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车从斐斐手中飞到木刻前,有些害羞地说:“是我呀。”
“对呀,此番若是没有当车你,我们大家怕是早就死了,你跟阿萝可是我们的大恩人。”
当车的声音很清脆,它抬起前肢捂住脸,头上的触角飞速颤动,昭示着它激动无比的心情,众人不由得笑起来,笑过后,飞雾问:“你打算何时启程?”
“三日之后。”
“这也太快了!”
斐斐脱口而出,她眼圈一红,转身就跑了出去,女萝叫了一声没叫住,非花道:“我跟过去看看。”
斐斐一路狂奔,也不知自己究竟跑到了哪里,最后停在了河边双手抱膝,把脸埋入偷偷啜泣。
非花静静地走到她身边,学着她的样子抱膝坐下,又伸手揽住斐斐肩头,轻声说:“若是舍不得,便跟阿萝一起去吧,她一定愿意带着你的。”
斐斐猛地愣住,她情不自禁向非花看去,非花笑容温柔:“斐斐还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不是吗?跟阿萝走吧,你会长大的。”
斐斐吸了吸鼻子,半晌道:“……我就知道,你嫌弃我什么忙都帮不上,想赶我走。”
她跟其他人比起来,确实逊色许多,哪怕重建女儿城用不到琴棋书画,可代容锦文隗鹿红菱甚至琼芳,大家都派得上用场,艺苑里的“先生”如今已更名为“老师”,连绿腰姥姥都在扫盲。惟独自己,东忙忙西忙忙,毫无用处。
“你怎么会这么觉得?若是可以,我跟飞雾恨不得永远同你在一起。”
“那你还赶我走?”
“你舍得阿萝?”
斐斐不说话了,她舍不得。
“外面的世界是很广阔的,有一望无际的天,还有一望无际的海,阿萝的心胸正如这天空与大海,同样一望无际,跟在她身边是很好的事,斐斐,你应该出去看看。”
“那你们呢?你们不想出去吗?”
“飞雾是从外面进来的,而我……我舍不得她,舍不得城中的伙伴,还有阿珠阿宝,她们都还小呢,我得照顾她们。”
非花轻抚斐斐长发,“一直以来都把你当作需要保护的小妹妹,但我知道,斐斐最勇敢了,不会害怕外面,对吗?”
斐斐强作大胆:“当,当然!”
“那咱们就这么说定啦?我帮你去跟阿萝说。”
斐斐稀里糊涂就被非花绕了进去,又稀里糊涂被哄好,最后稀里糊涂回去收拾行李……非花忍着笑,送斐斐回去后,便瞧见飞雾倚在不远处的墙边等待自己,她缓缓朝她走近,飞雾挑眉问她:“不羡慕?”
非花失笑:“我也是从外面进来的,已不再好奇外面的世界了。”
飞雾沉默片刻,忽然道:“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看看,等到其他人都能独当一面之后。”
非花轻轻嗯了一声,两人便并肩而行,月色将影子拉长,安谧而又祥和。
三日后,阿香带着姥姥回来,女萝也准备启程,城门上“女儿城”三个字由女萝亲手书写,铁画银钩龙飞凤舞,城中央立有一块巨型石碑,上面写着死去女子的名字,原本的水上金宫,在被修复后,成为了供奉亡魂之地,尔冬的牌位也在其中。
逝去的人永远不会回来,但活着的人总要继续前行,带着她们的遗憾,与希望。
红菱哭成了泪人,琼芳一边嫌弃一边掏出手帕唠叨:“哭哭哭,你哭什么苦,人家都要走了,你也不去送送,也就我愿意留下来照看你了。”
红菱骂她:“你懂什么,我看见她,我怕我会跟她走。”
“那你就走呗,女萝肯定不会拒绝你。”
“我走了,留你这个蠢货在这吗?而且……我,我……”
红菱想要一个家,这是她一直渴望的东西,诚然跟着阿萝不会再寂寞,可她更想要有一个安稳的住所,身边有朋友,有事可做,因此即便不舍,她还是选择不随阿萝而去,只是她又怕自己心性不坚,她讨厌分别,所以不想再见阿萝。
城门口,飞雾将自己的海贝赠与女萝,“当初来到这里,我随身便带了一对海螺海贝,后来我把海螺给了非花,海螺能说不能听,海贝能听不能说,如此我们便可互通消息,若是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请务必通知我们。”
女萝珍惜地收过海贝:“好。”
斐斐委委屈屈背着自己的小包裹,飞雾揉揉她的头:“好了,这么不开心,不如你留下来?”
斐斐嘟嘴,腮帮子鼓起,飞雾往后退了一步,“阿萝,一路前行,不必畏惧。”
女萝颔首,便见飞雾与非花的手握在了一起,两人对视时,有种不再克制的情意与默契,斐斐恍然间明白了什么,登时大怒:“我说呢!你们俩总是那样要好,有什么秘密都偷偷瞒我!我、我气死了!”
