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是不做这梦,她活着还为了啥?
“娘……”
是谁抱着她?这样温暖轻柔,跟阿娘一样。
满妈妈站在门口,用绸缎做的帕子捂着口鼻,嫌弃这满屋子的味儿,“我说,姑娘,那后楼贴心懂事的丫头可不少,要多少有多少,给你安排上十七八个也使得,你却要个低等倡伎伺候,不是自降身价么!”
红菱虽泼辣,实则身材瘦小,顶多有八十斤,只少不多,为了防止伎子逃跑,不仅不给她们裤腰带,连饭都少给,怕有了力气就生出异心。
因此女萝轻轻松松将红菱抱起这行为令满妈妈头疼,她对女萝态度这样好,全是为那张脸,为一个月后的极乐之夜,女萝乖乖听话自然最好,可这身板儿,轻而易举抱起个人,未免力气太大,毫无女儿家的柔美!
“哎呀,行了行了,姑娘,你可快撒开手吧,这病气要是传染给你可不成!”
满妈妈上去扒拉女萝,“我这就让人给她看看,保管让她活蹦乱跳的到你身边伺候,成不成?”
女萝心里还惦记阿刃,同时不想跟鸨母撕破脸,便暗示当车留下一只分身螳螂跟随红菱,若是出了什么意外,自己也能第一时间得知。
一楼那两个被打死的男人已经叫抬了出去,阿刃呆呆地站在那,女萝喊了她一声,她立刻跑到她身边,委屈地抓住女萝的手。
她知道自己笨,又不会说话,怕坏了阿萝的事便从不开口,但跟了阿萝这么久,天天被她教着读书识字,见识了大千世界,阿刃并不像从前那样木讷呆滞,她心知自己把人打死怕是要给阿萝添麻烦,因此委屈又不安。
满妈妈对阿刃很是不满,女萝则看了眼正在擦地的几个龟公,嘴角微微扬起,对满妈妈说:“不过死了两个打手,又不值什么钱,再招也就是了。”
没人会想到她如此不将人命当回事,满妈妈想说些什么,女萝回握阿刃的手,道:“我家妹子天生神力,手上稍有个不注意便可能弄死个人,但是,你们为何要惹她生气呢?”
阿刃虽力大,本性却温柔善良,修炼时无法自控,连碰同伴们一下都不敢。正因为变强了,所以才更害怕伤害别人,能让她出手打人,必定是旁人的错。
这话说得简直蛮不讲理,满妈妈心有不满,终究是暂时忍耐,等过了极乐之夜……
于是皮笑肉不笑道:“姑娘说得是,这前楼污秽,姑娘还是同我去后楼罢。”
阿刃隐隐感觉不对,她总觉得阿萝要做很危险的事情,下意识便不想让女萝随满妈妈走,满妈妈没说话,静静等待,这胆子大的姑娘,满妈妈可不是头一回见,谁是狼谁是羊,尚未可知。
若是没有人带,只留在前楼想要将风月楼摸清,那可不容易。
这风月楼占地极广,前中后三楼互不干涉,到处都是打手,前楼房间众多,逼仄狭窄,只留有台阶与走廊供僄客行走选人,中楼则好上许多,不仅房间更加宽敞,伎女们也略微自由些,中楼院子的凉亭里,能看见几个伎女正懒洋洋地赏花小憩,她们身价更高,大多识文断字,若非衣着过于暴露,看起来甚至像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
到了后楼,那更是与前楼中楼截然不同,要不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女萝甚至会以为自己身处勋贵世家。
“姑娘跟我来。”
满妈妈带着女萝上到最顶上一层,在前楼看不出来,到这里女萝才发现后楼临水而建,凭栏可将整座不夜城尽收眼底,不夜城那条贯穿全城的大河在这里汇聚成湖,湖中间有一座金碧辉煌的水上宫殿,除却风月楼的后楼外,还有另外两家女闾后楼,与风月楼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这给女萝一种强烈的割裂感,仿佛前楼、中楼、后楼是三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怎样,这里不比外头差吧?便是人间界的皇宫内院,也不过如此了。”
女萝看了满妈妈一眼,满妈妈见她不为所动,笑了笑,“这后楼呀,只有头牌姑娘与资质上佳的才有资格住,你们在这儿,穿金戴银锦衣玉食,是富贵荣华享用不尽,还能受到无数男人追捧。可不像前楼那些个贱命的,她们是被客人挑,你们呀,是自己挑客人,今儿喜欢一个,明儿再换一个,夜夜换新郎,一颦一笑都能赚钱,就算是神仙也换不来这样的好日子呢。”
说着,满妈妈取了桌上一枚镶嵌着宝石的金簪,抬手在女萝鬓边比了比:“姑娘这般容貌,若是终年锁在深闺,或是随随便便找个男人嫁了相夫教子,岂不是暴殄天物?云湛,还不快进来见过姑娘?”
