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萝看着这一幕,垂首莞尔,她迈开步伐往前走,所到之处,病痛退散,沉疴消失,生机势不可挡,如同甘霖滋润干涸的土地。
——这是属于她们的,独一无二的美丽新世界。
第195章
又下雪了。
如今凤柔宜已经很能接受雪天了。
她离开铸剑山很长一段时间内, 分明落脚在气候合宜的地方,却还时常感到冷。
因此她总将衣服多穿了几件,饶是如此,依旧难以御寒。
最初她并不知晓要去往何处, 想天下如此之大, 没了铸剑山, 仿佛也就没有凤柔宜的家了。从前温柔爱惜她的父亲与兄长们都已死去,与她相依为命的是只剩下一具空壳的母亲,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如今也要笨拙地去学习如何劈柴生火,洗衣煮饭。
一起离开铸剑山的嫂嫂们最开始沉浸在悲伤之中,她们失去了丈夫与孩子,其中有些人痛苦到失去了活在世上的意义, 心乱如麻的凤柔宜不知要如何安抚她们, 对自己的未来也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自己应当走向何方, 又应当怎样继续生活。
理智上凤柔宜知道自己不应该怪罪女萝等人,能说她们有错吗?
她们没有的。
但情感上失去至亲的痛苦, 还是让凤柔宜无法再与她继续若无其事的做朋友。
再多言语上的安慰或是道理,短时间内凤柔宜无法消化,只有度过这段煎熬痛苦的时间, 她也许才能得到平静, 然后再回头去看从前种种。
万幸,凤柔宜骨子里有着难以磨灭的坚强,当无人再为她铸造遮风挡雨的摇篮,她便会生出钢铁般的羽翼,保护自己, 也保护她人。
在走遍许许多多的地方后,凤柔宜最终选择了一个风景优美的小镇, 并在此定居。
铸剑山付之一炬,她离开时便没有带上多少行李,后来整理时方才发现,行李中不知何时多出一只乾坤袋,乾坤袋内既有奇珍异宝,亦不缺日常生活所需之物品,便是随意拿一样宝贝出来换作钱财,也足够她们在凡间一辈子吃穿不愁了。
凤柔宜捡了其中一样当了一笔钱,盘下了一间门面,开起了这个小镇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的炼器铺子。
她虽炼不出法器,寻常器具还是能炼的,而且质量上乘,很快便得了小镇居民们的认可。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凤柔宜的心在日复一日的打铁中逐渐沉静,一块钝铁,要成为坚不可摧的兵器,必须要经历千锤百炼,即便烈火焚身也不能放弃。
嫂嫂们有的愿意留下来,有的想要离去,凤柔宜不会强留,她帮忙嫂嫂们在小镇安置下来后,便一心一意带着母亲过起了平凡的日子,因着铺子生意好,凤柔宜没法随时陪伴在母亲身边,便请了一位娘姨帮忙照看。
她终于能承认自己的一叶障目,不再追求虚假的幸福,凤氏一族消亡后,凤柔宜似乎因此感悟了属于自己的“道”。
她白天在铺子里干活,在凡间,大多数炼器铺子或是铁匠铺,鲜少有女子做事,但小镇位于吕地,民风颇为开放,在这里,女子年过而立不成家也不会被视作异类,凤柔宜在这里见到了形形色色的女人,无需旁人宠爱,她自己便能给予自己情绪价值。
母亲似乎也很喜欢小镇,虽然她不哭不笑不回应,但母女连心,凤柔宜能感受到黄好的心情。
炼器铺子旁边是一家成衣铺,掌柜的女儿刚有身孕,凤柔宜平时见了,便会帮扶一把,两家关系处得很是不错。
掌柜的女儿叫弥慧,年纪比凤柔宜大些,凤柔宜带着母亲刚盘下铺面时,弥慧与其母帮了她许多,这才让第一次开铺子做生意的凤柔宜没被人当成肥羊狠宰一笔。
弥慧的孕期反应很强烈,什么都吃不下去,尤其不能闻着荤腥,一旦闻到便吐得厉害,好好个人儿,短短一个月便消瘦了许多。
凤柔宜的记忆里只有父兄,与母亲相处的时间非常少。
她记得自己幼时被父亲揽在膝头,跟着他牙牙学语的画面,记得父亲如何握着自己的手教她读书写字,也记得长兄为了哄自己开心,去凡间买了好玩的,结果路上出了岔子,他自己跑得满头大汗……这些温情的时刻,凤柔宜能说出非常非常多。
那么母亲呢?
