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长倾站在窗边,巴望着蒋银蟾发作原晞,望了半日,两人只是说话,甚为失望。
“岳九,我和原晞去一趟东岳庙,你先回去罢。”蒋银蟾走过来,隔着窗户道。
这声岳九似乎比长倾冷淡,岳长倾心头一凛,扒着窗户道:“妹妹,我真是无辜的,你可别被他迷惑了!”
到了东岳庙,大门已闭,蒋银蟾圈住原晞的腰,纵身跃入墙内,隐隐约约听见道士们晚课诵经之声。两人站在石雕的冶真炉旁,炉火旺盛,原晞毫不犹豫地把左手伸进去,那种无畏的神气在火光映耀下,真是英俊极了。
一阵掌风逼退火焰,蒋银蟾抽出他的手,道:“好啦,我信你了。”
原晞眨了下眼,道:“还没烧着呢,算怎么回事?”
蒋银蟾道:“神明刚刚告诉我,你没做亏心事。”
原晞笑道:“这里的神明果真灵验。”
他通过了她的考验,也验出了她的心软,彼此都很满意,向石墩上坐下,望着暖融融的炉火,胸中的块垒不觉消散。
蒋银蟾道:“我觉得岳九想不出这么复杂的圈套。”
原晞道:“也许是有高人指点他。”
那高人是谁呢?两人心中都有数,蒋银蟾叹了口气,道:“常言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跟他相处十多年了,却好像不曾真正了解过他。”
原晞想起文氏,这位继母平日对他照顾周到,谁知会做出这样的事,不禁道:“这世上戴着面具度日的人多呢,有的趁你不备,捅你一刀,你才知道她的真面目。”
一阵风过来,蒋银蟾听着这话,打了个哆嗦,心中升起异样的感觉,道:“你有没有觉得这里太安静了?”
她一说,原晞也感觉静的出奇,大殿内的诵经声停了,却不见有道士出来,他们在里面做什么?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两人悄悄走近殿门,往里张望,十几个道士倒在蒲团上,一个黑衣蒙面人蹲在一个道士身边,拿着匕首划开他背上的衣服,看了看,又去划下一个。这些道士胸膛还有起伏,大概是中了迷药,划到第五个,黑衣人身后的两个道士右手暴起,拍向他的背心。
黑衣人向前一跃,竟躲过了这快极险极的偷袭,拔剑回身,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声音清脆,像个年纪不大的女子。
两个道士不答,从蒲团底下抽出刀,向她面门砍去。黑衣女子横剑格挡,双刀一分,一个削她左臂,一个削她右腿,长剑斜转,剑光如水泼开,三人斗成一团。殿内烛火飘摇,黑衣女子刺打劈削,招数层出不穷。
“是不是大哥派你们来杀我!”
两个道士只是冷笑,一个虚劈一招,一个从她左腮直削下去,配合得紧密无比。那女子侧头避开一刀,挥剑挡了一刀,身法滑溜异常,剑法也使得纯熟精妙。垂幔经幡被纵横剑气绞成无数碎片,满殿飞舞,她的武功竟不在蒋银蟾之下!
女子天生体弱,要在武功上有一定的造诣,需比男子付出多得多的心血和汗水。因此,武林中的女高手很少,年轻的女高手更是凤毛麟角。这是蒋银蟾第一次遇到与自己武功平齐的女孩子,心情激动,不可言喻。
斗了数百回合,那女子似乎内力不济,长剑被刀一弹,脱手飞出,钉入神像肩头。那神像有两丈多高,女子纵身去拔剑,一个道士跟着跃起,刀光凌空向她劈下,另一个道士横扫她下盘。
这是令人避无可避,闪无可闪的杀招。臙脂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地活了十六年,终究逃不过暗算,死到临头,满心不甘。
一道剑光飞入大殿,与刀光相撞,火星溅开的一瞬间,臙脂身子一缩,躲开了差点斩断双腿的一刀。那道士身子微微前倾,臙脂右手出掌,用尽全力拍在他脑后。道士一口鲜血喷在香案上,气绝倒地。臙脂也跌倒在地,头晕身软,起不来了。
她望着与另一个道士激斗的红衫少女,眼中射出惊喜的光芒,这也是她第一次遇见与自己武功平齐的女孩子,在生死关头,在神明的注视下,这仿佛是一场冥冥之中的相遇。
原晞走近她,见她眉心发黑,道:“姑娘,你好像中毒了。”
臙脂这才注意到他,道:“不要紧,我有解药。”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小瓷瓶,倒出一粒红色的药丸服下,目光依旧追随着蒋银蟾的身影,对原晞丝毫不感兴趣。
蒋银蟾剑招变化,一呼一吸之间便有好几种,道士心下惊骇,道:“你是什么人!”