她见过太多涉世未深的少女,她们天真、稚嫩、肤浅,非常容易受到引诱,因此不夜城中除却彭明那种形貌普通的龟公外,还存在另一种男人,他们被称为“钿郎”。
钿郎都容貌俊美仪态出众,服务于女闾,他们的服侍目标便是那些身价较高的伎女,这样能够使伎女更加死心塌地卖身赚钱,至于其中有几分真情,那就不得而知了。
云湛生得唇红齿白,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有一双略圆的眼睛,这使得他天然给人一种稚嫩的好感,笑起来时还有一颗小虎牙,是女萝从未接触过的类型。
“云湛见过姑娘。”
满妈妈见他乖巧,冲女萝笑得更是热情:“姑娘既然愿意留下,从前的名字自然就不能再叫了,是我帮姑娘取一个呢,还是姑娘自己想?”
女萝望着窗外河水潺潺,淡淡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就叫善嫣。”
满妈妈问:“姑娘可懂诗词歌赋?”
“略读过几本。”
“可通琴棋书画?”
“略懂。”
女萝口中的略懂绝不是真正的略懂,毕竟要成为剑尊理想中的妻子,就是再简单的事也要做到极致,满妈妈先是欣喜,随后才是疑虑:“姑娘这般厉害,又为何要留在我风月楼做头牌?”
“当然是为了找妹妹。”
两个女人对视着,半晌,女萝笑起来:“妈妈方才也说了,头牌与前头的低等倡伎不同,是我选男人,不是男人选我,一颦一笑都能赚钱,随意露脸便有无数人追捧,一个女人毕生所求,不就是这些么?倘若没有男人欣赏,生得再美,也只是孤芳自赏,形单影只,可怜至极。”
满妈妈没想到她会给出这样的理由,沉默片刻后,似笑非笑道:“但愿姑娘能记得今日所说的话,既进了风月楼,自愿留下,那便永远都是这里的人了。”
满妈妈话中有话,女萝却像是没听懂,她的目光并没有聚焦在云湛身上,而是忽地问满妈妈:“妈妈知道么?我曾读过一本书。”
满妈妈在心里头冷笑,心想年纪不大,倒是好为人师,跑老娘跟前装相来了?老娘吃过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
脸上却尽是笑容:“姑娘请讲。”
“烟花柳巷之地,常将年长倡伎称为鸨,盖因鸨鸟有雌无雄,若要繁衍后代,需与其他雄鸟交配,乃是百鸟之妻,以鸨鸟代指伎女水性杨花,人尽可夫。”
满妈妈面色不大好看了:“姑娘这是何意?”
女萝继续道:“但这其实是世人误解,鸨鸟有雌亦有雄,雌鸟外貌朴素,雄鸟却爱花枝招展,所以鸨母的鸨,应当是雄鸟才对。”
满妈妈没读过多少书,不知这话是真是假,又听女萝道:“父与夫孰亲?人尽夫也,父一而已。天底下男人数不胜数,随意挑一个都可作为丈夫,没有哪个独一无二,妈妈以为呢?”