飞雾轻叹,转而正色对女萝说:“我生在一个海边的小村庄,由于家中只有我一个独女,父亲便为我取名盼弟,村中但凡女子怀孕,滑下的胎儿尽是男胎,于是以五岁稚龄便能出海的我被认定为不祥之人。村民与父亲将我捆上石头投入大海以祭海神,正是在那时,我为一名女子所救,她赠我海螺海贝,我因此踏入修仙之路,待我回去村子,才发觉整个村子都已被海水吞没,遂将名字改为绝弟,直至认识非花,她为我取名为飞雾。”
花非花,雾非雾,月升月落,潮涨潮退,此消彼长,惟爱不灭。
也正是从那时起,渐生情愫,她想要和非花一同建立起只属于女人的家园,
所以在许多同伴想要改名时,飞雾从未想过,她就是飞雾,是自己的飞雾,也是非花的飞雾。
然而在极乐不夜城,女子之间的爱意必须隐秘遮掩,不容于世,如今能够堂堂正正站在太阳下,飞雾不觉得还有掩饰的必要。
除却女萝,周围其他人都是目瞪口呆,非花对女萝说:“阿萝,谢谢你。”
分离在即,众人面上尽皆流露出伤感不舍,女萝在她们心中已是如同信仰般的存在,可女萝并不想这样,她温声说道:“不要崇拜我,也不要依赖我,要成为我,超越我。”
女人有着无限的潜力,她们本身便能力挽狂澜,顶天立地,女萝相信,即便自己没有机缘巧合来到这里,她们也终能凭借自己的力量重获自由。
斐斐还在气鼓鼓,当车飞到她头上,用前肢敲敲她的脑袋,她便气哼哼抱住阿刃的胳膊,冲非花飞雾做鬼脸:“此番出去,我可不会想你们。”
非花哄她道:“那可不成,你不想我们,我们也会想你,要多多联系,让我跟飞雾知道你们一切安好。”
此去前往铸剑山,原本囊中颇为羞涩的女萝可以说是腰缠万贯,女儿城中的财富累积如山,光是灵贝就险些将女萝的乾坤袋塞满,非花飞雾犹觉不够,还想让她再多带点儿。
有了钱便不必担心买不起好的兵器,女萝不让非花飞雾再远送,一行人遥遥挥手,山高水长,总有再会之期。
“阿萝!阿萝!”
身后忽然传来红菱的声音,女萝回过头,只见红菱正站在城墙上,拼命向她挥舞一方红色的手绢:“后会有期!后会有期!”
女萝原本以为见不到红菱了,她目光微动,也冲红菱挥手:“后会有期!”
红菱终究还是亲自来送了女萝,送完后又哭成个泪人,琼芳边跳脚边骂,忿忿给她擦眼泪。
女萝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她笑着对阿刃、九霄、疾风、当车、斐斐说:“咱们走吧,去铸剑山!”
众人齐齐应了一声,九霄更是踩在疾风头上仰头长吼,结果稚嫩的幼崽嗓子由于过分激动喊劈了,又猛烈低头咳嗽,惹来一阵大笑。
恍惚间,女萝似乎听闻耳边有一声极轻的呼唤:阿萝……
她猛地朝四周看去,斐斐不由得问:“姐姐,你怎么了?”
是错觉吗?方才她仿佛听见有个陌生男子在叫自己的名字。
女萝摇摇头,重新露出笑容:“我没事。”
斐斐懵懵懂懂点头,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对了姐姐,大家为何一直叫你阿萝?”
原本蹙眉忧心的女萝瞬间愣住:“……啊?”
斐斐目光天真:“这是为何呀?”
女萝仔细想了一遍,似乎自己真的从未告知过斐斐本名,后来大战,更是将此事抛到脑后,如今被斐斐询问,她只觉额头冷汗涔涔。想要求助,疾风已带着九霄窜出老远,阿刃紧随其后,就连当车也假装睡着,只剩下女萝与斐斐面面相觑。
只有斐斐受伤的世界,再次达成了。
第72章
清风习习, 阳光明媚,放眼望去尽是满目碧绿,大自然瑰丽美好,即便是心情再抑郁的人见到这样一副景色, 怕也会心胸开阔。
女萝蹲在地上摘了一小捧花, 用细细的藤枝绑好送给斐斐。
斐斐鼓着腮帮子, 很想要,又觉得要矜持一些,不能这样快原谅她,原来一起出生入死分享秘密,她却连她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真是越想越叫人生气。
九霄在草地上打滚扑蝴蝶, 它在女儿城这一个月算是憋坏了, 尽情撒欢玩儿, 疾风跟阿刃靠在一起,谁都不想掺和进这俩人的小矛盾里。
斐斐其实并不是真的生气, 她纯粹就是严重缺乏安全感,所以喜欢女萝哄她,喜欢女萝眼里都是她, 到哪儿都带着她。同时她又很清楚, 不可以太过分,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要彼此真心,只让别人付出,自己一味的索取怎么能行?
所以别扭来别扭去,她对女萝说:“我看见你给琼芳纳的鞋子了, 我……我也想要,你不能对她比对我好!”
