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丽一听这名字:“真怪。冬全……这是什么意思?”
冬全嘿嘿地笑了两声:“与小道一同进门的师兄弟,师姐妹,是同批起道号的。我们这一批,四个人,刚好轮到‘春夏秋冬、福寿双全’八个字。我同门不同脉的两位师兄、师姐,一位同门同脉的师兄,一个分取两个字为道号。他们用完了六个字,我就叫冬全啦!”
得,根据这起名方式,李秀丽扬起眉:“你的那两位同门不同脉的师兄、师姐,是不是分别叫春福、夏寿?”
冬全很惊讶:“女善信,不不不,这位师妹,敢问师承何脉,莫非也是我阳春门中人?小道冬全,阳春门,茅山一脉,见过师妹。”
呵呵,果然。
想起那两个在拟社稷图里说着合作,结果隐瞒了关键信息,变相坑了自己一把的家伙,李秀丽没好气地翻个白眼:“我才不是你师妹呢!只是刚好认识春福、夏寿那两个家伙。”
冬全摸了摸ῳ*Ɩ 脑袋,讪笑一声:“原来姑娘是师兄师姐的旧相识。”
看在冬全也算救了他们的份上,李秀丽也懒得再翻旧账,只当新认识的,没有再说什么。
到了狐狸客店,果然人仰马翻,店里被打得四下狼藉,客人跑光了,狐狸一家正在抱头痛哭。
见冬全领着绿毛僵“回来”了,它们吓得缩成一团毛绒,尖叫起来。
冬全立刻拍了一下绿毛僵:“道歉!”
绿毛僵重复了一遍冬全教它的“对不起”。冬全又带着它,亲自去扶桌正椅,收拾地上的垃圾,还去搀扶狐狸一家。
开始,狐狸们吓得够呛,渐渐,见那绿毛僵竟然也被黄袍道士塞了一把扫帚,笨拙僵硬地洒扫起来,才明白,它已经被收服了。
冬全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香囊,倒了半天,倒出几锭银元宝,很不好意思地放在狐狸店主的掌心:“我只有这么点了。你别介意。能修补多少是多少。”
狐狸店主眼睛咕噜一转,本想来个狮子大开口,让他写下一沓的欠条,这时,绿毛僵又被冬全招手叫了过来。
它吓得毛一炸,也不敢开口了。
冬全按着绿毛僵的手臂,真心实意:“它也是受害者,也不是自觉自主想要变成这幅模样。请你不要记恨它。我会带它回山,慢慢地,重新教化它,有朝一日,它还能变回人身。”
等一切重新收拾好,丁令威为表感谢,请冬全坐下吃点茶饭喝点酒。
这个茅山道士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道号里有个“冬”字,实则长着一张浓眉大眼,但有点憨的脸,见他们邀请,摸摸脑袋,也坐下了。
李秀丽好奇地看了一眼他身边站着的绿毛僵:“这家伙真的还能变回人?”她是亲眼看着那个低阶修士倒下,失去生气,化作这样的怪物。
冬全说:“荒怪,本身的意识直接被幽世侵蚀殆尽,徒留肉身,游荡幽世与阳世之界。同时,它们既能在幽世劈砍普通现象,又时不时会跑到阳世,祸患人间。同时,更可怕的是,它们会在遇到什么群体时,就本能地‘变色’,伪装成此类群体,混在其中吃人。”
“但,按我们茅山的理论,人人其实都有荒怪的一面。任何人,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倘若不清明神理,不坚持修行,都有概率在某些大事件发生,溢出区上浮时,被溢出区的大量炁冲击,化身荒怪。”
“而只要神智条理俱在,能坚持思辨,不轻易为外人外物所动,即使是凡人进入幽世,亦可保持较长时间的清明。”
冬全笑道:“所以,我们一直坚持,人是需要不断学习的,尤其是修士,更要终生勤学不辍,以保心头灵智不迷。”
他抬头看了一眼绿毛僵:“而已经迷失者,首先,要约束他们不因自己的混沌而造下大祸。然后,一点一点,重新教育他们,十年,百年……总能让他们变回人模样。如果,能让天下人都能清明,人人都能抑制自己荒怪的一面,更是我茅山一脉的道之所往。那时候,则天下不再有僵尸之乱,人人皆可为人也。”
“我会从头教它,一定把它变回人。”
丁令威很欣赏他这一脉的理论,笑道:“诚然如此。所有修行道路都是需要学习的,学无止境,光靠出世,不过是山中野人。”
他话峰一转:“不过,可惜,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觉得荒怪还能教化。他们也不觉得人族有荒怪的一面,是需要克化的。相反,有些人觉得,天下尽荒怪,才方便他们大展手脚。”
冬全叹了口气:“是啊。如果真能坚持祖师爷的理念,我们茅山,也不会分成两脉。”
原来,茅山本是阳春门的附属门派。
很久之前,阳春门还是纯粹的阳神门派。那时候,茅山一系如日中天,他们与阳春门同祖。
但是,随着阳春门的变化,茅山也渐渐发生了分化。
茅山门人中,有人觉得,何不利用荒怪的特性,干出一番大事业来,整日琢磨着如何利用荒怪,如何制造更多的荒怪僵尸,诱发、扩大,人族本性中的荒怪一面。
而另一派,则坚持祖师爷的理念,要研究法门,以帮天下人克制变成荒怪的本能,并且坚持将荒怪慢慢地变回人。
被对面的那一派,斥责为“吃力不讨好”、“空茫理想”。
遂分道扬镳。
这两派同时存在于阳春门中,分别支持阳春门里新出来的阴神之道,与阳春门原来的阳神之道。
更有不少前者的门人,直接投了轮回殿下属门派,与那个赶尸的门派融为一体。
“赶尸人?”李秀丽问:“是不是就是刚刚那个戴斗笠的?”