凤柔宜回想不起多少有关母亲的事情了,母亲更多是存在于父亲的口述中,所以凤柔宜对她的印象很模糊,模糊地像人世间给“母亲”所安排的模板:温柔,慈爱,为了孩子能够付出一切。
此外什么都没有。
即便父亲再如何对凤柔宜说母亲是爱她的,凤柔宜仍旧对她感到陌生,她的人生中只有父亲与兄长们,是他们陪伴她长大,如果让从前的凤柔宜来做选择,她也许会犹豫,但也一定会选择父亲。
弥慧的孕期仿佛让凤柔宜看到了曾经孕育着自己的母亲。
她也会因为腹中多出的这个小生命而感到不安,她吃不下睡不好,四肢变得浮肿,肚皮与大腿上长出红色的纹路,连如厕都变得难以自控,活生生一个人,做什么都不快活。
孕期的苦还只是九牛一毛,弥慧生产之时,是真将凤柔宜吓到了,她被掌柜的请去帮忙,满是血腥味的产房让从未见过这种画面的凤柔宜想要夺门而逃!
产婆让弥慧不要大声喊叫,免得生产时失了力气,可弥慧脸如金纸,大汗淋漓,鼓起着肚皮半躺在床上,还要强迫自己多喝两口鸡汤来保证待会儿生产时还有体力。
凤柔宜从未如此害怕过。
她想起斐斐曾经同自己说,生孩子是很危险的事,便是修者尚且可能因此丧命,何况凡人?
斐斐还说,你娘活得没有你爹久,兴许正是因为她生了六个孩子。
当时凤柔宜不以为然,那时她还想整天打扮得漂漂亮亮,以后找个像爹爹或是哥哥们这样的好夫君,幸福快乐地过一生。
凤鸟被囚三千年,母亲年纪轻轻便被迫死亡,自己却因所得到的那点疼爱,不肯承认这一切。
此时此刻,凤柔宜觉得孩子是母亲身体中的寄生,它们汲取女体的营养成长,又给女体带来衰败与死亡,明明是如此残忍的事,人们却称之为“爱”。
至此,凤柔宜终于寻找到了心灵上的平静。刚失去他们时,她还会流着泪从深夜中醒来,而现在,只要想起父亲对母亲所做的一切,凤柔宜心中便只剩下愤怒了。
斩断虚妄,正视现实,这才是凤柔宜应有的生存方式。
弥慧声息渐消,凤柔宜想起乾坤袋中的丹药,除了一开始换了笔钱外,她没再动用过里头的东西,于是连忙归家去寻,好在弥慧平日底子不错,到底是熬了过来,母女平安。
之后的日子里,凤柔宜经常去隔壁铺子帮忙搭把手,也是这时她才知晓凡间女子生完孩子还要讲这样多的规矩,不能沐浴洗头,不能开窗通风,还不能住在正屋……掌柜的说自己也是这样过来的,凤柔宜很是不解。
她对掌柜的说:“这里又没有旁人,只你们祖孙三代,何必拘泥于这些形势?弥慧舒服才最紧要。”
所幸吕地开放,用热水干干净净洗过,及时擦干头发,定时开窗通风……那些无理蛮横的讲究,也并非一定要遵守,弥慧庆幸自己不用真在床上坐满一个月,兴许是因凤柔宜喂的丹药,产后不到一周她的身体便恢复了大半,若非掌柜的不许,弥慧都要去铺子里做事了。
凤柔宜在这里重获新生,她开始怀念曾经与女萝等人相遇的时光,也想要告诉她们自己已然释怀、已然成长,不再是生活在宝塔中的天真公主,但她一不能炼制法器,二不能修行,恐怕重逢也要拖友人后腿,倒不如自身先强大起来,日后再作打算。
过没多久,吕地各处官府张贴公告,公告上说,受吕萝王之命,将为凡人传授修行之法。
凡人若能得道,且不说是否能够飞升,光是寿命便可增长数百年之久,然而这份修行之法,官府虽未言明,男子却习不得,无法修仙的凤氏一族看似与世无争,私下却遍寻修行之法,只是从无结果,因此凤柔宜并未抱什么希望。
官府所推广的修行之法连个名称都没有,更是没有用来检测灵性的灵玉,只消背下口诀心法,这与小儿把戏有何不同?
