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刚用藤蔓隔绝了父神释放出去的神力,如此精彩的故事若没有观众那多可惜, 父神不想被人揭老底,也得看她手里的剑是否答应。
眼见光圈越来越红,女萝忽地问道:“你只穿别人的皮,却将自己的本体化作这副模样,是因为自卑么?”
……自卑?!
这两个字彻底打击到了父神,被继承了母神意志的女萝讽刺他自卑所带来的羞耻感,与从前跪在地上瞻仰大母神,乞求活路时也不差多少了。
掩藏在怨恨与“嫉妒”之下的,是深不见底的自卑。
从织梦鼎的幻象中便能看出来,上古时期的鬼神体型远比父神所创造的神族更加高大,她们是顶天立地的巨人,这些听命于父神的神们虽然也很高大,比起真正的鬼神还是要差上许多。
没有对比时会对男神们产生敬仰畏惧等情绪,等见过真正的鬼神后,他们便像是劣质的仿制品,像偷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仿制品廉价粗劣,学大人的小孩无知可笑。
女萝曾进入过希夷之地,她看这场真实的幻象远比旁人更为感同身受,同时她也彻底看穿了眼前这位父神的本质,于是她嘲笑父神道:“你的身体,是不是一直在变坏?”
父神心头一动,他现在化作了光,她是如何知晓他本体的问题的?
女萝一剑劈开数条攻击自己的神力,父神的攻击看不见摸不着,只能凭借本心去感受,她平静地为父神解惑:“你应该任由母神自然消亡,这样她的意志才不会停留于人间。”
父神只觉她这话说得可笑,放任母神自然消亡,他掌控天地法则的力量要从何而来?
女萝淡淡道:“母神陨落顺应天理,你生出二心,破坏自然法则,反倒自食恶果。”
她这话说得旁人听得云里雾里,父神却是明白的,女萝的意思是,他之所以会衰弱,恰恰是因为他枉顾天理,吞噬了正在消亡中的母神!所有通过非正当手段偷窃抢夺来的美名与力量,都带来了反噬。
“你获得了力量,驱逐鬼神,再以男神性转,凡人男性亦然,你们对女性的压迫、剥削及驯化违背法则,逆转自然,你因此而衰败,这是我为你写好的宿命。”
望着女萝淡漠的面容,父神从她脸上看不出任何熟悉感,她与上古时期的任意一位鬼神都长得不像,但却同样令父神自惭形秽。
他倏地生出前所未有的愤怒,于是他大叫着质问女萝:“鬼神生来便有的力量,我却要等大母神仁慈赐予,甚至还要因此感恩戴德,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若非她们拥有创生之力,我早将这世间所有女人除得一干二净了!我没有错!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我才是天命,我才是自然!我才是法则!”
那种拿腔拿调,自称“吾”的做派已然消失,脱去尊贵的外壳,真正的父神就是如此忘恩负义和渺小。
“是吗?”
女萝反问:“既然你如此坚定,又为何容不下有灵魂的男人在你身边?”
父神高高在上的居住在神界之上,侍奉他的神,他要吃掉,被他选中的男柱,他要控制,他不允许任何种族发展得太快,尤其是最接近他的神。
他夺走他们的思想,将他们变作可控的傀儡,因为他不仅自卑,还胆小。
“你怕有人像你偷袭母神那样偷袭你,夺走你的力量并占为己有,不是吗?”
很神奇的,在凤柔宜、萦姳、南宫音等人出现后,在女萝看见了父神是如何鸠占鹊巢后,她的心忽然变得无比安宁,一切或焦躁或恼火或不安的情绪都烟消云散,此时面对有史以来最为强大的敌人,竟还不如当初一刀捅死休明涉时来得紧张恐惧。
因为她看穿了父神色厉内荏的本质,知道他无所不能的外表下藏匿着的脏污内核,她没有必要害怕他,他也不配令她害怕。
父神惊恐地发现,他召唤来的修者们,他们的法宝术式,女人们已经全部免疫了!本来女儿城的修者们便一日千里,如今更是和凡人的军队反过来压着父神的拥护者打!打得他们毫无招架之力!
女萝能够将父神身上所传递来的情绪感知得清清楚楚,她说:“很奇怪吗?你的力量来源于母神,修仙界以你的意志建立,而我等修炼生息,这些法阵术式,自然不能奈何我们。”
她这种平淡的说话方式着实可怖,父神对危险的感知素来敏锐,他在对待不如自己的创造物时,一向傲慢,又伪装出几分仁慈,可一旦碰见比自己还强的人,便会立刻摇尾乞怜,正如他爬上扶桑树,瞧见巍峨的鬼神,便翻出肚皮屈折双膝重重叩首,无师自通的献媚。
“不,不!”