冬全点点头:“他大概就是隶属轮回殿的赶尸人。”
他又叹了一口气:“我们想要约束荒怪,慢慢教育荒怪,使其稳定,最终慢慢变回人;他们则是操纵荒怪为自己所用。至于,要荒怪、僵尸作什么用,就只能看这个赶尸人有没有良心。希望,那个人不要拿那头白僵去作恶罢。”
在狐狸客店喝了一会酒,见绿毛僵又开始躁动,冬全告辞了:“我要带着它回山,慢慢约束教诲。”
他带着这头僵尸,缓慢地走在郊野中。
李秀丽站在门口,看到冬全一边走,一边不厌其烦地指着路边的野花,说:“这是红色……不对不对,血的红色,不好看。这是花儿的红色。对,这是花,它是香的、可爱的、美的、脆弱的。不要伤害它,来,低头。”
绿毛僵直挺挺地立着,獠牙边,凑上来一朵花,它慢慢地嗅着,懵懂,生前熟悉的气味,却要重新一点一点认识。
他们慢慢走远了。
李秀丽忽然眼花一瞬,只觉得四周的炁扭曲一霎,她似乎透过那身黄袍道服,看到了一个戴眼镜,穿白衬衫,但风尘仆仆的年轻男子。他面容腼腆单纯,却早就因辛劳而长了细纹,夹着公文包,一边匆匆地赶去往村里的最早一趟公交,一边夹着电话,口型在说:那户老大爷闹起来了?你别急,别急,千万不要跟群众动手,耐心一些,将心比心。我马上就到村里。
她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却听丁令威道:“修士在阳世,大抵都有身份,以便对应修行,践道。尤其是返虚以下修士。这是冬全在他那方人间的身份。”
这时,前方又经过了之前的那个赶尸人,他似乎终于熟练操纵了白毛僵,不知因为什么,又折返回来,向另一个方向去了。
李秀丽心生好奇,凝眸看去,果然,也透过扭曲的幽世之炁,看到了赶尸人的阳世。
一个豪华且科技风的办公室。
赶尸人大腹便便,坐在沙发上,穿着时髦,打扮富庶,随便一个手表就值上万。
他对着电脑,也在接打电话:行行行,既然他们给钱了,那这个单子咱们就接了。找你手下的那些水军,就把那个不识相的给冲了,骂难听点,节奏多带几波。客户说,如果对方被骂得受不了,有自杀倾向了最好。多给我们一笔钱。多弄点境外ip的号,最近查什么狗屁‘网暴’查得严。
办公室的墙面上,赫然挂着“xx新媒体公司”几个烫金大字。
李秀丽目瞪口呆。
她正要叫丁令威也来看,却听咚地一声,回过头。
青年道人伏在地上,已经完全支撑不住,口鼻溢血,人身褪去,全然化作了仙鹤的模样。
第097章
李秀丽立刻将他的头颈扶起,鹤首靠在她的臂膀上:“你怎么了?受伤了?”
仙鹤声音渐渐微弱:“李姑娘……秀丽,听我说。我的同门得到我的传音,去接引瑶池中的凡人了,无暇再来这里。而这具鹤傀的炁将要用尽,我无法再与你同行。你待在这家店里,耐心再住一日。明天,大周的幽世,将有黄祖缚日、天狗食日的异动,这一大片幽世都将因此大事而浮出人间。你……趁机攀上黄祖最顶端,趁着天狗食日之时,跃出阳世……”
“黄祖是什么?”
