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红豆是吗?”李春昼笑得很漂亮,漂亮之余也有一丝悲哀。
悲哀在于她明明已经和红豆认识许多年了,然而当下一次轮回开始时,“李春昼”这个名字对于红豆而言,也不过是一个不熟悉的陌生人而已。
所以她们之间的感情要一次次重新开始,只有李春昼保留着徒劳无功的记忆,李春昼轻轻垂下眼:“你愿不愿意来我身边给我当侍女?”
她等着红豆再一次言辞毫不客气地拒绝自己,但是红豆只是看着她,片刻后才轻轻说:“不好意思,这位姑娘,我身上还牵扯了案子没有解决,恕难从命。”
李春昼诧异地抬起头,睁大了乌黑的眼睛问:“什么案子?”
简候压低声音对李春昼说:“她的【子副本】已经被玩家解决了,案子应该就是她父母和那个江湖先生的案子。”
李春昼慢慢反应过来,没错,既然玩家都有上一次轮回里的记忆,那么他们解决子副本的速度也会大幅度提升。
只是不知怎么,李春昼忽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红豆不需要自己帮忙了,那么自己也的确没有强留她在自己身边的理由。
李春昼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比起开心,更像是难过,她掩饰似的匆匆站起身,撂下一句“好,那我先走了”,就不回头地往梨香院外面走。
她不敢回头,也没有回头的理由,因此也就没有看到在她身后,红豆脸上复杂又坚定的神色。
徐雁曲抱起刚刚吃饱,从厨房溜达出来的齐乐远,快走几步跟上李春昼,说:“春娘,你忘了把丽丽带上了。”
李春昼回过头,眼眶微红,有些心不在焉地接过丽丽,徐雁曲却捧起她的脸,动作轻柔至极地用大拇指摩挲了两下她的脸颊,“你别难过,只要……你在一日,我就陪你消遣一日。”
李春昼不想把自己脆弱的一面摆出来,于是微微笑了笑,点头答应下来。
她回到春华楼里,看着飘零在池塘边的一片叶子黏上枯木,又随着活动的水流被带走,引出去的水沟直通护城河,形形色色的树叶也被带进同一条河流。
她把丽丽放在地上,又开始找不用的布料给丽丽重新做屎兜,忙是治愈一切的良药,一忙起来,李春昼脸上的悲喜就全部都被掩埋下去,只剩下一种永恒的、死水般的平静。
简候在前面的楼上订了一个房间,原本其实是想在李春昼住的院子里将就一下的,但是简候的想法被池红毫不犹豫地否决了。
二皇子从前送给李春昼的那只五彩鹦鹉是晚上回来的,一回来就朝李春昼打招呼:“你回来啦?欢迎回家!”
李春昼匪夷所思地抬头看着这只鸟,有些不记得它之前难道会说这么多话吗……?
晚上李妈妈让小丫头喊李春昼去楼上一起吃饭,整个大堂里都是人,但是几乎没有客人,反而是姑娘们三两成群地坐在同一桌上吃饭。
李春昼下午的时候就注意到不仅仅是梨香院,就连春华楼好像都没什么客人了,原本她以为是玩家造成的蝴蝶效应,但是李妈妈看上去却全然不在意,于是李春昼也就没有说什么,只提了一嘴另一件事,让李妈妈替自己找一个叫“名娘”的艺伎来当自己的侍女。
她在有空位置的一桌坐下,晚饭吃了没两口就被身边姑娘们的交谈声吸引走了注意力:
“青晴,你还跟那个穷书生来往呢?这么多次了,他一个月就那么点钱,你还给他垫了不少吧……”
“啧……现在的男人那啥不硬,嘴倒是挺硬。”
……
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李春昼感觉今天晚上听到的话题都不像姑娘们平时会说起的,她从一开始的兴奋和震惊,逐渐变得麻木、不起波澜。
李春昼被哄着劝着也喝了不少酒,楼里的姑娘们好像一下子放下了身份之间的差距和距离,对李春昼格外感兴趣,恨不得每个人都过来摸她一把。
酒意上头,李春昼望着对面桌边谷夌凡的背影,心想真好,重来一次真好,只要梵奴还活着,大家都活着,就算她们不记得自己,重启也不算亏。
谷夌凡注意到李春昼的视线,慢慢回过头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李春昼的大脑被酒精拖住,一时之间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竟然僵在了那里。
而谷夌凡竟然也没有出言嘲讽她,只是又静静地垂下了目光,她低头的动作把后颈处雪白的皮肤裸/露在外,借着烛光看过去,像一片积满了白雪的小山丘。
李春昼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借着酒劲腾的一下站起来,微微摇晃着走到谷夌凡身边,拉了个没人的座位硬挤在谷夌凡身边,盯着她的眼睛说:“我很在乎你!”
