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姜兄就是蒋大小姐,不才得见芳容,十分侥幸。”
蒋银蟾素着脸,穿的是在铜陵县买的荔肉白绉纱衫子,退红绸裙,乌黑油亮的发髻上只插着一根银簪。她这样的女孩子,无需精心打扮,光是眉眼间的英气,便足够吸引人。
毕明川细细打量着她,她起身还礼,俏皮微笑道:“三公子知道我是你们正道人人得而诛之的魔教妖女,还来赴约,就不怕惹祸上身?”
毕明川道:“这两日正道都在打听蒋大小姐的下落,蒋大小姐不怕我出卖你,约我见面,我又有何惧?”
蒋银蟾道:“有道是相由心生,三公子生得如此风流俊俏,我想你一定不是那种出卖朋友的小人。”
毕明川哈哈笑了,道:“蒋大小姐当我是朋友,何其有幸!”
略叙寒暄,落座吃了杯酒,蒋银蟾道:“三公子,胡胜现在何处?”
一听这话,毕明川情知她都想通了,不由刮目相看,道:“蒋大小姐真是冰雪聪明,说实话,我整整想了两日,才想到胡胜身上。”
蒋银蟾的聪明都用在了武功上,这件事若不是原晞指点,她恐怕想两个月都想不明白。毕明川夸她,她也不心虚,只是很高兴有原晞在身边,不然她一头雾水,傻傻地坐在这里听毕明川解释,不免被看轻。
一个大门派的继承人,代表了这个门派的未来,是万万不能被看轻的,她必须武功高强,聪明绝顶。她忽然明白,为何大人物身边都有谋士,因为智勇双全的天才毕竟极少。
第十七章 整顿着残棋
原晞一下午都在房里下棋,棋盘上两百余枚棋子,右下方的白子已被黑子围得密不透风。他拈着一枚白子,正寻思出路,蒋银蟾掀帘子走了进来。
“自己跟自己下棋有什么意思?”
原晞歪着头看她,微笑道:“那你来陪我下啊。”
蒋银蟾走近看那棋局,形势繁复,便知道他善弈,摇头道:“我不喜欢下棋。”
原晞道:“胡胜的事怎么样了?”
蒋银蟾道:“他跑了,毕三公子在他的住处搜到了这个。”
她从袖中拿出一个盒子,原晞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包药渣,手指拨了拨,道:“天麻,钩藤,白芍,黄芪,这是……神灯草?”
他拈着一截黑乎乎的药草,道:“神灯草主治风寒湿痹,心腹冷痛,我记得只有栟榈山有。”
这话跟毕明川说的一样,蒋银蟾道:“好罢,我现在相信你是个大夫了。栟榈山是黄泉山庄的地盘,神灯草十分珍贵,外人很难得到。这包药渣是毕三公子的手下在胡胜家后院挖出来的,胡胜媳妇病重,这药应该是她吃的。”
原晞道:“黄泉山庄与北辰教有仇么?”
蒋银蟾叹了口气,道:“这仇说来可笑,当年我爹二十六七,风华正茂,和黄泉山庄的庄主杜行盛比武,拆不到十招便赢了。杜行盛的夫人宫吟香在车里看见,芳心暗许,竟丢下丈夫和襁褓中的儿子,孤身去了绛霄峰,要嫁给我爹。”
宫吟香,三十余年前的蜀中第一美人,原晞是知道的。他眨了眨眼,露出一丝戏谑之色,道:“你爹跟她好了?”
蒋银蟾横他一眼,道:“我爹心里只有我娘,才看不上她呢。她见我爹不搭理她,羞愤难当,转身铰了头发,出家做了姑子。杜行盛抱着儿子到尼姑庵,苦苦求她回去。她不肯,杜行盛便将儿子放在地上,拔剑自刎了。宫吟香见状,方才后悔无及,跟着自尽了。”
原晞愕然半晌,道:“这夫妇两个都好自私,做事一点不为别人考虑。”
蒋银蟾道:“我娘也是这么说呢,可笑他们的儿子杜寒被叔父抚养长大,竟认定是我爹害死了他爹娘。自从他做了庄主,便一直与本教作对。我看就是他收买胡胜,等我来苏州,杀掉梁远,嫁祸给我。”
原晞道:“他既然知道你的行踪,若想对付你,只需把你的行踪散播出去,又何必杀人嫁祸呢?”
