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晞把玩够了,将她双脚轻轻放在榻上,注视着她恬睡中的脸,娇妩又稚嫩,心里的邪念忽都没了,只想亲一亲她。他低下头,挨近几寸又停住,挣扎了片刻,端正身子笑了笑,为她盖上被子,出门去了。
次日两人乘船前往扬州,开在东关街上的双成赌坊生意兴隆,不管白天黑夜都有黑压压的一堆人掷骰子押大小,把白花花的银子流水价送到庄家手中。蒋银蟾一身男装,唇上粘了两撇滑稽的胡须,摇着折扇,领着原晞走进来。
她买了五百两的筹码,递给原晞,道:“你去玩罢,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原晞摇手道:“这怎么好意思?我不玩。”
蒋银蟾道:“这里就是本教的分舵,你输了的钱最后还是落到我手上。”
既然肥水不流外人田,原晞便没什么不好意思了,接过筹码,高高兴兴地走到一张赌桌旁,和十几个赌客一齐盯着庄家手中摇晃的骰盅。一名身材瘦削,穿着半新不旧墨绿袍子的男子也走到这桌,双手抄袖,不着痕迹地靠近原晞。
骰盅合在桌上,赌客们纷纷下注,原晞将两根筹码压在小上。
待庄家开盅,众人全神贯注之际,男子右手中的匕首猛刺原晞后腰。蒋银蟾站在原晞身旁,只当这人是来刺杀自己的,摸出一枚梅花镖射他面门。
第十九章 扬州月如梦(上)
丁潮是韦老爷手下最出色的刺客,深得韦老爷的信任,原晞的身份他是知道的。他在苏州码头发现原晞和一名少年同行,跟踪他们至这家赌坊,却没想到这少年如此警觉。暗器迎面射来,他拔起身子,向左跳开。
一击不中,他便要逃走,蒋银蟾见他身手不错,想和他斗一斗,拔剑刺他背心,喝道:“小贼,有种别走,跟我过几招!”
丁潮飞身跃过四五张赌桌,险险躲过她的剑,背上被穿透衣衫的剑气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心中惊道:好快的剑!
原晞料这人是来刺杀自己的,不知道蒋银蟾的身份,闯到北辰教的分舵来了,幸灾乐祸地想:算你小子倒霉,撞到这狼窝里,不死也要脱层皮!
丁潮手一抖,掌中多了柄漆黑细长的软剑,扭身向蒋银蟾连刺三剑。蒋银蟾左袖一扇,软剑被一股劲风荡开,白练般的剑光自她袖底穿出,直逼丁潮咽喉。
赌客们迅速让出一片空地,还有人喝彩:好剑法!庄家都是北辰教的人,蒋银蟾和丁潮斗了一阵,他们便看出她使的是本教剑法,思忖道:这少年好了得,怕是哪位长老的高徒。当下不敢怠慢,忙去知会魏香主。
魏玄护和关堂主这几日忙着找蒋银蟾,无数消息传来,真假难辨,焦头烂额,听说有个使本教剑法的少年高手在赌坊里打架,心道:莫不是大小姐?匆匆赶过来,定睛辨认,还真是她!欢喜的没入脚处,上前向丁潮拍出一掌。
丁潮本就不占上风,更不是他们两个人的对手,立时被蒋银蟾的剑刺穿了左肩头。魏玄护飞起右足,踢中了他的右手,软剑落地,他被蒋银蟾擒住。
赌客中有人道:“这位少侠好俊的身手!魏老板,你给咱们引见引见啊!”
魏玄护笑着拱手,团团向众人作揖,道:“抱歉让诸位受惊了,魏某去处理一点私事,诸位接着玩罢!”
众人见他避而不答,都猜到这少年来历不凡,好奇的眼神中又多了几分敬意。两个护院绑了丁潮,蒋银蟾拉着原晞的手走到后院,魏玄护这才向她行礼。
“大小姐,天幸你安然无恙,这几日属下和关堂主他们真真急死了,睡也睡不着,吃也吃不下,就想着尽快找到你。这不听说你在铜陵县,关堂主便带着人去了。”
蒋银蟾道:“他们何时去的?”
魏玄护道:“两日前。”
蒋银蟾笑了,转头对原晞道:“正好跟我们错过了。”
原晞半嗔半笑道:“关堂主他们找不到你,不知慌成什么样,你还笑。”
蒋银蟾道:“找不到才好呢,我本想独自来江南,奈何我娘不准,派了这么一大帮人跟着我,麻烦死了。”
魏玄护打量着原晞,含笑道:“这位公子器宇不凡,请教尊姓大名?”
蒋银蟾道:“他叫原晞,是我的朋友。”又对原晞道:“这位是魏香主。”
原晞作揖道:“见过魏香主。”
魏玄护热情道:“大小姐的朋友便是贵客,想玩什么,只管对我说,一定不让你吃亏!”