“你是个特别特别坏的人,”李春昼说着说着就委屈起来,眼眶又红了,“明明你就算不冷落我,我也会一辈子在乎你……”
她细细地数着记忆中谷夌凡对自己做的狠心事,最后却只是睁大了眼睛,像个牛皮糖一样,抱着谷夌凡痛哭,一边抽噎,一边追问:“你以前对我说过的‘不管你去哪里,是不是孤身一个人,不管我死了还是活着,我都永远记得你’还算不算数?”
姐姐,如果我真的走了,你会一直记得我吗?还是说会很快把我忘掉……?
谷夌凡怔怔地看着她的脸,几次想要抬手都忍了下来,直到李春昼因为喝得实在醉了,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她才把自己的披风轻轻盖在了李春昼身上。
简候跟齐乐远坐在一桌上,皱起眉头说:“我怎么感觉春娘回来以后完全不快乐了?”
齐乐远坐在桌子上啄葡萄,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慢悠悠地说:“我看你是一点都不懂人类啊!她不是不快乐了……是终于可以不用假装很快乐了。”
晚上,谷夌凡没有让侍女把李春昼送回她自己的院子里,而是把李春昼扶进了自己的房间,她让李春昼倚在自己身上,从侍女手里接过湿毛巾,温柔地帮李春昼擦拭那张酡红滚烫的小脸。
李春昼慢慢睁开眼睛,望着拔步床顶,冷不丁地说:“姐姐,其实你有上一次轮回里的记忆,对吧?不只是你,妈妈也有,其他人也有……你们都在瞒着我。”
谷夌凡给她擦脸的动作顿了顿,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像是挪动一只小猫一样调整李春昼的姿势,让她枕着自己的大腿,垂下眼睛问:“是我演得太差了吗?还是我有什么行为看起来跟之前不一样?”
“没有,”李春昼被一种温暖馨香的味道包围着,浑身像是被完全抽离了力气,她蜷缩起来,闭上眼睛,轻轻说:“但是你们的目光停在我身上的时间……有些太长了。”
“原来是这样啊……”谷夌凡低头抚摸着李春昼的脸颊,喟叹出声。
第99章
李春昼拉着谷夌凡的手,把自己的侧脸贴上去,忽然说:“你还在……梵奴,实在是太好了,我现在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你了。”
谷夌凡轻轻抚着她的鬓角,看着李春昼说:“不是梦……”
下一刻,门被推开,李折旋走了进来,但是现在他顶着的是二皇子的脸,但是谷夌凡并未起身行礼,而是沉默地注视着那双非人的眼睛,没由来地透出一股阴郁。
两个人无声的较量被后面紧随而来的简候打断,李折旋把枕在谷夌凡腿上的李春昼打横抱起来。
李春昼费力睁开眼看了看,认出是李折旋后就闭上了眼睛,任由他把自己抱进怀里,谷夌凡握着李春昼衣裳一角的手慢慢松开,垂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被别人抱走。
一如从前那样。
齐乐远站在简候头上,探头探脑地问:“没露馅吧?”
“她知道我们都有‘上一次’轮回里的记忆了,不知道是在说梦话还是真的……”谷夌凡慢慢拢好自己被李春昼扯乱的衣裳,轻轻抬眼看向齐乐远与简候,“一定要瞒着她吗?”
齐乐远顿了一下,说:“能瞒就继续瞒下去吧,实在不行让简候来解释。”
简候给出一个试探性的眼神:?