蒋银蟾道:“过路人。”
道士气笑了,道:“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蒋银蟾道:“不知道,但我知道两个男人暗算一个女子,好不要脸!”说着手腕一抖,剑尖颤动,寒芒炫目,直逼道士脸庞。
道士疾往后退,脸上一凉,血珠滴落衣襟,他不敢再战,冷声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你惹上大麻烦啦!”一语未了,人已掠出殿门。
蒋银蟾没有追,冲着门外道:“你才不知天高地厚,姑奶奶最不怕的就是麻烦!”这话用上了内劲,在偌大的天井里回荡,震落一地的树叶。
“多谢姑娘救命大恩。”臙脂摘下面巾,勉强站起身,行下礼去。
蒋银蟾摆摆手,道:“小事微劳,何足挂齿?你怎么样?”
“被毒针擦破了点皮,已经服了解药,无甚大碍。”臙脂抬起头,向她微微一笑,眼波流动,道:“姑娘好俊的身手,请教尊姓大名?”
她和蒋银蟾差不多高,都是鹅蛋脸,蒋银蟾脸上有肉,她没有,便少了几分少女的娇妩,一双浓眉压着大眼睛,不笑是个冷美人,笑起来犹如春风破冰。
蒋银蟾道:“我叫姜英,你呢?”
“我叫乔胭。”乔胭是臙脂的本名,七魄楼里大家都叫她臙脂,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并不多,外人更无从得知。
蒋银蟾道:“乔姑娘,你为什么要划破这些道士的衣服?”
臙脂道:“我在找一个背上有七颗痣的男人,日前听说此人扮成道士,躲在此间,便趁他们聚在一起,用迷药迷倒。现在想来,消息是假的,我中了别人的圈套,幸而遇上姑娘,否则便要死在这里了。”
她刚刚问那两个道士,是不是大哥派你们来杀我?蒋银蟾和原晞便猜到这个别人就是她大哥,兄妹两个闹到这般地步,家里的情况想必十分复杂,都没有多问。
蒋银蟾请她到下处坐坐,她只是推辞,出了东岳庙,她从腰间拿出那个瓷瓶,道:“这瓶十様丹是疗伤解毒的灵药,聊表寸心,还望姑娘收下。”
蒋银蟾道:“不用不用,你留着罢。”
臙脂坚持要给,她只好收下,道:“乔姑娘,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一直以为我的武功在年轻女子中算得上第一了,今晚见到你,我才知道有人与我不分伯仲,我真的好高兴。你千万保重,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
臙脂郑重地一点头,转身步入夜雾中。原晞拿过瓷瓶,打开闻了闻,确认无毒,还给蒋银蟾。
第五十六章 拈花一笑人窈窕(五)
素白的纨扇拿在一只素白的手中,手的主人穿着一件浅金色的缎袍,方脸上长了一双狭长的眼,此时正看着几上的一盆菊花。金黄丰缛的菊花,与华丽的房间相得益彰。
紫檀木书案前一人匍匐在地,道:“公子,属下差事没办好,小姐被人救下了,请公子责罚。”
“什么人有这等本事?”
“是个小丫头片子,和小姐差不多大,武功着实了得,怕是来头不小。”
胜金提起笔,抵着下巴想了想,笑道:“莫非是她?她们怎么认识的?”
她是谁?地下的人再好奇也不敢多嘴,纨扇一挥,胜金道:“去刑堂领罚罢!”
笔蘸了颜料,盆中的菊花在扇面上盛开,这把扇子是送给霁仙姑娘的生辰礼。霁仙姑娘是谁?鸣鸾坊的花魁,太原府的富家子弟无人不知她的芳名。
“大小姐,荀远明晚要去鸣鸾坊跟七魄楼的人碰面。”说这话的人是柳玉镜安插在荀远身边的耳目。
蒋银蟾正在原晞房中吃早饭,道:“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原晞道:“你打算怎么做?”
蒋银蟾道:“明晚我也去鸣鸾坊,看看荀远与什么人碰面。”
原晞思忖片刻,道:“万一荀远真的勾结七魄楼,你的身份暴露,他和七魄楼的人一定会对你下手。”
蒋银蟾咬着箸,皱了皱眉,道:“说的也是,那我让曲师兄带人埋伏在外面,以防不测。”
曲岩秀听了这个安排,不太赞同,道:“若真出了事,我和其他人未必能及时赶到,我进去盯着荀远罢。”
蒋银蟾道:“我娘让我查清这件事,别人看见的,听见的,都不算数。”
“别人?”曲岩秀敏感地拎出这个词,语音带着一丝苦涩,道:“你不相信我?”
昨日原晞也问过同样的话,蒋银蟾笑了,道:“你是我最亲的师兄,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可我不能总让你挡在我前面。”
曲岩秀沉默半晌,点头道:“好,我听你的。”
盯着他宽厚的背影出了回神,蒋银蟾转身进屋,坐下抿了口茶,吩咐杏月去把岳长倾请过来。岳长倾低眉丧眼地走进来,在蒋银蟾对面坐下。
蒋银蟾道:“又说原晞狎妓,又说他诬陷你,是不是曲师兄给你出的主意?”