谁知她当天炼器之时,无意中将心法念了一遍,随即炼出来的器皿上便多出了一丝微弱的灵力,凤柔宜大吃一惊,要知道她根本没将这心法当真!
自此,她便潜心修炼,天赋竟也胜人一筹,尤其是之于炼器一道,以生息驱动炉火炼制出的法器十分厉害,很快,这个小镇便因有一位大炼器师而名声大噪,只是这位大炼器师所出的法器,到了男修手中,与破铜烂铁无异,根本发挥不出功效。
虽己身已能修行,凤柔宜依旧如从前那般开着自己的炼器铺子,平日里与人来往也可亲可敬,她已然成为一位顶天立地的女人,再不会迷惘彷徨。
终于,她听见了雪凤凰的声音。
第196章
胜尧公主在明德门碰见了勤王。
勤王笑道:“皇妹往日里总是笑声不断, 怎地今儿个却哭丧着一张脸,莫非是遇到了什么难题,不妨同二哥讲一讲,兴许帮得上。”
胜尧冷着脸, 根本不给勤王好脸色, 别说回应, 她连表面功夫都不想做,拂袖而去。
有勤王亲随不忿她如此倨傲,想要出声喝斥,却被勤王伸手阻拦。
勤王依旧笑着,说出的话却不中听:“花无百日红,且看我这位好妹妹还能嚣张多久。”
胜尧没有回头, 她知晓旁人怎样看待自己, 亦知晓父皇一旦驾崩, 自己日后又会过上怎样的日子。
回到公主府后,胜尧摒退左右, 身边只留了自幼照料自己的唐嬷嬷,唐嬷嬷见她闷闷不乐,劝道:“殿下既心有不安, 何不主动低头, 同勤王来往?”
然胜尧乃皇后之女,从来骄傲跋扈,皇后病逝后,更是得皇帝偏爱,此等天之骄子, 要她向勤王主动示好,无异是折辱于她, 她如何能够答应?
唐嬷嬷便叹了口气。
皇帝这一年接连病了好几回,这回更是一连半月没能上朝,朝中关于储君一位几乎已无争议。立嫡不立长,立长不立贤,已故皇后膝下仅有胜尧一女,勤王既长且贤,声望很高,若说他有哪里不好,便是其与胜尧自幼便合不来,胜尧受尽宠爱,从不将兄弟们放在眼中,对他们非打即骂,可以说,无论哪位王爷被立储君,只要皇帝薨逝,胜尧的日子便不会好过。
勤王幼时在胜尧手中吃足苦头,稍微长成些,也没少被她欺凌,世人皆知胜尧公主张狂妄行,离经叛道,寻常女子应有的美德,在她身上寻不到一丝,恐怕哪一天胜尧落了难,知晓她做派的人都要拍手称快。
胜尧对唐嬷嬷道:“前倨后恭,未免低贱,若要向瞧不起之人摇尾乞怜,才能过得好,那孤宁可不要。”
勤王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叫她低头?她只恨从前没有直接将他弄死,才换来今日小人得志!