女萝一口答应下来:“好。”
她如此干脆, 反倒令斐斐踌躇:“那个……也不用太认真,你,你别累着。”
她之前可受了很重的伤,斐斐一直记着呢。
女萝摸摸她的头,正要说话,当车、疾风同时有了动静,只听扑通一声,原来是不远处的一条河岸上,有人投河自尽了!
众人赶紧向河岸奔去,原本开心扑蝴蝶的九霄也竖起圆溜溜的可爱耳朵哒哒哒跟着跑,被疾风一口叼起,投河自尽的是个年轻姑娘,女萝用藤蔓将她从水中救了出来,好在人没出事,只是呛了几口水。
被救上来后,她整个人呆愣愣的,也不说话,也不哭闹,晃晃悠悠站起来,又想继续往河里跳,女萝只好把她抓住,谁知她却大力挣扎,一副非要跳河不可的模样。
此时阿刃冷不丁道:“很多男人都会往河里尿尿。”
包括女萝在内,疾风九霄当车斐斐,大家都朝她看去,阿刃认真道:“我见过的。”
从前她在家里河边洗衣裳,就经常看见,所以洗衣服大多都在上游,中下游的水有多脏谁也不晓得。
女萝柔声问道:“姑娘,发生什么事了?你说出来,我帮你,好不好?”
她身上有种特殊的气息,令人倍感平静,年轻姑娘本就万念俱灰,如今得到这般善意,终究承受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女萝轻拍她的背:“没事的没事的,要不要喝点水?”
阿刃及时递过水袋,年轻姑娘双眼红肿,看得出是哭过许久,她就着女萝的手喝了口水,两行清泪又从面上流下,看得斐斐十分不解——怎么会有人这么爱哭?
她在广寒阁时,私底下偶尔也因飞雾失踪、非花疏远偷偷哭泣,但只要有人在,必定表现的耀武扬威趾高气昂,眼泪从来都不能解决问题,甚至这软弱的泪水会令男人兴奋,所以斐斐不喜欢爱哭的人,她无聊到靠着阿刃,用手指偷偷去捋疾风的毛毛,疾风回头作势要咬她不安分的小爪子,吓得她赶紧把两只手通通藏进阿刃口袋。
女萝耐心十足地哄了好一会儿,才得知年轻姑娘名叫来儿,家中母父尚在,还有个妹妹,她寻死,正是为了家里的名声。
原来三年前,她和隔壁村一户人家定了亲,定亲后两家相互走访便频繁了些,你家蒸了糕,我家戗了面,都会给对方家里送去。因家中只有姐妹俩,所以每回都是来儿亲自去送,可就在半个月前,来儿去未婚夫家中送吃的,却恰逢未婚夫及婆母不在家,独一个公爹在,对方吃醉了酒,便趁着酒劲儿,将她给糟蹋了。
听到这里,女萝眉头一蹙。
来儿捂住脸,泪水从指缝流下,此事发生后,更痛苦的还在后头,未婚夫嫌她失贞,婆母指责她勾引公爹,两个村的村民更是对她指指点点,她阿娘阿爹连腰杆都挺不直,在家中更是唉声叹气,怪罪她不懂得保护自己。
婚事自然是告吹了,可在村子里,来儿日子不好过,妹妹今年才八岁,昨日哭着跑回家问姐姐破鞋是什么意思,这是压倒来儿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觉着自己活着也没意思,倒不如投河自尽,落得个贞洁名声,日后妹妹长大,也不至于受自己连累。
女萝心疼极了,再三安慰,一抬头,发觉雌性妖兽们还有斐斐都离得远了些,强大的雌性妖兽不明白——什么是贞洁?为何能比性命还重要?它们还不明白,对于仇人,怎么能以自己的死来惩罚?哪怕是抄起刀给对方来两下,也好过哭哭啼啼悲悲戚戚的跳河!
要都照来儿这逻辑,那曾被困于御兽门的疾风,曾在极乐不夜城做花魁的斐斐,早该含羞自尽,怎么还能活到现在?
当车就更更不明白,在它的认知中,雄性只是雌性的食物,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用处,怎么人类雌性会如此软弱?连报复的勇气都没有?
都敢死了,却不敢拿刀,怪不得总是被欺负。雌性若是想要抗争,多得是法子,但人类雌性早已失去血性,变得比雄性妖兽还要软弱。
女萝顿觉头疼,不过她的想法与大家一样,只是要更加温和些,毕竟如来儿这般的姑娘,她们生在错误的环境中,早早便被抹去攻击性与棱角,贞节牌坊比命重要,她们就是被这样教导长大的。
硬生生的,将强大、凶悍的雌性,驯化成软弱胆怯的奴隶。
“来儿姑娘,我懂你,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投河自尽,会留下什么?”
来儿茫然地抬起头,女萝声音更加轻柔,生怕吓着她,“你会为男人留下荣誉,以及酒足饭饱的得意谈资,他们可不会因此感到愧疚,更不会认罪,甚至于你会助长他们的气焰,令他们认为侵犯了一个女人无需付出任何代价,因为这个女人自己便遮遮掩掩不敢往外说,严重了甚至会主动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