蒋银蟾道:“你不知道,梁家这两年抢了黄泉山庄的药材生意,黄泉山庄已经跟梁家闹过几回了。这次杀了梁远,嫁祸给我,便能借梁家的手除掉我,再借本教的手除掉梁家。”
原晞点点头,道:“倒是个一石二鸟的妙计,但真相如何,只有找到胡胜才能定论。而且嫁祸你这件事,胡胜一个人做不到,你的随从里一定有人与他联络。”
蒋银蟾躺下,望着屋顶,道:“揪不出奸细,只怕我回去的路上也不得安宁。”
原晞垂眸不语,他说过要帮她查清奸细的事,现在线索断了,要想履行承诺,只有跟着她去绛霄峰,这一路上或许还能得到线索。
蒋银蟾正是此意,她想他一定懂的,他若有良心,便该主动提出陪她回去。她用眼角余光给他施加压力,他却无动于衷,这种沉默让她感到憋屈。他是她从江里捞上来的鱼美人,她救了他的命,天付奇缘,她心中喜悦,不可言喻,他明明也有点喜欢她,为什么就不愿跟她回去?
静候了一盏茶的工夫,憋屈变成了怒火,蒋银蟾腾地翻身下榻,快步朝外走。
原晞急忙拉住她的衣袖,道:“蒋小姐,跟你去绛霄峰,对我来说不是儿戏。容我仔细想想,明日给你答复好不好?”
蒋银蟾冷冷地睨着他,道:“谁要你跟我回绛霄峰了?你少自作多情!”一甩袖,将他甩了个跟头,走出门去了。
原晞坐在地上,眉间攒愁,要跟她去绛霄峰,必须先确认韦家有没有跟文氏的人联手。若有,错在韦家,他便没什么顾虑了。若没有,按理说他还是该娶韦小姐,但在池州郊外的破庙里,他便预感到与韦小姐的婚事成不了了。
即便韦家无过,一桩婚事闹到这般地步,他和韦小姐怎么看都不像一对有缘人,勉强成亲,多半也不会有好下场。他要想法子回妙香,说服父亲退亲,再考虑与蒋银蟾的事。
文氏的人找不到他,一定会在回妙香的路上设下重重埋伏,回去是个难题,退亲也是个难题,难上加难,叫他如何不愁?
站起身,坐回榻上,原晞注视着棋局,随手在左上角落下一枚白子。
毕明川拈着一枚黑子落在棋盘右下角,立时挤死了一片白子,他二哥毕明河丢下两枚白子,认输道:“不下了,不下了!三弟的棋艺愈发高了,爹都未必能赢你。”
毕明川笑道:“我怎么感觉二哥是看天晚了,急着去会佳人,故意输给我呢。”
毕明河道:“没有的事,你别瞎说。”
毕明川道:“那咱们再下一局?”
毕明河不肯,说笑了几句,匆匆离开了。毕明川从桌上的匣子里拿出一张请帖,是蒋银蟾昨日派人送来的,上面的字迹娟秀,如美女簪花,言辞清丽,文采斐然。
本以为她是个刁蛮任性,只会舞刀弄枪的粗鲁女子,没想到她胸藏锦绣,腹隐珠玑,令他好生惊喜。
毕明川向椅上坐下,闭上眼,将请帖置于鼻端,嗅着上面淡淡的墨香,回想中午与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嘴角含着笑意。
一名手下人进来禀道:“公子,申亮来了。”
毕明川忙起身迎接,申亮长挹到地,道:“三公子,我和师妹不是那名刺客的对手,没能杀了他,实在对不住。”
毕明川不甚意外,摆袖道:“看来是我低估了他,申兄和令师妹不必自责,辛苦你们了。”想了想,又道:“你们是在那座破庙找到他的么?”
