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失踪的,据说是逃走的或是赎了身的女人们,又有多少个是被丢在了这冰冷的河水中?
女萝取下自己的发带为死去的女子编了一条辫子,大概是病重的缘故,女子头发很少,干枯发黄,已经死去的人,即便用生息喂养也不会给予女萝任何回应,她又撕了一块衣角,沾了河里的水为女子清洗干净身体,最后才在河边挖了一个坟,将女子放了进去。
多余的话一句没有说,女萝抱了抱九霄跟疾风后离开,九霄与疾风默默地望着那座连墓碑都没有的“坟”,久久未动。
女萝回到房间时,红菱还在睡,她坐在床上思索,想要离开不夜城很简单,现在就可以,可又想留下来,又想打探消息寻找阿香,同时还要查探魔修之事,那被关在这小房子里必然不行,看样子,只能让脸上的“疤”好起来了。
“红菱,红菱?”
“干什么呀!”正睡得香的红菱被摇醒那是一肚子气,她一骨碌翻身坐起,没好气地瞪着女萝,“好端端的不让人睡觉,你又要折腾什么?可千万别再跟我说逃走的话,烦死了!”
“我想问你,最近这段时间,不夜城是否有魔修出没?”
红菱的头顶仿佛蹦出无数个问号,她静静地盯着女萝看了两眼,又倒了下去,“有病。”
见她拒绝交流,女萝冷不丁开口:“其实我当时捡了两个金贝。”
“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你再问一遍。”
红菱变脸如此之快,女萝顿觉哭笑不得,她半点不觉红菱面目可憎见钱眼开,甚至觉得这样的红菱显得真实又有活力,于是女萝取出金贝在红菱面前晃了晃:“金贝可是很值钱的,你得回答完我的问题我才给你。”
红菱干脆道:“你问。”
“不夜城有魔修出没,这件事你可知晓?”
扑哧一声,是红菱被逗乐了,女萝纳闷,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可乐的事,看在金贝的份上,红菱好心道:“我说你啊,能不能别做梦了?这世上何曾有过神仙佛祖,即便有,他们也不会管你我,伎女是最为肮脏之人,满天神佛早就将我们女人抛弃了!”
“我在这不夜城也待了快十年,从未见过什么魔修,你最好别做修仙大梦,老老实实认命吧,没可能的,你进了风月楼,除非死,否则不可能逃得掉。”
女萝并未生气,她又问:“那你有交好的朋友么?”
“朋友?你可越问越奇怪了,你抢我的恩客我勾你的相好,伎女哪里需要朋友?难道在暗房时管教妈妈没跟你讲风月楼的规矩?我们可是不容许彼此说话的,你刚才说的那什么魔修,比妈妈跟打手还吓人吗?”
低等倡伎的看管无比严格,决不允许她们私下交好或是相谈,很多人被卖来便是在这小小的房间,到死也没能出去。
见女萝不说话,红菱急了:“诶不是,你可别拿话哄我啊,这金贝你要是不给我,我就喊人了!妈妈若知晓你偷偷藏钱,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等女萝递过金贝,红菱才转怒为喜,她小心翼翼捧着金贝,呵了口气,又擦了擦,随后珍而重之地想要藏起来,结果瞧见女萝笑意盈盈望着自己,立马警惕:“我可告诉你,给了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你可别想从我手里头抢走!转过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不就是想知道我把钱放在哪里,等我放下戒心,就全都偷走?你的心思,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因在不夜城所见到的桩桩件件,及那死去的女子,女萝一直心情沉重而痛苦,此时她却忍不住一边摇头一边笑,红菱见状恼怒不已:“你笑话我!老娘是你能笑话的么!”
“不是笑话你,是觉得你很可爱。”
红菱愣了下,愈发恼羞成怒:“你、你!真是满口胡言乱语!我要睡了,不许你再找我说话,我可不会理你了!”
嘴上如此凶恶,脸却红到了耳根,僄客只会夸她骚赞她浪,完事丢了几个钱便头也不回,她从未被人夸过可爱,她、她这样的人,怎会可爱?