父神下意识叫道:“你不能杀我!我不能死!我是这世间的唯一真神,你杀了我,这个世界也将要走向灭亡!”
女萝丢开了手里的剑。
这是她自踏入修仙界以来,第一次在面对敌人时放下剑。
可这个动作非但没有令父神放心,反倒愈发叫他恐惧难安,盖因她竟徒手撕开了他的光环!
那被加诸于神身之上的虚假光环,就这样被女萝一层一层撕开!
杀声震天的战场上,属于父神的拥护者们尽皆倒下,勇敢的女人们与凶猛的雌兽们,她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一个方向凝固。
这些光环,由沆瀣一气、杀戮、鲜血、泪水、苦难组成,父神合该被扒下这层皮,这是他应得的,也是他所亏欠的。
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光环越来越少,父神惊恐地发现,自己所有的神力都无法伤害女萝分毫,他像一条砧板上的鱼,不得不接受屠刀的审判。
汇聚于女萝双手中的,除了她自己以外,还有在场所有同伴的力量,大家共同的意志附着于这一双手,所以她们沉默地注视,因为即将与错误的旧时代彻底告别。
“住手!快住手!”
直到现在父神还想不通为什么他能创造出那么多厉害的种族,眼下却在女萝手中束手待毙,他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他放声大叫,再也无暇维持父神的荣耀:“……你不想复活你的同伴了吗!杀了我她们就也会死!只有我活着,她们才能活过来!”
女萝的反应是更用力地撕扯,巨大的光团越来越小,来自所有女人的注视令父神毛骨悚然。
他继续大叫:“我可以跟你共享我的力量!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住手!住手!别再继续了!”
随着父神光环的减弱,人间正在重新焕发生机,龟裂的大地开始闭合,干涸的山峰冒出翠绿,天空之中黑云散去,日月光芒万丈。
“不要杀我……你凭什么杀我!”
父神无处可逃,无处可躲,乞求不见效果,他便破口大骂:“你跟我有什么不同!如果没有我,就也没有你!你的力量是我赐予的!你这株该死的萝草!你甚至连个人都算不上!”
可无论他求也好,骂也罢,女萝自始至终不曾停下。
“不要……不要!!”
父神的声音已经变形,响彻天地之间,人群中不知是谁率先掏了掏耳朵,大约是因为这声音太过尖锐难听。
最开始反抗的时候,人人都过得很艰难,会自我怀疑,会自我麻痹,甚至会选择放弃,然而坚持到最后就会发现,她们的敌人是如此外强中干,简直不堪一击。
于是这个时候,女人们已经想不起来自己畏惧他们的原因,她们挣脱了樊笼,迈向了属于自己的新天地。
父神的惨叫愈发响亮,到了最后,他被女萝撕扯的只剩下一具瘦弱矮小的躯体,原来包裹在巨大光环之中的,就是这么个不值一提的存在,原来过去这么多年,他归还了偷来的力量,竟没有一丁点长进。
父神哭喊着:“饶了我……饶了我吧,母亲!母亲!”
女萝的手顿了下,脸上也出现了惊愕的表情,她怎么也没想到父神居然会崩溃到称呼她为母亲,他真就如此怕死吗?
女萝的震惊被父神误以为是自己的求饶出现了效果,他仿佛看见了活下去的希望,他开始像千万年前第一次爬上扶桑树,看清楚鬼神们的真容时那样,翻开肚皮,敞出致命部位,做出滑稽的表情和肢体动作,以此乞求活路。
“你是我的母亲啊!”
父神流着泪水呼唤道:“你是母神意志的继承,你得到了创生之力,你是母神的化身!我知道错了,求求你,母亲,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母亲……母亲!”
他不停地称呼女萝为母亲,先前的倨傲荡然无存,能屈能伸的程度将两只凤凰都看得呆滞了。
女萝静静地俯视着父神。
当所有光环消失,露出最里头的瘦弱躯体时,她的确收回了手,与之相对的,她重新凝聚出了一把长剑。
女萝有预感,他逃不掉。
一切错误都将被更正,这个世界将重新为女人所拥有,再不会被第二性夺走。
“你太崇拜母神了。”
女萝将剑尖移动至父神的咽喉部位:“而我不是谁的母亲,也不是谁的姐妹或妻子女儿。”
“我是我自己。”
母亲只是女人的一生中,自由选择是否可以出现的阶段,没有必要因敬仰母亲而忽略自身,母亲一定会是女人,但女人可以选择是否要成为母亲。
没有创生能力的父神很明显不会懂。
父神的亲情牌没有效果,他惊恐地望着近在咫尺的藤剑,他想自己能够创世灭世甚至重启,连他创造出的男柱都能抵挡女萝的血藤剑,难道这样普通的藤剑,还能伤到自己?