申亮摇了摇头,道:“我们是在铜陵县找到他的。”
“铜陵县?”毕明川挑起眉,道:“他去找蒋大小姐了?”
申亮道:“是的,他们不仅认识,而且同进同出,颇为亲密。师妹中了他的毒,我无力救治,不得已告诉他是三公子托我们杀他,还望三公子莫怪。他近日会来找你,务必小心!”
同进同出,毕明川咀嚼着这四个字,心头微酸,面上从容道:“无妨,申兄告诉他是应该的,令师妹身体怎样?”
“师妹已无甚大碍,我技不如人,辜负了三公子,实在是惭愧。你能体谅,我们师兄妹感激不尽,日后再有能效力之处,尽管吩咐。”
打发他去了,毕明川便沏上一壶好茶,屏退下人,拿了本书在灯下看着。
漏下三鼓,朱帘微动,房中已多了一人。毕明川见他穿着一件青布长衫,木簪束发,神采射人,比画像上更俊秀,心道难怪蒋大小姐喜欢他,起身作揖道:“在下恭候多时了。”
原晞长眉一轩,背着手道:“三公子知道我会来?”
毕明川道:“申亮已经告诉在下了。”
原晞淡淡道:“哦,我与三公子素昧平生,不知三公子为何要置我于死地呢?”
毕明川摆了个手势请他入座,拿出一封信,递给他道:“这是韦老爷的亲笔书信,阁下看了便明白了。”
原晞一听韦老爷三个字,眼中欢欣涌动,睇住他手中的信,须臾才接过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牵起嘴角。毕明川瞧他不像是冷笑,倒像是发自内心的高兴,肚里疑惑道:怎么他知道韦老爷要杀他,还高兴上了?
原晞将信收入袖中,缓缓道:“三公子,我姓原,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了罢。”
第十八章 罗袜衬弓鞋
前日,毕明川听说韦小姐的未婚夫坠江身亡,已经猜到几分了,这时还是做出吃惊的表情,拱手道:“原来是妙香广平王世子,失敬,失敬!在下若早知道是你,绝不会帮着韦老爷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这是实话,原氏是妙香皇室,虽然远在西南,毕明川并不想得罪他们。可恨韦老爷隐瞒实情,拖毕家下水,毕家不知道这当中的利害,就替人做刀,活像个傻子。
原晞笑了笑,道:“三公子的长姐见在韦家做奶奶,你的难处,我明白。日后我只找韦家算账,不干你们毕家的事。”
毕明川面露喜色,道:“原世子通情达理,恩怨分明,在下万分感激。家姐说,开国侯府的冯小侯爷对韦小姐有意,韦老爷谋害原世子,多半是想与冯家联姻。”
远水解不了近渴,相比原氏,自然是冯家对韦家更有利。
原晞心下厌恶,道:“十五年前,韦老爷在桂州做一个小小的六品官,他夫人偶然结识先母,十分投缘。后来先母生辰,韦老爷夫妇亲自登门拜贺,促成了这门亲事,如今却贪心不足,背信弃义,与这样的人相处,迟早要受其害。”
毕明川深有感触,点头道:“原世子所言极是,韦家在江南势力颇大,你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江南待不得,妙香又回不去,原晞选择另辟蹊径。这条蹊径未必平坦,甚至前途是光明还是黑暗都不确定,但他很想走一走。
“三公子,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原世子但说不妨,在下先前多有得罪,心中甚是过意不去,若能帮上你的忙,自当效力。”
原晞拿出一块丝帕,上面写了一行字,毕明川竟一个都不认得。
“烦请三公子派人将这七个字写在寺庙附近,容易看见的地方。”
毕明川收下丝帕,答应了。原晞起身告辞,毕明川送他到门外,道:“久闻妙香原氏武功精妙,今日有幸会见,想讨教几招,不知原世子肯否赐教?”
