知名妃子的事,太后只是单独告诉了皇上一个人,皇上又让东厂的人暗中调查,毕竟这事儿说出来绝对算不上好听,所以并没有闹得人尽皆知,而梁永翰本人则被禁足三天。
但是梁永源搬去慈宁宫居住的事却是传出了轩然大波。
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不少人开始重新考量梁永源的身份和地位,他那些平时总是对他爱答不理的同父异母兄弟们也突然换了一副好脸色。
梁永源觉得这个世界好像突然对他友好了起来,他不明白为什么,但是还是觉得很高兴。
第一个开始拉拢梁永源的皇子是二十皇子,平时梁永源受欺负的时候,他总是冷眼旁观,这时候倒是第一个赶上来了。
二十皇子年纪跟梁永源差不多,生母位份同样不算高,但至少生母还活着,所以平时过得不算差,只是一些小手段在李春昼看来很低级。
这孩子总是拉着梁永源说别人的坏话,梁永源性子太过懦弱温顺,就算对二十皇子这种背后蛐蛐人的行为有些接受不了,时不时想要说点什么,但是一直都没有找到插嘴的机会。
他为难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去看只有自己能看到的李春昼,李春昼低头看他一眼,平静地说:“只要利益不产生冲突,不用特意反驳他说的话,也别当真。”
像梁永源这样软弱的性子,越是一个人,越容易被欺负,所以二十皇子主动跟梁永源拉帮结伙其实是好事,而且以梁永源现在的身份和地位,还没有主动挑选朋友的资本,所以跟二十皇子不用交心,只要能维持住表面的和谐相处就够了。
梁永源在上书房的人缘变好了,最不爽的人大概就是梁永翰了,到底是年纪小,沉不住气,三天的禁足刚一结束,他就冲过来堵住梁永源说:“你别以为向皇祖母告我的状就可以得意了!小野种!我有母妃你有吗?我母妃一定会在父皇面前替我讨回公道的,到时候你就等着吧!”
李春昼在旁边幽幽地想,这傻小子到现在还以为梁永源被太后接到身边是因为单纯挨了他的打呢,现在居然还敢来炫耀。
不过确实是比梁永源机灵点,还知道骂人的时候句句往人心窝子里戳。
梁永源心里害怕又委屈,眼眶里盈满了泪,为难地看向李春昼:“春娘……皇上要是知道……怎么办?”
李春昼注意到他甚至不喊皇上“父皇”,看来是真的跟这个父亲关系生疏。
一个从来没有得到过父爱的孩子,以后又怎么可能给予自己的孩子正确的父爱?
皇室的悲哀只会这样一代代流传下去,直到培养出梁长风这样的怪物,把一切付之一炬。
“皇上?就算是‘皇上’,也不过是一具肉体凡胎而已……”李春昼垂下眼睛,摸了摸梁永源的头,“阿虎别害怕,我会帮你解决他们的。”
当天晚上李春昼就带着几块小石子,飘到养心殿的窗外。
每当皇帝快要睡着了,李春昼就拿小石子把他崩醒,然后又把小石子藏到手里隐形,就这么来来回回地折腾了一晚上,皇帝不仅没能睡好觉,还觉得养心殿闹鬼了。
第二天皇帝没有去上朝,而是换了个地方睡觉,但李春昼依然没有放过他,直到贵妃娘娘过来前的半个时辰,她才停下扔石子的动作,让皇帝睡了一小会儿。
贵妃来到宫殿门口,却被皇帝身边的太监拦下了,她平日里在后宫极为受宠,又生了两个皇子,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待遇,忍不住向大太监多问了几句。
外面的声音一大,李春昼又开始往皇帝脸上砸小石子,把皇帝崩醒了。
皇上听到门口的动静,痛苦地睁开眼睛,他脸色阴沉,但还是压抑着怒气叫人进来,打算耐着性子听听贵妃要干什么,结果贵妃一张嘴就是关于梁永翰的事,皇上联想起一个月前的事,一下子压不住火,拿起床上的枕头就砸过去,咆哮道:“朕懒得听,滚!”
人最基本的欲望就是睡眠,在睡眠得不到满足的情况下,很少有人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更别说像皇帝这种一向养尊处优、没人敢忤逆的人。
他发完火,还嫌不够,又加了一句:“贵妃和十七皇子,禁足三个月!没有朕的允许,都不许迈出宫门一步!”
贵妃娘娘并不知道皇上为何这么愤怒,也不知道自己其实是被迁怒的,她垂着泪,失魂落魄地任由身边的宫女扶着自己离开。
李春昼目的达成了,但是却没有马上离开,她站在床边沉思,难道贵妃真的犯了什么大错吗?那倒也没有,只是雷霆雨露莫非君恩,皇宫也只有一个真正的主人。
因为皇上不开心,所以贵妃就只能承受皇上毫不讲理的情绪。
真是不公平啊……李春昼面无表情地想着,又拿小石子把刚睡着的皇上崩醒了。
***
梁永源搬到慈宁宫居住以后,生活水平好了不是一点半点,脸颊上也有肉了,身边新来的宫人都老实木讷。
太后身边的宫人时常做些新鲜玩意儿哄他高兴,有一日带来的是风筝,梁永源放不好,又愁眉苦脸起来。
李春昼在旁边看着,平静地说:“阿虎,你是第一次放风筝,一次做不好是很正常的。”
然后她接过风筝开始帮他放,等风筝飞起来了,她才把线和线轴交给他。
梁永源扯着风筝慢慢越放越远,李春昼抬头望着天空中的风筝,笑着说:“阿虎真厉害。”
梁永源抿着唇小心翼翼地看她,一向胆怯的脸上渐渐露出一个开朗又腼腆的笑,仿佛是一直不被重视的孩子,突然有一天被人夸了一句,有点不知所措了一样。
他用亮晶晶地眼睛望着李春昼,虽然不好意思说,但是几乎所有的情绪都写在眼神里了——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
李春昼没看到梁永源的视线,她看了会儿风筝,就抱着怀里的玄猫,四处找简候。
之前一直把它养在鱼缸里,但是今天一个没注意,鱼缸里面就空了。
但是鱼又不可能长腿,也不可能会飞,总归是跑不了的,李春昼举着李折旋,像是举着天线找信号一样四处寻找简候的意识。
“喵……”李折旋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轻轻叫了一声,李春昼眯起眼睛朝他目光注视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没有鱼,只有一只颜色很漂亮的橘猫。
李春昼心里了然,这只猫十有八九就是简候了。
估计是刚才一个没看住,简候被橘猫吃掉了,然后他的意识也从鱼身上转移到了橘猫身上。
李春昼放下手里的李折旋,李折旋轻巧地落在地上,身体微曲,瞳孔兴奋地微张,尾巴缓慢摆动偏低,嘴里发出急促而绵延的叫声,紧接着下一秒便冲过去跟橘猫打了起来。
他做猫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但是简候还是第一天做猫,连用四条腿走路都走不太好,因此李折旋的胜利简直是压倒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