女萝的话令满妈妈无比疑惑,她这辈子都没见过有女人自甘堕落做伎女的,因此她断定秦粮必有所图,只是风月楼恰好缺个头牌,她才暂且对她和颜悦色,说句不好听的,再清高傲慢的女人她都见过,一开始哪个女人都不情愿,可落到她手里,哪个女人都得低头。
长得美貌却不听话,便只能沦落成下等倡伎,等吃足了苦头,就知道懂事了。
可女萝并不高傲,满妈妈看不明白。
反倒是女萝自己自嘲般笑了笑:“哪怕是这样浅显的道理,都有人不想我明白。”
她在钟鸣鼎食之家成长,又常伴帝王左右,然而直到最后,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从前女萝觉着自己可悲又可怜,来了不夜城之后她才明白,不仅是她,这天底下的女人同样可悲可怜,就连恶事做尽的满妈妈,都令女萝难过。
满妈妈听不懂女萝这些话,只觉得她异于常人,便向她展示桌上堆满的珠宝华服,并说:“姑娘快来试试合不合身,这几套委屈姑娘先穿着,等量完了尺寸,立马就给姑娘做新的。”
风月楼的女子绝大多纤细娇软,女萝却因修炼个头长得很快,原以为满妈妈拿来的衣服必然穿不上,可这些衣服只是瘦了些,其余尺寸竟很是相合。
她记得先前在伎坊时,那位芳妈妈曾嘲讽过满妈妈,说风月楼自没了飞雾便光辉不再,开始走下坡路,从衣服的材质做工来看,普通伎子怕是穿不起,应当是先前飞雾姑娘的,也就是说飞雾姑娘可能没有女萝高,但绝不会矮太多,要知女萝身高已过七尺,迄今为止除了阿刃,只有濯霜等女修与她身高相仿。
若是从小养在风月楼的头牌,绝不可能长这样高,她们被苛刻要求必须拥有极为纤细的腰身与柔弱的体态,以此来讨恩客欢心。
“妈妈,受累问一句,原本的飞雾姑娘哪儿去了?”
满妈妈立马露出怒色:“那小贱人,一年前与人跑了!等我抓到她,看我不扒了她的皮!她是不知好歹,姑娘,你是聪明人,可千万别学她。”
后楼的打手虽然不像前楼那样寸步不离,但后楼伎子人数不多,打手数量却不见减少,这种情况下,一个身娇体弱的头牌姑娘,怎么跟人跑?
女萝点头:“妈妈放心。”
话虽如此,女萝愈发感觉风月楼不对劲,不只是风月楼,整个不夜城都显得很奇怪,她在这里感觉到了一些说不出的异样,无处不在,却又遍寻不着。
“姑娘这腰身有些粗了,皮肤也不够细嫩白皙,不过姑娘放心,在极乐之夜到来之前,我保管让你脱胎换骨,到时候一亮相,修仙界这些男人哪,都得是姑娘的裙下臣!”
满妈妈用惊喜又期待的目光凝视着女萝,她是越看越满意,越看越有信心。
女萝却精准捕捉到了她口中所说的“修仙界”三字,这跟红菱所言有些不同,说起来她一直觉得奇怪,不夜城既不挂靠在任何门派名下,单凭一群凡人,却能组织起如此大的一张网,并维持着极为苛刻的规矩与等级,名门正派不管,邪魔外道也不踏足——世上难道当真有这样的极乐之城?
还有满妈妈与芳妈妈都挂在嘴边的极乐之夜,那又是什么?
第43章
不只是腰身跟皮肤, 满妈妈还伸手抱了下女萝,叹气道:“姑娘这身子可真是……”
女萝知道她想说什么,不娇也不软,肌肉结实且坚硬, 即便是在放松状态下也能感受到蕴藏其中的力量感, 若是一年前的她, 大约是极符合满妈妈要求的,只是那样女萝自己偏偏不喜欢。
她手上还拿着新衣,满妈妈见她迟迟不换,问道:“姑娘还愣着做什么,先换上让我瞧瞧,才知道哪里需要增, 哪里需要减。”
这身罗裙柔软轻薄, 布料材质女萝伸手一摸, 不比人间界王后衣着差,但金贵的布料意味着脆弱, 她感觉自己稍一用力,这裙子就要化为齑粉。
除却裙子外,还有配套的绣鞋, 与满妈妈穿的是同一类型, 鞋跟又高又陡,穿上之后别说是健步如飞,稍微走两步不摔倒都算好本事,但越是如此,女人走路越是要小心, 于是越显袅娜多姿。
女萝可太懂了,她做王后时也是各式珠钗宝石往头上簪, 绣鞋底柔软无比,因为身为王后不需要走路,只需要美丽,就连最容易变粗糙的前脚掌与脚后跟的肌肤都嫩如婴儿,绫罗香袜金莲玉足,好看吗?
人人都说好看,陛下也爱看,可这样好看,男人怎地不要?
乌逸追杀她时,她跑两步都觉脚底生疼,强撑着爬出来后,就生出了好几个燎泡,华美的裙子精致的绣鞋娇软的身体,让她在面对危险时比被捆绑的猪狗还要无助,旁人要辱便辱,要杀便杀,连自己的尊严与自由都无法拥有,却不顾一切去追求存在于男人眼中,被男人定义的美丽。
女萝望着裙子有些出神,这样说也不对,因为她自己曾经也觉着这是“美”,胭脂水粉是美,浓妆淡抹是美,变着花样挖空心思钻研如何梳精致的发髻,佩戴一些略带心机的饰品,今日的唇脂颜色娇嫩,熏香芬芳无比,陛下一定喜欢。
她被陛下同化了,她为男人活,就会成为男人的傀儡,就会顺着他的喜好去重塑自己的喜好,就会追求男人的认可,从而失去自我,当然也就不可能得到尊严与自由。
精致的发髻簪满珠钗,重的头都抬不起来,晚上卸了妆容,脖子又酸又疼,高高的绣鞋穿了一天,双脚麻木不已,脸上的胭脂妆点,她是为了取悦自己么?