“黄祖……就是那棵树……”仙鹤说:“大周之中,遮蔽了半个天的树。这个……”他勉力张开鹤喙,吐出一个小小的黄色包裹,用翅膀托起:“这个,是我宗的信物,也是我这趟,本来送你前去大周时,要交给我同门的东西……”
“不要让其他人看到它。你把它……咳咳咳……交、交……他……我会再……翱——”
傀儡上储存的炁彻底耗尽,仙鹤不再人言,发出一声响亮的鸣叫,从她怀里站了起来,拍拍翅膀,钻出了鹤氅等衣物,振翅抖落身上尘埃。
它歪了歪脑袋,眼神彻底清澈了下来,只残留了一些本能,用喙叼着那个黄皮包裹,往她跟前递了递。
李秀丽接过了包裹。
鹤便又一声长鸣,声音洪亮,传于四野。
它振翅而起,飞出客店,羽如白衣,尾似墨裙,乘风而上,飞到高空时,如泡沫般被抹去,化作一片洁白羽毛,飘然落下。
落下。
羽毛飘进客店,落到李秀丽手中,她身上与丁令威的鹤傀相连的炁,倏尔散去。
本来,她嫌弃丁令威约束小学生似的,此时,有一丝丝怅然,却对着这片羽毛说:“成,你放心,我讲义气。一定给你送到。”
她当然知道,丁令威要她送这信物,除了完成宗门任务,还有就是,信物也可以作为凭证,让她在太乙宗门人的庇护下生活。
但是她可以悄悄送去。之后,留不留下,去哪里玩,就没人管她,可以随便啦,哈哈!
她解开黄皮包裹看了一眼:包袱里放着一整块的玉,方圆得体,雕琢为一尊大印。色绿如蓝,剔透温润,边上缺了一角,以黄金补全。
她举起这块印翻了一翻,咦?印面有刻字?
这是什么字?“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她辨认了好一会,一个字也没认出来,跟鬼画符似的,倒是看出了许多鸟,像画多过像字。
她把包裹皮又重新系上,不在意,随手扔在桌子上。送到就行。管它是什么呢。
一夜无梦。次日清晨,李秀丽揉着眼睛,推开罩在她头顶的青伞,爬起来。她这一觉睡得还可以,幸好这里是幽世,没有跳蚤、臭虫那种东西。
她是被楼下狐狸一家、其他小现象们的大呼小叫给吵醒的。
两只半大狐狸堵在门口,少年时期的嗓音极响亮,指着天上大呼小叫:“你们看,黄祖,黄祖!”
她推开窗,往外看。
一看,一怔,又揉了揉眼。
伫立在大周山河之间,树冠像八重天的云,遮蔽了大半天空的巨树,今日里骤然又拔高了许多,其枝桠舒展开来,竟然够到了悬在天上的太阳,无数碎叶挡住了它散发的光芒,然后,树枝迅速地将其勾缠住,束缚不得脱。
黄祖缚日!
于是,一时之间,整个大周黯淡极了,地上一片灰暗,山河像烧尽的碳,在树根下作肥料。
太阳,则像被挂在树梢上的一盏纸糊灯笼,薄薄的、还在摇动,却随时可能熄灭。
狐狸一家又叫了起来,声音极惊恐:“天狗、天狗,它顺着黄祖,爬上去了!”
一只狩猎用的细犬,个头庞大无比,它四爪生云,竟以树干为跑道,竖着奔向停在八重树冠上的太阳,时而发出狂笑般的犬吠,声震如雷,远远地传之大周四方。
太阳察觉到危险,又开始摇动,想要挣脱虬绕的树枝。
名唤“黄祖”的树,却弯下无数枝丫,更紧地箍住太阳。
见此情形,狐狸一家,从老到小,都急出了眼泪。店主大叫:“不要,不要,太阳,快跑!”
老板娘带着两个孩子,跪倒在地,仰着头,双手合十,流泪,喃喃请求:“黄祖,求您,求您,放过我们的太阳吧,放过它罢!”
孩子们生出勇气,从地上捡起石头,徒劳无功地朝天上扔去:“天狗,不要吃我们的太阳!”
不仅仅是狐狸一家,它们身旁有无数微小型现象,也这样喊着。
大周幽世之中,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无数声浪汇在一起,他们都在喊“放开太阳!”、“黄祖,放开太阳!”“走开,天狗!”“求求您!”
或愤怒,或沉重,或哽咽,或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