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中午,众人同桌吃饭,曲岩秀道:“昨晚又是笛子,又是琵琶,好生热闹!”
原晞和岳长倾脸上都讪讪的,曲岩秀又道:“蟾妹,那吴钦如何处置?”
蒋银蟾含笑道:“放了他罢,派两个人跟着,我寻思着,就算荀远没有勾结七魄楼,教内也有别人勾结七魄楼,不然吴钦为何说出荀远呢?”
曲岩秀怔了怔,笑道:“所言极是,蟾妹越发长进了。”
吴钦拄着一根竹杖,一瘸一拐,走走停停,傍晚进了一座破庙歇息。两名教众守住前后门,直到次日中午,不见他出来,进去搜了一番,连个人影都没有,回来禀告蒋银蟾,蒋银蟾也无可奈何,带着众人继续前往太原府。
“长倾,你跟我坐一辆车,让原晞跟她们坐去。”蒋银蟾穿着佛头青的绫衫,目光碾过原晞的脸,提着银灰色的罗裙登上车。
岳长倾受宠若惊,看了原晞一眼,颠颠地跟在蒋银蟾屁股后头上车。
闷沉沉的天和她的裙子一个颜色,东南方向不断有云涌来,形状瞬息万变。原晞坐在杏月对面,杏月好奇道:“原公子,你怎么又惹小姐生气了?”
原晞面向窗外,道:“女人心海底针,我哪里知道呢。”
岳长倾也问:“妹妹,你是不是跟原公子闹别扭了?”
蒋银蟾矢口否认,岳长倾道:“你别骗我了,你只有跟原公子闹别扭,才会想起我。”
蒋银蟾看看他,道:“你不高兴啊?”
岳长倾立时敛去脸上的酸意,笑道:“怎么会呢?能跟妹妹这样坐着说话,没有旁人,我求之不得。”
蒋银蟾知道他的温顺知趣,殷勤小意,皆因他有求于自己。这并不妨碍她感到快乐,虽然这种快乐没有原晞带来的强烈,但胜在稳定。
到了太原府,蒋银蟾并不急着去见荀远,整日和曲岩秀,岳长倾在外面闲走,把原晞撂在一边。众人因她有吩咐,也不去惊动分舵的人。
这日下午,蒋银蟾回来得早,走进客店大堂,听见一女子在柜上娇滴滴地问:“掌柜的,请问原公子住在哪一间房?我有东西给他。”
掌柜的笑得老不正经,道:“我说梅香姑娘,什么圆公子,方公子,你不说清楚,我哪儿知道是谁啊?”
梅香姑娘翻他一眼,道:“原因的原,他个子高高的,瘦瘦的,很是俊俏,你一定记得的。”
掌柜的双手抄袖,仰起脸想了想,道:“我不记得有这么一位原公子,他是你的相好,还是蘅娘的相好?”
梅香姑娘急道:“他就住在这里,你怎么不记得呢?你别管是谁的相好,总之告诉我,少不了你的好处。”说着抛了个媚眼。
蒋银蟾打量着她,见她穿着体面,举止风流,掌柜的又是这种态度,便猜到她是行院中人,上前一步,道:“姑娘,你说的那位原公子应该是我的朋友,我带你去见他。”
梅香姑娘目光在她身上滚了滚,盈盈一福身,道:“那便有劳姑娘了。”
原晞正坐在房里看书,见蒋银蟾和一陌生女子联袂而来,那陌生女子眼睛一亮,满脸堆下笑来,从袖中抽出一把折扇,道:“原公子,可算找到您了,这是日前您落下的扇子,娘子让我送还给您。”
第五十四章 拈花一笑人窈窕(三)
那扇子湘妃竹柄,系着一块琥珀扇坠,蒋银蟾认得是原晞的东西,怎么会落在妓女手上?她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原晞,这狡猾的狐狸精会作何解释?
原晞奇怪道:“你怎么知道我姓原?这扇子是在哪里捡到的?”
梅香愣了愣,道:“三日前您到我家吃酒,与娘子说的,这扇子也是那日落下的,您不记得了?”
原晞瞬间心中雪亮,栽赃,这一定是有人栽赃,如此低俗卑劣下作不要脸的手段,他闻着味儿就知道是岳长倾想出来的。蒋银蟾会相信么?他看向她,这缺心少肺的小泼妇此刻居然看起来高深莫测。
原晞接过扇子,打开瞧了瞧,缓缓道:“这扇子是我的,但我不曾见过你,也不曾到过你家,跟你家娘子吃酒。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这扇子又是谁给你的?”
梅香目光闪烁,睃了蒋银蟾一眼,拔腿就跑。蒋银蟾闪身上前,按住她的肩头,道:“别急着走呀,等我换身衣裳,带我去见见你家娘子。”
梅香肩头剧痛入骨,身子动弹不得,脸上流露出惊恐的神色,连声道:“是,是!”