狎妓的主意是岳长倾想的,说给曲岩秀听后,曲岩秀觉得太拙劣了,帮他润色了一下。岳长倾也没指望这一下就能扳倒原晞,只是一个女人越在乎一个男人,越容易怀疑他。男女之情本就是松软的,怀疑的种子一旦播下,就会生根发芽。
可是蒋银蟾对原晞的信任,出乎他的意料,他凝注她,道:“妹妹,世上没有不偷腥的猫,你就这么相信他?”
蒋银蟾道:“他不是猫,他是我从江里捞上来的鱼美人。这是天赐的缘分,就算他要背叛我,我想也不是在如此低俗的事情上。”
关于原晞和蒋银蟾的相遇,岳长倾在绛霄峰这些日子里,听过七八个版本。
有说那是一个暴风雨后的清晨,蒋银蟾在船上捕鱼,捞上来一条受伤的白骥,也有说是猪婆龙,鲟鱼,鲤鱼什么的,总之不是人。人美心善的大小姐悉心照料这不是人的活物,三日后,一道异光闪过,活物变成了美少年,就是原晞。
岳长倾觉得这个版本太离奇了,还是另一个版本比较可信。
来历不明的原晞一心想接近蒋银蟾,打听到她的下落,买通了船老大,让他撺掇蒋银蟾捕鱼,自己则潜在水下,等她渔网撒下便钻进去,被她捞起,上演一场奇遇。
不管是哪个版本,都不可否认他们的相遇很特别。像蒋银蟾这样的女孩子,一生会遇到许许多多的人,每个人的出场顺序,方式影响深远。
岳长倾黯然道:“妹妹既然相信他,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请你发落罢。”
蒋银蟾道:“原晞不想跟你们计较,往后别再闹了,就这样罢。”
胜者的宽容在败者看来更像是一种施舍,岳长倾并不感激,傍晚坐在一座桥下,望着河水寻思怎样才能让蒋银蟾教自己武功。落日将一道长长的影子投在他身上,他转头一看,原晞不知何时立在七尺外,木着脸看他。
“你要做什么?”岳长倾被他盯得紧张起来。
原晞身形一晃,右手便抓住了他的后颈。岳长倾大惊之下,脑袋已经被摁进水里,原晞的手就像铁钳一样,岳长倾毫不怀疑,他稍微用力就能扭断自己的脖子。
他不仅会武功,还是个高手。意识到这一点,岳长倾便不敢挣扎了,咕嘟咕嘟喝了一肚子水,呛得半死,原晞才算出了口气,松开手。
岳长倾翻着白眼,吐出几口水,胸膛剧烈起伏,道:“你接近蒋家妹妹,究竟有何目的?”
“看不出来吗?我想娶她。”
原晞左手微动,岳长倾口中多了一物,舌根苦涩,知是毒药,想吐出来,那毒药却是入口即化,来不及了。
他呕出些清水,瞪着原晞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原晞双手抄袖,好整以暇道:“枯荷慢,你不要怕,虽然这毒发作起来奇痒剧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你只要不给我添堵,我每个月十五赏你解药。”
如此一来,自己岂不是被他制住了?岳长倾大怒,又无可奈何,恨声道:“你有本事,去对付曲岩秀啊!他才是蒋家妹妹的未婚夫,欺负我算什么?”
岳长倾是个简单的人,不像曲岩秀,相处越久,原晞越觉得他心事重重,深不可测。他既然能背着蒋银蟾,派人刺杀自己,未必没有更大的事瞒着蒋银蟾。
原晞垂下眼睑,道:“我会对付他的,现在还不是时候。”
岳长倾望着他转身走远,心中屈辱不甘又混着好奇,追上去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原晞睨他一眼,道:“等我和银蟾成亲,你便知道了。”
岳长倾心里呸了一声,美得你,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做起春梦了。撇着嘴,沉默了一会儿,道:“蒋家妹妹很喜欢你呢,你别辜负她。”
原晞笑了笑,道:“她不辜负我,我便谢天谢地了。”
霁仙姑娘的生辰是鸣鸾坊的一大盛事,半个太原府的富家公子都聚在这里,吟诗作赋,献花赠金,为她庆生。蒋银蟾带着两名教众,跟着荀远穿过衣香鬓影的中堂,曲折幽深的回廊,进了一道月洞门,是一个安静的花园,西边有三间房。
荀远要见的人想必就在房中,门外有人守着,四周又没有窗户,怎样才能知道里面的情况呢?蒋银蟾站在房后,对着光秃秃的墙壁一筹莫展。
“姜姑娘。”树丛里传出细细的一声呼唤,蒋银蟾转头看去,微弱的火光照着一张脸,竟是乔胭。
她也一身男装,蒋银蟾又惊又喜,走过去道:“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臙脂收起火折子,笑道:“我也是,你来这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