唐嬷嬷不敢劝,只心下暗暗着急,胜尧沐浴更衣后躺下,不免心烦意乱,也不知何时才昏沉入睡。
却说她这一睡,竟入了一个奇幻梦境,一身绫罗环佩、雍容华贵的胜尧站在一条街上,脚下是一方古怪的台阶,台阶上刻有复杂神秘的纹路,她这一现身,周围便有人上前询问,且对她这副模样不觉惊奇。
“姓甚名谁?籍贯何处?身份为何?”
胜尧长至双十之岁,哪里有人敢这样对她说话,便要摆起架子发火,那身着黑色衣裳的人朝她肩头轻轻一拍,她便浑身失了力气,只能老老实实答话了。
“原来是个公主。”那人说道,“行,登记过后,拿着这份异世游客须知,自由活动去吧,切记不可违法乱纪,否则定不轻饶!”
胜尧懵懵地被解除了束缚,而所谓的“异世游客须知”,竟是这位执法人员,在她手背上盖了个龙凤印记的戳。
说来神奇,这戳一盖,胜尧便觉心头一凛,大量有关于此处的基本常识涌入脑海,她花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才恢复过来。
执法人员点点头道:“潜力不错。”
因为异世游客须知已入脑,胜尧知晓自己此时身在各个城市的“连接点”,连接点被设置于城市政府中心,有专人负责接待诸如她这样的异世之人,也就是说,她如武陵人入桃花源一般,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这个世界被称为“希夷”。
不分国界,无有鬼神。
希夷人非常长寿,在胜尧看来,她们与仙人无异,能上天入地,搬山填海。
希夷没有男人,繁衍后代由女性独立完成,不仅仅是人类中只有第一性,连自然界亦是如此,走在街上的胜尧只觉浑身不舒服——希夷人的穿着打扮在她看来相当惊世骇俗,她们不穿罗裙,不留长发,更不涂脂抹粉,身材比公主府的侍卫们还要高大健壮。
走在人群中,胜尧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好像猴儿一般叫人瞧了热闹。
好在她手上有戳,旁人看得出她是异世游客,因此街边一间成衣店的老板便将胜尧请了进去,按照她的尺码给她选了一套衣裳。
胜尧此时身处希夷的南方大陆,正是炎热的时候,老板笑她矮小,最小的成人码数让她穿都大。
胜尧涨红了脸,不知为何没有发脾气。
她骨子里便是个离经叛道的人,因此对希夷接受良好,褪去宫装襦裙,换上短袖短裤,只觉身上轻便许多,能跑能跳,不知多快活。
想着横竖是在做梦,干脆连头发一并剪了,当下脑袋一轻,瞧着也有几分希夷人的模样了。
胜尧问:“像我这样的异世游客很多吗?”
老板笑了,抬手挥出一道生息,只见悬挂于店内墙壁上的大屏影像立时播放,回答道:“三千大小世界高深莫测,能入梦希夷的便是有缘。”
胜尧似懂非懂,不过她知道异世游客只有女性,她第一次知道竟还有这样的地方,这么一看,她平日里不过小打小闹,若是让朝廷里那群老学究看见希夷人,一个个还不得立刻死了?
战士、修者、警察、法官、农民、工人……既是没有第二性,自然所有职业都是女人。传说一千年前,以女萝为首的一众鬼神拨乱反正,使得希夷大地重新复生,而后鬼神们选择如人类一般顺应自然,从容生死,人间亦不再信奉神佛,人人平等。
至于被鬼神们清缴的是谁,这其中又有何故事,胜尧不得而知,希夷人说她们只消铭记鬼神们的英勇无畏,敌人的故事不值得被流传。
希夷大地人人皆可修炼,包括胜尧这样的异世游客,她惊觉自己竟颇有天赋,而在希夷,她在深夜亦可露宿街头,无需担心碰到心怀不轨的恶人,据说希夷的执法人员是最清闲的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