第二天,李春昼是被窗外淅淅沥沥的滴水声吵醒的,她睁开眼睛愣了片刻神,才发应过来自己现在在楼上雅间里,她转眼看到闭目养神的李折旋,便撑起身子问:“阿旋,你一直没有休息吗?”
她小幅度地挪动身子,留出一片空,拍拍床,让李折旋躺上来。
等李折旋躺上来,侧着身子用目光描摹她的唇齿时,李春昼安静地伸出手摸着他下巴上新长出来的胡茬,有些恍然,她没有宿醉后的头痛,应该是李折旋提前规避了。
李春昼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顾首辅在说谎……明明除了她和阿虎,其他人也有上一次轮回里的记忆……但是他们为什么要一起骗我呢?”
李折旋身姿修长,黑沉沉的眼睛不掺什么情绪,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片刻后才慢慢地说:“我已经检查过了,副本世界没有崩坏的迹象。”
“但是昨天我试过读取母亲……或者说姑姑,她脑海里的记忆,没有成功。。”
李折旋地说,“不仅是我母亲,其他人也是一样,不少人的精神好像都被加强过了,所以我没办法读取。”
李春昼并不惊讶,昨天顾首辅突然岔开话题,聊起让李折旋去看望永莹公主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对劲,但是当时人多,李春昼只跟李折旋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多说什么。
真正让李春昼发现顾首辅在撒谎的,是顾辰新自相矛盾的说辞。
顾首辅说她有记忆是因为简候施法,但是那天分别前,她又说玩家召唤他们三个人从三十四年前回来的事有她帮忙——明明那时候简候还跟李春昼一起待在以前的时间线,怎么帮她恢复记忆?
而昨天晚上谷夌凡的回应更让李春昼确信了这个猜测。
李折旋把玩着她漆黑的长发,“我再去皇宫仔细查一查?”
“不用。”李春昼起身来到窗边,长发滑出李折旋虚虚握起的手,她垂眼向着街上望去,各式的伞来了又去,偶有深红色的油纸伞走过,像一条与众不同的鱼跳入河流,不知终点地遨游于河水之中,李春昼坐在飘窗上,伸手欲去触碰微凉的水珠。
感觉到手上货真价实的凉意,李春昼收回手,微微挑了下眉,平静地说:“咱们身边不是有现成的人吗?”
于是刚在隔壁睡下不久的简候又被剑一叫醒,连带着齐乐远一起被送进李春昼面前。
李春昼乌黑的眸子盯着两个人,问:“怎么回事?丽丽,你是不是瞒我什么了?”
齐乐远看着李春昼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心里警铃大作,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条理清晰的话来,简候表情严肃地在旁边看了会儿,忍不住替他回答道:“没错,他们确实是有前面轮回里的记忆,但不仅是上一次轮回里的记忆,而是前面一百二十一次的记忆,他们全都想起来了。”
李春昼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细想其实也不奇怪,因为这个副本世界本就在一次次不停重演,落下的雨珠会在下一次轮回开始前重新回到天上变成云彩,开败了的鲜花会缩回土里变成种子,死了的人也可以再次活过来。除了被李折旋这个真正的‘外来者’拿走的部分,一切都是守恒不变的。
但是唯有记忆不会真正地消失。
十年轮回里发生的一切,不仅只有李春昼一个亲历者,其他人也一次次扮演着固有的角色,他们不是遗忘了这段记忆,只是被主神设置好的程序干扰,暂时想不起来而已,牵一发而动全身,李折旋回溯时间的同时也解开了其他人记忆上的锁链。
难怪……就在李春昼消化着这件事的同时,简候又继续说下去了:“因为我们不是自己选择回来,而是被召唤过来的,所以我们回来之前,降落的坐标跟原本的坐标发生了一些偏差。”
李春昼眉心一跳,隐隐有种事情彻底超出掌控的感觉,她问:“什么偏差?”