月下柳庭风静,杏花绽红,梨花如雪,忽而花涌如浪,剑光凌乱台星动。杳杳香雾中,原晞身形一晃,飘然远去。毕明川立在树下,手中的宝剑断成了三截,心头那点酸意化作一声叹服的唉。
早上蒋银蟾打开房门,见台阶上坐着一个人,微微一愣,板起面孔。原晞转头对上她的眼睛,站起身,笑吟吟道:“大小姐,我愿意跟你去绛霄峰。”
蒋银蟾眼皮一翻,道:“你以为绛霄峰是什么地方,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你走罢,我不想带着你了。”
原晞捕捉到她眼中滑过的亮光,知道她心里是欢喜的,便厚着脸皮,掣住她的袖子,恳求道:“大小姐,你就带上我罢,我身无分文,离开你只能去住破庙了,一日三餐全没着落不说,还有流氓地痞欺负我,好凄惨也!”
蒋银蟾心道:该死的流氓地痞,竟敢欺负他!面上仍是淡淡的,道:“等你那做副都统的朋友回来,你便能过上好日子了。”
原晞道:“我昨晚仔细想了想,他若知道我为何流落至此,说不定会告诉侯府的人,卖友求荣。我原先不了解大小姐的为人,如今知道你是天底下最豪爽,最讲义气的女孩子,我还是跟着你,更为妥当。”
蒋银蟾抿着嘴,不理他,径自穿过花园和大堂,出了客栈,去斜对门的酒楼吃早饭。原晞亦步亦趋,蒋银蟾在一张空桌旁坐下,他也坐下,眼巴巴地望着她。那种眼神,好像他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她。
蒋银蟾很受用,点了两碗鸡汤银丝面,四样精致小菜。不多时,面和菜端上来,她抬一抬下巴,说句吃罢,原晞才笑着动箸。
蒋银蟾见多了讨好自己或者讨好母亲的男人,原晞跟他们不太一样,他很聪明,分寸拿捏恰到好处,取悦自己的同时又不感觉谄媚。
到晚来,两人站在石桥上,看河面上来来往往的灯船,箫鼓声伴着吴侬软语,缠绵悱恻。蒋银蟾吃了点酒,捏住原晞的耳朵,拉到嘴边,似要说话,还没说话,那温热的气息便将他的耳廓喷红了。
她笑道:“我脚有些痛,回去你为我捏一捏好么?”
原晞生在帝王之家,自小呼奴使婢,何曾为人捏过脚?心下觉得耻辱,不愿意,又怕她生气。转念一想,捏脚不正是把玩她一双纤足的机会么!目光落在她裙下,含笑道:“我手艺不好,大小姐多担待些个。”
他这笑不知是得益于容貌,还是有什么技巧,笑得人心里痒痒的,被羽毛扫了一下似的。
回到客栈,伙计送来热水,原晞倒在盆里,兑上冷水,探手试过温度,端到榻前。蒋银蟾坐在榻上,掀起裙子,露出窄窄的宝蓝凤头弓鞋。原晞坐在小杌子上,握住她一只脚的脚踝,细的出乎意料,仿佛稍微用力就会折断。然而事实是,她稍微用力就能踹断壮汉的肋骨,这巨大的反差令她的脚更值得欣赏。
脱了鞋,解开淡黄罗袜,掌心触及她柔腻的肌肤,原晞一发收敛神色,撩起热水,浇在她足背上。
他动作虽然生疏,但被他手掌包裹的那只脚说不出的熨帖,另一只脚便空落落的。蒋银蟾双脚浸在水里,泡了一会儿,浑身毛孔舒张。他手指按在穴位上,力道不轻不重,一阵阵酥麻上涌,筋骨都软了。
原晞拨弄那婴儿般蜷曲的脚趾,想弄疼她又舍不得。
“大小姐,舒服么?”
蒋银蟾欹着软枕,乜着眼,两腮泛热,发出慵懒的一声嗯。
原晞抬眸见她面带桃花,粉融香汗,如杨妃醉酒,心道小泼妇这个样子倒是很可爱的,与她做夫妻或许别有一番乐趣。一边捏,一边浮想联翩,脸上渐起红晕。
蒋银蟾盘算着把他带回去,既能做面首,又能做谋士,一举两得,妙哉,妙哉!唇角越翘越高,美孜孜地坠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