不会的,一定不会受伤的。
不会——
就在父神拼尽全力地安慰自己时,喉间忽地一阵剧痛!
是的,女萝杀他,甚至不必思考哪里才致命。
因为她是女人。
她想要创造,便可创造,她意图收割,便可收割,父神的生与死掌握在她手中。
父神的躯体被藤剑刺中后,顿时如同烧焦的纸张一般变作了灰烬,然后慢慢淡化,消失于空气之中,等到躯体消失得七七八八,一小团只有人类指甲那么大的灰色气团艰难地蠕动着。
这才是父神真正的本体。
他因渴望成为鬼神而模仿出的躯体只是冒牌货,真实的他就是这么一小团不起眼的混沌之气,至于他是如何产生的,大概是这个世界无意间没有完全净化掉的污浊吧。
女萝抬起脚,重重踩了过去。
混沌之气发出“唧”的一声,在凤凰神火的灼烧中直接消散,不复存在。
父神死亡的一刹那,女萝感觉到从四面八方传来无穷无尽的生息,正在以自己为中心汇聚而来,她伸开双臂拥抱它们,紧接着生息铺满大地,腐朽制度的拥护者们就此消失,而被生息所认可的同伴,她们睁开眼睛时,所看见的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崭新世界。
“阿萝!你做到了!”
凤柔宜高兴地说道,炯炯有神的目光凝视着她:“你太厉害了,太伟大了!”
女萝却浅浅笑着,冲她摇了摇头。
“世界并非因我而转动,而是由无数个你我共同组成。一个新世界,不需要任何的鬼神,更不需要崇拜任何人。”
她看着朝自己奔来的濯霜等人,对凤柔宜说:“虽然是我杀了父神,但假如没有你们传递来的力量,还有希夷之地无数的灵魂,仅凭我一人是做不到的,这从来不是我自己的战争。”
新世界要女人们自己来创造,直到此时,女萝才感觉自己真正拥有了灵魂,再不是他人掌中的提线木偶,自此以后,她可以尽情决定自己的人生,不再被动,不再受限。
她是鲜活的,女萝从未如此清晰地确认过。
阳光普照大地,女萝被濯霜压得喘不过气,濯霜向来沉稳冷静,此时却如稚童般扑到女萝背上,又是叫又是笑。
她们并没有真正“死”去,父神对她们生命的掠夺来得太快,更像是夺走了她们的生理反应,灵魂依旧封存于体内,因此之后发生的一切,同伴们瞧得是一清二楚。
斐斐则是头一回没奔着女萝,而是跑到了凤柔宜面前。
这两人从前最最要好,久别重逢,竟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好半晌,斐斐才冲过去抱住了凤柔宜,将凤柔宜撞了个趔趄。
正在此时,一阵凉丝丝的感觉席卷众人,凤柔宜还没开口同斐斐说话,便福至心灵般抬头去瞧。
那一抹凤凰残魂,正在渐渐淡去。
正如当年大母神与鬼神们接受自然更替所带来的生与死,凤凰残魂亦然,但它即便逝去,灵魂涅槃的凤柔宜也会永远自由地活下去。
凤柔宜看懂了这无声的告别,临别无需泪水,她冲雪凤凰露出格外开心的笑容,举起手用力挥舞,大声感谢:“谢谢你!……再见!”
越来越多的人向雪凤凰挥舞手掌,凤凰伴随着雪凤凰在天边翱翔,应龙一族腾飞升空,与凤凰一起,陪伴这一抹凤凰残魂走完最后一段旅程。
经历连续不断的数场恶战,大家你搀扶着我,我依靠着你,默默地抬头看天。
性格最是体贴和善的南宫音见不得这样,遂放声道:“还傻站着做什么!都给我过来帮忙!”
一个个老大不小的了,没看到这么多伤员吗!
修者们还好些,萦姳及其账下将士或多或少都受了伤,南宫音正带着人给她们处理呢。
被她吼了这么一嗓子,连濯霜都战战兢兢从女萝背上跳下去,跑着过去任凭南宫音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