原晞道了谢,三人走到花厅坐下,丫鬟端上茶来。魏玄护细问蒋银蟾落水后的遭遇,又夸她胆识过人,武艺精湛,大有蒋教主当年的风范,滔滔不绝说了半日,才命人把那名刺客押过来审问。
丁潮肩头的伤口还在流血,半边上身都被染红了,走进花厅,瞥了原晞一眼。原晞嗑着瓜子,意态悠闲,好像不知道他是来杀自己的。
蒋银蟾道:“近日来刺杀我的人当中,你的身手最好,杀了你怪可惜的。只要你告诉我受何人指使,我便放了你,如何?”
原晞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心道他若告诉你,他是来杀我的,就算你不杀他,他也活不成了。
丁潮果然默不作声,蒋银蟾和魏玄护撬不开他的嘴,命人将他关起来。
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蒋银蟾对原晞道:“等关叔叔他们来了,我们便回绛霄峰。”
原晞道:“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我头一回来,竹西寺,二十四桥都没看过,大小姐陪我多玩两日罢。”
他身后的花窗上正嵌着一轮明月,月明桥上看神仙,没有神仙似的美人,扬州的绿杨城郭,红袖楼台都失色。蒋银蟾之前来扬州,他不在,这回与他同游,扬州才是艳冶销魂的扬州。
两日后,关堂主等人风尘仆仆赶到双成赌坊,见了魏玄护,问道:“大小姐人呢?”
魏玄护道:“一大早和原公子出去玩了,还没回来呢。”
关堂主眉头一皱,道:“原公子?哪个原公子?”
魏玄护道:“是大小姐的朋友,我也不知道什么来历,长得那叫一个俊!就是施琴鹤也比不上。”
施琴鹤原本就在魏玄护手下当差,三年前被柯长老看中了,送到柳玉镜身边,成了惑主的狐媚子。提起他,关堂主心里便膈应,暗道:比施琴鹤还俊的原公子,莫非是大小姐从江里捞上来的那个?他们怎么又遇上了?
玩到一更天气,蒋银蟾和原晞乘车回到双成赌坊,她吃了不少酒,手里拿着一串红艳艳的冰糖葫芦。原晞扶着她下车,从后门进,就不必经过大堂,被那么多人看见。她咬了一口冰糖葫芦,递到他嘴边,他迟疑了一下,咬在刚被她咬过的海棠果上。
蒋银蟾注视他檀色的唇,覆上自己的牙印,心跟着一软,仿佛与那颗海棠果通灵。原晞垂眸咀嚼,眼角眉梢都是腼腆的柔情。蒋银蟾把脸凑近,近到鼻尖相碰,他心跳不由加剧,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迎面而来。
“大小姐,我总算见到你了!”关堂主激动的声音打散了两个人的兴致。
原晞后退一步,蒋银蟾翻了个白眼,换上一副醉醺醺的笑脸,道:“关叔叔,你来啦,这几日辛苦你了。”
关堂主满脸惭愧,道:“大小姐说的哪里话,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多受惊慌,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教主。”
蒋银蟾摆摆袖,道:“关叔叔不必自责,出来玩嘛,难免会有意外,意外也不一定是坏事。我娘常说人心险恶,究竟怎样险恶,你们跟着我,我也不大看得清。与你们分开后,我才发现我娘说的一点不错。”
关堂主凝目望她一会儿,露出欣慰的笑容,道:“看来最近的事,确实让大小姐明白了许多道理,说话都像个大人了。”目光转向原晞,立时变得锋利,道:“原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原晞作揖道:“关堂主别来无恙。”
关堂主心中冷笑,认定他也是个狐媚子,道:“大小姐,你怎么又遇上原公子了?”
蒋银蟾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道:“此事说来话长,我累了,明日再说罢。”挽住原晞的手臂,走向卧房。
第二十章 扬州月如梦(中)
廊庑下有两个女子的身影,原晞从蒋银蟾臂弯里抽出自己的手臂,二女迎上前,是桐月和杏月。
她们眼中闪动着喜悦的光,深深道个万福,杏月道:“小姐,那晚你落水,可把我们吓坏了,开着船往下游找,到第三日,还没找到,我便想着你若有个好歹,我也不活了。”说着红了眼圈,语音哽塞。
桐月道:“后来知道你在铜陵县的消息传开了,又把我们吓得半死,恨不能立刻飞去铜陵县保护你,短短数日,倒像是过了好几年。”
蒋银蟾捏了捏她们的脸,道:“我又不是小孩儿,用不着人保护,以后再出这种事,你们安心等我回来就是了,别到处瞎折腾。”
杏月哭笑不得,道:“哎唷,我的小姐,你说得好轻松,就这一次我命都快没了,再来一次你受得了,我可受不了!”
原晞笑道:“你家小姐在铜陵县的英姿,你们是没看见,一帮壮汉被她打得哭爹喊娘,满地找牙。再来一次,他们也不敢找她麻烦了。”
桐月笑道:“原公子,你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原晞有些尴尬地别过脸,看旁边的竹子,道:“之前不辞而别,是怕连累大小姐,那日我在池州郊外,听说她在铜陵县的天涯客栈,不放心,便过去找她了。”
桐月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点头道:“原来如此。”
原晞眼珠子一转,对上蒋银蟾的眼睛,脸上微微一红,道:“我先回房了,你们慢慢聊罢。”
蒋银蟾点头,他方才去了,桐月睇了眼他的背影,道:“大小姐,原公子为什么怕连累你?他是逃犯么?”