心里这样想着,手却不由得抬起抚了抚发髻,略显局促地将凌乱的碎发掖到耳后,又调整了下睡姿。
女萝将红菱的动作收入眼底,有些想笑,却想起那个在自己怀中断气的姑娘,眼睛却不免泛起酸涩。
过了会,红菱瓮声瓮气地说:“你要想找人,在前楼是没可能的,这里消息最灵通的便是妈妈,但别去问打手跟龟奴,他们只会睡了你再反咬你。”
“谢谢。”
红菱没再搭腔,女萝抬手摸了下脸,目光逐渐坚定,似是下了某种决心。
红菱所知有限,还有名叫寂雪的僧人说不夜城中有魔修出没,女萝感觉这个地方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这样简单,她也不困,盘腿坐在床上,回想起僧人消失时脚下出现的法阵,一点点凌空画了出来,这应当是一种瞬移阵法,但女萝从未见过。
即便是乌逸跟休明涉的记忆里也从不曾有,有心想问问日月大明镜,却又担心吵醒红菱。
这不夜城当真是如其名,从夜幕降临那一刻起,整座城“活”过来,直到天亮才归于平静,宾客散尽,歌舞淡去,整座城又恢复了白日里的安宁静谧,直到下一个夜晚来临。
新的一天到来,生活在这小小房间里的女人们,却看不见初升的太阳,也因此,一旦有什么事发生,声音便会格外刺耳。
楼下传来一阵吼叫吵闹,一个男人喊:“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
女萝当时便想,难道是又有人被挖眼掏心?
“这女人把赵大赵二兄弟俩给活活打死了!”
女萝心里咯噔一下,心说难道是阿刃?
她快速走到门边,好在前楼平日外面不上锁,此时负责看管的打手都聚集到了一楼,他们手持武器,而前楼的伎子们纷纷被这声音吵醒,睡眼惺忪披衣出门,就被一楼那大阵仗惊得目瞪口呆,哪里来这样高壮彪悍的女人!
满妈妈捂着头气得要死:“给我把她抓起来,我要把她打死!看我怎么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蹄子!”
阿刃被围在中央,她一只手揽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另一手抄着一条长凳,打手们几乎都挂了彩,虽然叫嚣厉害,却没人敢上前跟阿刃正面交手,这女人着实可怕,一拳就打死了一个人高马大的成年男子,谁敢靠近?
“招弟!”
听到女萝的声音,原本面无表情的阿刃猛地抬头,看见二楼的女萝,顿时露出委屈之色,她想张嘴喊阿萝,又忍住了,只求助地朝她看。
满妈妈瞧见女萝,总算想起这是姐妹俩,妹妹虽凶悍却听话,抓着姐姐不就能让她乖乖束手就擒么?于是立刻指挥手下龟公:“彭明,快去把那秦粮给我绑了!快!”
彭明伛偻着腰躲在后头生怕打到自己,听见满妈妈命令,连忙往二楼冲,阿刃怎么可能让他去绑阿萝,抬手就把长凳丢了过去,正中彭明后脑,只听一声惨叫,彭明先被砸的正面扑倒,好巧不巧磕在台阶上,满口是血,随后整个人不受控制地从台阶往下滚,浑身骨头都快摔碎了!
“不用绑我,我自己会下来。”
女萝说完这句话,对满妈妈说道:“妈妈,我妹妹心性单纯,并无恶意,还请您饶她一回。”
满妈妈倒是没挨揍,只是当时场面混乱,她被个打手撞了一下,脑门磕到柱子上了而已,可她是风月楼鸨母,何曾受过这样委屈?要是一个两个都能爬到她头顶,那她的脸面往哪儿搁,以后她的话谁会听?
“饶了她?我非但不饶,我还要把你也——”
“把我怎样?”
满妈妈紧紧盯着女萝的脸:“你、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女萝浅笑道:“还请妈妈先为这位姑娘请个大夫,之后再与我借一步说话。”
满妈妈面上怒色已彻底消失,她满心只想着这次极乐之夜风月楼不会丢人了!决不会!