不是的。
她就是为了陛下,如同倡伎们为了恩客。宣王后不过是陛下的倡伎,难道玩物前头加上高贵二字,便能与其他玩物分割开来?
倘若只剩自己,周围空无一物,她还会每日花那样多的时间在梳妆打扮上吗?
不会的。
从没有哪一刻,女萝觉得世界这样不公平。
她不曾见过陛下为了取悦自己描眉画眼梳妆涂唇,陛下即便征战归来一身风尘,也会毫无畏惧地出现在她面前,陛下不在意发髻梳的好不好看,衣裳华丽与否,也不在意容颜是否衰败,因为他是帝王,他知道即便他伛偻着腰面容丑陋,也照样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陛下永远不会花费大半天时间用在挑选衣服、首饰、妆容上,陛下将这些时间拿来看兵书批奏折,她在宫中顾影自怜,陛下在外征战,他得到了天下,权力,话语权,以及对她的支配权。
四世记忆,她从来只能做一个完美的妻子,要美丽要纤细要柔弱,还要无怨无悔。男人生来便是命根子,生来便能读书,能走出家门,能做官,能当皇帝,能三妻四妾,像阿刃的生父,阿香的生父,他们明明是最卑贱最低等的平民,无甚本事,样样不行,见了强者只能跪地求饶,可他们再如何卑微,仍然有妻子女儿供他们打骂发泄。
人间界是如此,修仙界竟也没好到哪里去,就连天地间的清灵之气都更青睐男人,濯霜的手稿中记载着她的刻苦与勤奋,即便如此,她还是比不过同期的师兄弟。
凭什么她们就要接受这样的命运?凭什么?
“我不喜欢穿别人的衣服,即便是新的也不成。”
女萝将手中衣裙放下,语气冷淡,满妈妈额头青筋跳了一跳,“姑娘,我以诚相待,你如此言语,是否有些不近人情?”
“妈妈怎会这样觉得?”女萝说,“方才还说我想如何便如何,怎地转眼间连个穿衣自由都没有?”
满妈妈原本想要再说两句,眼角余光瞧见那名叫招弟的女人已经握起拳头,一脸气愤,想起此女竟光天化日打死了她两个手下,不由得问女萝:“姑娘,这个暂且不说,咱们来说说你妹妹打死人的事儿——”
“打死就打死了,又能如何?”女萝反问,“这风月楼也好,不夜城也罢,每天死了被抬出去的倡伎数不胜数,不过是死了两个打手,金贵不到哪里去,妈妈现在应该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难道我还比不得两个死人有价值?”
正说着,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吵闹:“你拦着我做什么,我要见妈妈!妈妈!妈妈!你在哪里?妈妈我要见你!”
紧接着便闯进来一位年轻姑娘,她穿着一身粉白衣裙,衣领开得很低,隐隐可见半敞胸脯,裙摆下的腿也是若隐若现,端的是风情万种妩媚妖娆,只是此时她脸上尽是恼怒跟不解,一进屋直冲满妈妈去:“妈妈你可得跟我说清楚,咱们不是说好了,让我做头牌!飞雾跑了这一年,我拼死拼活的给你卖力气,怎地眼看极乐之夜即将到来,你却出尔反尔?!”
满妈妈笑道:“我的好琼芳,妈妈我何时说话不算话过?只是赶上巧了,你也是知道的,那非花与斐斐都是世上难寻的美人,每年大选,你都是第四,这极乐之夜推你去,那不是摆明了我风月楼无人?咱们这上上下下几千号人,那都是要吃饭的呀,这一年你虽卖力气,可咱们的入账,哪里比得上飞雾在时?”
琼芳听了,眼眶微微泛红:“说好的,说好的,说好的……”
“我也是没办法,琼芳,你没发现么?奔着你来的客人是越来越少,若是再不推出新的头牌,风月楼便要被另外两家压了下去,你体谅体谅妈妈,妈妈也是不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