蒋银蟾回房换了一身男装,对原晞道:“你也一起去罢。”
蘅娘所在的行院离客店不远,马车走了一盏茶的工夫便到了,原晞一言不发,平静从容,没事人似的。梅香低着头,领着他们穿过中堂,到蘅娘房门外,声音发颤道:“娘子,原公子来了。”
里头传出一个年轻女子欣喜的声气:“快请进!”
梅香打起帘子,原晞却站着不动,蒋银蟾歪着脸道:“人家请你呢,你怎么不进去?”
原晞瞅了眼房中的丽人,道:“我不认识她。”
蘅娘身材婀娜,挽着一窝丝,戴着金累丝嵌水晶的头箍,上穿白绫对襟长衫,下着紫罗裙子,打扮得粉妆玉琢,一双多情的眼睇住原晞,面带羞涩道:“公子三日前才来过,怎么就说不认识呢?”
蒋银蟾直直地盯着她被香色抹胸包裹的胸脯,对原晞的信任不禁动摇,她的胸脯实在太过饱满,连蒋银蟾一个女子都挪不开目光。
蘅娘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躬身含胸道:“两位进来坐罢。”
蒋银蟾抬脚进了门,原晞也只好进去坐下,梅香打抹春台,蘅娘亲自去泡茶,胸脯随着行动颤颤巍巍,仿佛揣了两只白兔。蒋银蟾垂眸瞥了眼自己,暗叹同样是女子,怎么差距这般大?不过像她那样的胸脯,女扮男装,行走江湖,打架什么的都不方便。
蘅娘问原晞:“这位公子贵姓?”
原晞不答,蒋银蟾微笑道:“我姓蒋。”端起茶碗,用碗盖拨着茶叶啜了一口,道:“娘子说原公子三日前来过你这里,大约是什么时辰?待了多久?”
蘅娘面露疑惑之色,道:“我记得是酉时来的,待了一个多时辰,公子问这个做什么?”
蒋银蟾回想三日前的酉时,自己正和曲岩秀在外面看戏呢,原晞被自己冷落,耐不住寂寞,出来消遣也未可知。
“一个多时辰,这一个多时辰里你们做了什么?”
蘅娘觑着原晞,道:“就是说说话,吃两杯酒,也没做什么。”说着粉颈低垂,芳颜如醉,那种娇羞却不像没做什么的样子。
她和原晞究竟谁在说谎?光是怀疑,已让蒋银蟾心中刺痛,她想起母亲的话,唯有死去的男人可以放心大胆的爱,因为他再也不会背叛你了。
原晞看看她的脸色,忙对蘅娘道:“你休要胡说八道,我与你素昧平生,你为什么要诬陷我?是不是有人许你好处?”
蘅娘无措地窥他一眼,小声道:“没有,没有这样的事。”又对蒋银蟾道:“蒋公子,你也别误会,我跟原公子清清白白,天日可表,但有一字欺心,明日不得好死,一个毛孔儿里生下一个疔疮!”
她越描越黑,恨得原晞真想给她一耳光,手攥着袖口,道:“你别信她,她这样的女子,见钱眼开,满口谎话,给你倒马桶都不配,我怎么会看上她?”
行院中人什么难听的话没听过?原晞这话本不怎样,但从他口中说出来,比那些大腹便便,人头猪身,亦或獐头鼠目的嫖客厉害百倍。
蘅娘原本与他无仇,这时也有仇了。美男子讨好女人容易,得罪女人也容易。
蒋银蟾审视着两人,抬手轻抚蘅娘鬓发,表情平和,动作温柔,蘅娘只觉鬓边一凉,一缕头发便被削了下来。她却不见蒋银蟾手中有什么利器,似乎这只纤细白嫩的手就是利器,霎时骇然色变。
“娘子,实话告诉你,我也是女人,不喜欢为难女人,若有人指使你诬陷原公子,你现在说还来得及。”蒋银蟾垂着眼,一边说一边搓动手指,那缕头发就在她指间化作齑粉。
蘅娘何曾见过这样的功夫?看得两眼发直,浑身汗毛竖起。
原晞最爱这胭脂虎不怒自威的样子,有种碾压庸脂俗粉的美,他深知放弃她,自己一定会陷入无穷无尽的后悔中。
蘅娘扑通跪下,胸前波澜壮阔,道:“姑娘饶命,其实是一位公子给了我五百两银子,让我见了你就说原公子来过,扇子也是他给我的。”
蒋银蟾心头一松,舒服多了,道:“那位公子什么模样?”
蘅娘道:“和原公子差不多高,白白净净,年纪不大。”
原晞冷笑道:“我就知道是他,除了他,再没别人想得出这样龌龊的主意。”
蘅娘抬头看他,那眼神颇为古怪,不像是惭愧内疚,倒像是邀功。蒋银蟾一时没有多想,让她起来,吩咐梅香再去趟客店,把岳长倾请过来对质。
梅香去了,房里三人都不说话,坐褥旁放着一个竹篾编的针线笸箩,蒋银蟾拿过来翻了翻,将一个雕花精致的象牙环托在手里端详。
原晞拧着眉头,伸手啪的一下拍落,道:“这东西脏得很,别碰!”