经过阿刃身边时,女萝轻轻拉了下她的手,叮嘱她:“陪在这位姑娘身边,别让她害怕,好吗?”
随后她与满妈妈进了小厅,一进去满妈妈便绕着她走了好几圈,越看越是满意,越看越是心喜,笑容止也止不住:“若是能纤细一些,柔弱一些就更好了,这样一来,那翠莺院的非花,广寒阁的斐斐算得上什么!”
女萝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满妈妈狂喜之后也发觉到问题所在,昨儿在伎坊,这秦粮可不是这般做派,她唯唯诺诺小心翼翼,今儿却与昨日判若两人,难道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我为妈妈倒杯茶,权当是赔罪了。”
满妈妈没注意听她的话,只着迷地看她的手,这双手虽不够细腻娇嫩,然而十指修长,姿态优雅,实在是轻盈美观,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姑娘。
女萝双手奉茶:“昨日对妈妈说谎,实在是迫不得已,还请妈妈恕罪。”
满妈妈此时心情大好,横竖这卖身契在她手中,八十个银贝买到这般绝色,真是赚大发了!“瞧你这话说的,你既喊我一声妈妈,我也将你当作女儿来疼,这进了风月楼,你我便是一家人,好孩子,你快跟妈妈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女萝温声道:“除却招弟外,我家中还有一个妹子,名叫阿香。”
满妈妈盯着她,像是在琢磨她话中有几分真假。
“说来惭愧,前不久趁我不在家中,阿香叫她生父哄了去,说是要给她找个好婆家,却是转手将她卖了。我回家后得知此事,这才想要潜入不夜城,谁知这里与我想象中完全不同,昨儿在前楼被关了一天,什么都没打听到,也不知我那可怜妹妹此时身在何处。”
满妈妈是人精又不是傻子,这秦粮满嘴的话分不清个真假虚实,恐怕这番说辞也不一定为真,但她正值缺人之际,哪怕知道女萝在说谎也不会戳穿,于是掩嘴一笑:“原来是这样,我说你跟楼下那招弟生得不大相似呢。”
女萝浅笑,面不改色:“祖上也曾有幸出过几位修者,只是后来家道中落,便随母亲生活,昨日跟妈妈说谎,实在是对不住。招弟阿香与我并非亲生姐妹,我与母亲生活在宣弋城下属的桃树村,平日多受阿香一家照料,后来家母与阿香生母双双过世,我们姐妹几个便相依为命,那日我出门在外,回来便不见了阿香,得知她为生父出卖,这才一路追来,寻妹心切,还请妈妈不要怪罪。”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荷包,满妈妈伸手摸了摸,沉甸甸,打开一看,尽是金贝,顿时笑弯了眼眸:“这话说得着实是客气,可这卖身契……”
“既然来了,找不到妹妹,我是不会回去的,若妈妈不嫌弃,可暂时收留我一阵子。”
说着,女萝笑吟吟道:“风月楼没了头牌,想必已被其他几家压迫的喘不过气,每日赚得钱少说折了一半,妈妈,难道我比那逃走的头牌要差?”
满妈妈也知道这女子既然主动卖身,必然另有所图,她说的那番话虚实掺半,拿不准究竟哪句真哪句假,找人是真,宣弋城应该也真的有个桃树村,可这秦粮究竟是不是桃树村的人,阿香究竟是不是她的妹妹,那就不知道了。
可有一句话秦粮说到了她心坎上。
那就是自打没了飞雾,风月楼每况愈下,完全比不上广寒阁跟翠莺院,要调教出个头牌,少说也得几年时间,到那时风月楼早不知在哪儿了!
更何况……
女萝见满妈妈神色几度变换,依旧不急不慢,最终满妈妈露出热情笑容:“如此甚好,姑娘若是乐意在我这风月楼歇脚,也算风月楼的荣幸。”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无比和谐。
第42章
红菱在屋子里翻来覆去, 不知为何睡不着,她想那胆大包天总谋算着要逃走的女人,刚才趁乱跑出去,该不会……是想逃吧?那她可真是疯了、疯了!