“这次轮回,并不是第一百二十二次,而是第一百八十一次。”
简候提到的坐标,根本不是空间上的坐标,而是时间的坐标,从他们回到过去以后,这里的玩家和‘NPC’已经一起轮回了五年了。
“那这五年轮回里的记忆……”李春昼问。
“没错,他们也记得。”简候没等李春昼把话说完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然后做出干脆利落的回答。
李春昼心里忽然有一种荒诞感,以至于让她暂时抛去了将要离别的不舍和难过,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几天以来,自己所见到的一切都这么奇怪,李妈妈对她的态度奇怪,内阁里大臣对梁永源的态度也奇怪,顾首辅说的那些话更是莫名其妙……
其他细小的地方如今想起来更是昭然若揭,齐乐远跟徐雁曲熟稔的关系,那只突然词汇量大涨的五彩鹦鹉,顾简西那句“好久不见”……五年的点点滴滴,都藏进阴影里去了。
难怪春华楼里的姑娘们都懒洋洋的,既不接客,也懒得说笑,她们所有的悲喜都是不正常的悲喜,李春昼明白这种日复一日毫无变化的枯燥感,当这种“重复”放大到整个世界的时候,给人的感觉便从一种单一的枯燥变成绝望了。
这样一个月一次的轮回会让小孩子永远长不大,每个人拥有的财富不会变化,身体上的痛苦也不会以死亡终结,所有的规律和承诺都成了废纸,真真假假没有标准的定义,文明也不会有任何发展,一两次还好,一旦重复超过一年,人的心理状态就会被影响。
李春昼喃喃着问:“那为什么我回来的时候,一切还是一百二十一次轮回时的模样?”
简候平静地说:“因为他们知道你要走了,所以想让你最后一段时间过得开心一点。”
齐乐远忙不迭地点点头,接道:“如果你一开始就知道他们有记忆,要一次次轮回,你还能放心离开这个副本世界吗?”
这么多人都在陪她玩一场小孩子过家家般的游戏……李春昼一时没有回答,半晌,她才说:“我走了之后,这个轮回还会一直重复下去吗?”
“这个得看主神的意图了,不过一个时空中的时间线如果一直堵塞的话,必定会走向灭亡……就像你们人类的血管一样,如果某处发生了堵塞,就可能导致一系列的问题,现在才一百八十一次轮回,所以看起来没什么,如果继续轮回到达上百次,上千次,情况可能就不一样了。”
李春昼抿了抿唇,问:“那时会怎么样?”
“不一定,也许会降维,”简候毫无波澜地说,“他们现在还觉得自己是人,但是时间久了就会逐渐忘记这一切,彻底变成按照固有程序行动的‘NPC’,也就是这个世界彻底从真实世界变成僵硬单调的副本。”
齐乐远忽然来了精神,对简候问道:“我记得我之前好像也下过类似的自由度很高的副本,那种副本是不是也是这种世界演变的?”
简候点了点头。
齐乐远匪夷所思地问:“我靠,我一直以为副本都是你们设计的呢,合着是其他维度的世界?!你们也太……”
面对齐乐远的“指控”,简候反应很平淡,像是不太理解,他说:“如果你知道从零开始构建一个世界有多难的话或许就不会这么想了。”
他脸上竟然罕见地流露出些许痛苦的神色,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如果想要模拟一个足够真实、不出bug,又可以容纳你们人类的世界,我们必须从基础物质、物理规律开始,一点点完成,在开始设计的时候,光是一个圆周率就起码要精确到小数点一百万亿以后,这样才能确保这个世界的虚构性不会太早暴露,耗时耗力不说,还要从其他世界抽取人类意识投放进来……相比之下,利用原有的低科技文明来制作副本就简单多了。”
齐乐远说:“那被你们选中的世界也太倒霉了,而且一个副本就要浪费一个世界,这种‘掠夺性开发’不就相当于竭泽而渔吗……?”
“太天真了,你根本不知道这个维度究竟有多少个宇宙,更无法理解&*中究竟有多少维度,谁会在意大海中少了一滴水?”简候眼底的金光带着非人的冰冷感,“你们的世界,你们的文明,你们的进化难道就没有信奉弱肉强食的规则吗?‘公平’对你们来说还太遥远了,以你们现在的能力能面对的,只有高位文明对低位文明的碾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