蒋银蟾噗嗤笑了,道:“没错,他是一名采花贼,从东京刑部大牢里逃出来的。”
杏月道:“我不信,长成他这样,还用采花么?在街上走一走,多的是姑娘想采他。”
蒋银蟾哈哈大笑,进了自己的房间,坐下道:“他是神医明九针的弟子,开国侯病重,侯府的人去风邪谷请明九针,明九针业已离世,侯府的人便抓他去杭州给老侯爷治病。他不肯,从船上逃了出来,所以怕侯府的人找他,连累我们,不辞而别。”
桐月满眼怀疑,道:“大小姐相信这番说辞?”
蒋银蟾挑起眉头,道:“为何不信?”
桐月抿了抿唇,道:“我总觉得原公子是个心思很深的人,他没事就喜欢看书,不怎么说话,这种人往往心思都很深。”
蒋银蟾道:“喜欢看书,不怎么说话,曲师兄不也这样么?他的心思也很深么?”
桐月被她的话噎了一下,转身倒了杯茶给她,道:“大公子待大小姐情深义重,他即便有些心思,也是为大小姐好的,和原公子当然不一样了。”
蒋银蟾垂下眼皮,啜了口茶,道:“我要带原晞回去,他这番说辞是真是假,日子长了,自然就知道了。”
桐月和杏月睁大眼睛,默了片刻,杏月俯首凑近她,道:“原公子愿意么?”
蒋银蟾提起眉眼看她,道:“他一个不会武功的穷光蛋,离了我,只有被人欺负的份,有什么不愿意的?”
杏月忙笑道:“他愿意就好,恭喜大小姐抱得美人归!”
二女伏侍她卸妆宽衣,盥洗了上床,正要移灯出去,被她叫住。蒋银蟾掀起帐子,眼角瞥着与隔壁相连的墙,郑重叮嘱道:“他还不知道我要他做面首,你们不许说漏了嘴!”
二女答应了出来,走到偏房里,杏月舀了热水洗脸,道:“我看原公子做梦都想不到小姐要他做面首,等他知道了有的闹呢!”说着心里存了看好戏的期待。
桐月坐在妆镜前,叹了口气,没有说话。闹不闹,都是在那人的心上捅刀子,然而大小姐从来不会在意别人的感受。
次日关堂主又来问蒋银蟾怎么跟原晞遇上的,蒋银蟾把对桐月和杏月说的话又说了一遍。关堂主对原晞的来历也表示十二分怀疑,恨不能立刻叉走他,架不住蒋银蟾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带他回绛霄峰,关堂主只好妥协。
“好罢,大小姐收拾一下,我们今日就回绛霄峰。”关堂主心想回了绛霄峰,就算教主能容下这小子,大公子也万万容不下,我何必在这里做恶人呢?由着他们去闹罢。
蒋银蟾闲闲地摆着纨扇,道:“急什么,我还要在扬州多玩两日呢。”
关堂主道:“扬州就这么大点地方,之前来不是都玩过了么?还玩什么呢?”
蒋银蟾道:“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不一样呀。”
哪里不一样?关堂主很困惑,就见原晞牵了两匹雕鞍彩辔的白马来,他穿着一件粉青色的暗花纱袍,真个鲜衣怒马少年郎,吸尽了春光。
蒋银蟾看着他,眼里早没了关堂主这个人了。原晞澹然一笑,道:“关堂主,我和大小姐出去逛逛,你要不要一起去?”
关堂主还没不知趣到答应的地步,笑道:“你们年轻人好玩,我就不跟着凑热闹了。”
两人骑上马,说说笑笑,并辔远去。关堂主算是明白,之前和现在哪里不一样了,不就是多了个狐媚子么。定是狐媚子想多玩两日,大小姐便答应了,还没过门就这样,以后不知有多少荒唐事呢。
但愿大公子早点处理了这小子,大家眼里都干净。关堂主默默祷告,他和曲岩秀其实并不亲近,只是想阻止蒋银蟾变成另一个柳玉镜,纵观整个北辰教,曲岩秀是唯一有可能做到这件事的人。
蒋银蟾和原晞在竹西寺逛到傍晚,出来见街上摆了许多卖古玩字画的摊子,天色将暗,那些赝品在夕阳中也多了几分古朴,正是宰客的好时机。
原晞想看看,蒋银蟾没兴趣,指着不远处的茶寮,道:“你看罢,我去那里等你。”走了两步,又折回来道:“若是看见虞世南的真迹,便买下来。”
原晞意外道:“你喜欢虞世南的字?”
他以为这连请帖都不会写的大小姐能知道颜真卿,柳公权就算不错了,没想到她还知道虞世南。
蒋银蟾摇摇头,道:“曲师兄喜欢。”
原晞道:“他是曲副教主的儿子?”
蒋银蟾道:“是义子,曲师叔尚未成婚,没有亲生的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