先不说楼下有多少打手, 就是逃得出风月楼, 她也无处可去, 在不夜城,每一个独身走在街上的女人都会引来注意,即便逃到城门口,守卫也不会放她出去。
被抓住就死定了!
她又来回翻了几次身,那女人还没回来,但下头已经安静了, 方才彭明怒吼着让姐妹们都回房去不许出来, 呵, 摔得头破血流还不忘耍威风,怎么没把这贱货摔死呢!
红菱忍不住看向同房的另一间床铺, 她是个很识时务的女人,沦落到前楼做低等倡也从不惹事,于是她看着对面这张床来来回回的换人, 她们每一个都活不长, 每一个都跑不了,跑什么呢?
好死不如赖活着,反抗会死逃跑会死,红菱只想早点赚够钱赎身,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 恩客们是不能依靠的,他们睡你时甜言蜜语不要钱的往外洒, 自以为跟你有了几分感情,就想白僄,有些厚颜无耻的还反过来问你要钱,红菱不信男人,她只信钱。
哪怕她被亲爹卖来时只值五十个银贝,想离开,赎身钱也要五十个金贝,这就是不夜城的规矩,有时红菱也不懂,为何她爹要卖她,她自己不愿意,却没人听她的?
她怎么就跟那牲口一样,说卖就卖?
红菱十二岁被卖来,十四开始接客,如今她已经二十有三,向来比狗听话,也从不异想天开,她在这小屋子里待了快十年,却因为一个新来的女人胡思乱想起来,那点子死灰仿佛又要复燃。
肯定是对方给了自己两个金贝的缘故!
太傻了,太笨了,要是因为逃走被抓住活活打死再装麻袋里丢掉,那也是活该!
红菱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她把上衣往下拽,露出一片胸脯,又整理了下头发,走过去开门。
门一开打手就过来了,声音威严:“干什么!不好好在屋子里待着!”
红菱娇笑两声,“好哥哥,你知道我的,我这一天接上十几二十个客人都照样没事儿人,那些个中看不中用的,哪里比得上你啊,正巧我那同房的姐妹不在,要不,哥哥进来说话?”
打手顿时笑骂了一句骚货,目光露骨,红菱也坦荡荡挺起胸脯任由他看,换作往日这人也就被她勾来了,可今儿个,打手想了想,说:“你还是回屋待着去,妈妈跟那女人还没出来呢,一会儿瞧见我不好好看守,少不得要罚我。”
完了冲红菱挤眉弄眼的暗示:“等下午的,让你瞧瞧好哥哥的厉害!”
红菱娇嗔两句,这才转身回房,门关上的瞬间,她面上的笑便消失不见,低声骂道:“挨千刀的畜生。”
她觉着自己问了这一句,算是仁至义尽,再多的没了,这两个金贝也是货银两讫,是死是活她都没那么大本事管,爱咋咋地吧。
她得再休息会,在这不夜城,低等倡伎病了没人管没人问,她没资格生病,只能靠睡觉来缓和。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的就听见有人进来,红菱想着许是先前勾搭上的那打手,这些人跟发情的公狗一般,随时随地都能上,可她现在很困,不想多说,于是直接把腿分开,意思是让对方随意了。
“红菱,快醒醒,红菱?”
女萝摸了摸红菱的额头,一片滚烫,只好将红菱从床上抱起来,红菱晕晕乎乎分不清今夕何年,恍惚中自己好像又变成了小孩,那时阿娘还没死,她皮的一身泥巴,阿娘一边生气骂她,一边轻轻给她擦去脸上脏污。
后来阿娘病死了,爹急赤白脸想娶老婆又没钱,就把自己给卖了,卖了五十个银贝,爹走的时候头也不回,她又哭又喊又追,好几次想跑,都被抓回来毒打,其实她也知道,她让人睡一次也就几个钱,这辈子怕是都攒不到赎身的五十个金贝,可那又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