蒋银蟾道:“干干净净的,哪里脏了?”
蘅娘站在炕沿边,道:“这是行房时用的东西。”
蒋银蟾好奇道:“怎么用呢?”
蘅娘见她毫不害羞,心下诧异,也不避讳,告诉她用法。蒋银蟾得知是戴在男子那物上的,果然脏得很,将笸箩推得远远的,要水洗了手,问原晞:“你怎么认得那东西?你用过么?”
原晞只把头摇,道:“行医之人,总会遇见一些奇奇怪怪的病人。”
这话说的不清不楚,蒋银蟾似懂非懂,也不再多问。等到岳长倾一脸茫然,跟着梅香走进来,道:“妹妹,你把我叫到这里来做什么?”
蒋银蟾欹着板壁,乜着眼道:“你自己心里有数,何必多此一问,趁早交代了罢。”
岳长倾道:“妹妹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原晞讥笑道:“岳公子,别装了,你收买这两个妓女诬陷我的事已经败露了。用如此拙劣下流的手段欺骗大小姐,你当她是傻子么?”
岳长倾愣了半晌,脸涨得通红,大呼冤枉道:“谁说我收买这两个妓女?谁说的!”愤怒的目光一转,定在蘅娘身上,拔剑指着她道:“是不是你!”
蘅娘尖叫一声,瘫软在地,抱住原晞的双腿,道:“公子救我!”
原晞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一愣,蒋银蟾也一愣,见她呼之欲出的两团乳白紧紧贴着原晞的腿,脸色阴沉得可怕。
岳长倾嘿了一声,放下剑道:“有意思,这位娘子,你好像跟原公子很熟呀?”
蘅娘怔了怔,慌忙松开手,蜷缩着后退,嗫嚅道:“没有,我……我只是看他面善,我跟他没有交情。”
原晞觉得她这话很不对劲,却又无法辩驳,紧攒着眉,表情好像吃了个苍蝇。
岳长倾转着眼珠,道:“我明白了,是原公子收买你来诬陷我!”说着一屁股坐在蒋银蟾身边,道:“妹妹,这一切都是原晞策划好的,目的就是让你相信我诬陷他。他这个人素来狡猾,心眼又小,瞧我跟你亲近,便要害我!妹妹,你可要替我做主啊!”
蒋银蟾被他摇撼着手臂,头脑转不过来,眼中一片迷茫。
“放屁!”原晞忍无可忍,拍桌而起,目光冷峻道:“岳长倾,你说这是我的主意,你有什么证据?”
岳长倾伸手指着蘅娘,道:“她就是证据!”
蘅娘抱着双膝,把脸埋在臂弯里抽泣,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别问了。”声音显得甚是痛苦。
蒋银蟾站起身,背着手,在他三人之间来回踱步,渐渐理清了思绪。此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岳长倾买通蘅娘诬陷原晞,知道她不会轻信,便先供出他自己,再反咬原晞一口。二是原晞买通蘅娘,制造岳长倾诬陷他的假象,不想蘅娘对他有情,露了马脚。
荀远的事尚未查清,后院又起火,蒋银蟾不免感到心力交瘁,坐回炕上,手肘撑在炕桌上,扶住额头,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原晞,你跟我出来。”
这院里人家闲庭邃宇,帘幕甚华,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回廊上,廊下挂着许多鹦鹉笼,一只鹦鹉见了生人,便扑扇着翅膀,道:“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
蒋银蟾驻足伸手调弄,原晞道:“你不相信我么?”
蒋银蟾道:“我知道,你就喜欢那么大的。”
原晞不明所以,道:“什么那么大的?”
蒋银蟾剜他一眼,道:“还装蒜,你不是嫌我胸无二两肉,一马平川地么?”
第五十五章 拈花一笑人窈窕(四)
原晞被自己的话噎住了,目光掠过她的胸脯,落在草地上,悻悻道:“一句玩笑话,你别当真呀。她大不大,我都没留意,其实还是小一点好看,就像你这样清瘦飘逸。”
蒋银蟾板着脸,道:“我才不信你的鬼话。”
原晞斜着眼角,捕捉到她唇畔一闪而过的笑意,舒了口气,她毕竟还是相信他,嘴上顺着她道:“那你要怎样才肯相信我?”
女人总喜欢考验男人,平日没事还要想出点名目来,何况眼下有事?正好借题发挥。
蒋银蟾仰着脸,糯白的牙齿咬住下唇,手指绞着一缕头发,想了一会儿,道:“东岳庙里有一座冶真炉,炉火常年不熄,若是襟怀磊落之人,便不会被烧伤,你敢不敢试?”
原晞道:“有何不敢?我们现在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