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眉脸皮够厚,被横了一眼,也丝毫没有不好意思,只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示意她。
李秀丽在人群中,勉强用相面术看了黄四娘几眼:【命炁是本人……喂,做衣服要量肉垫吗!】
听此,黄眉才道:“四娘啊,我今天,不是带孙孙来做衣……咳,做客的。我是有重要的事找你。”
见它难得十分严肃,众人也量得差不多了,黄四娘让大家都散开,领着两只狐狸进了庙宇内的后堂。
黄眉问:“四娘,我记得你前段时间就说,自己时不时坐在织布机前,忽然想不起来要教给乡亲们的新织法下一步怎么织。最讲怎么样了?”
听它是为了这件事,黄四娘叹了口气:“有点严重。忘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有时候,我坐在织布机前,头脑竟然一片空白,连最基本的纺织步骤都想不起来。以前是怎么做的,也印象有些淡。黄眉郎,我七十岁了,在炼精化炁修士里,算年纪年纪不小了。是不是修士也会年老痴呆?”
李秀丽又用鱼仙的能力,看了一眼黄四娘的幽世形象。
她幽世的形象,竟然是一位极灵巧美丽,周身环绕云雾的仙女,正坐在纺织机前,拿着梭子,梳理着一根根北风的线,将它们变成温暖的衣裳。
但此时,这位织仙竟有些愁眉不展。
小鱼从她的脑海里,同样看到了被抽走的、变成空白的,她平生的纺织相关的画面。
唯一不同的是,她的有些纺织的画面,只是淡淡的,仿佛是墨水将要被吸干一样,尚未完全消失。
听完李秀丽的转述,黄眉心情沉重,便将白面和其信徒的遭遇也告诉了黄四娘。
黄四娘听罢,也很吃惊,喃喃道:“怪不得,有些手艺灵巧的晚辈,最近竟然变‘笨’了,仿佛新手,无论我怎么讲授,她们都没法学会新的技法,甚至连最基础的手法都生疏了……”
最后,黄眉也约了她,过几日跟他们一起上山,去求助太乙观。
临走前,黄四娘还是强行要给李秀丽送一件衣裳,说做好后送到黄大仙庙去。她相送出门,一路送过庙外的织机声。
黄眉叹了口气:“四娘不但会纺织,也会做衣服,很漂亮的。希望她在彻底遗忘掉自己平生的技艺前,能给你把这件衣裳做好。”
李秀丽沉默了片刻:【还有多少要我看的百神?快点走。白天就尽量看了。】
然后当晚就回去找太乙观,找观主等人求助。
从黄四娘之后,他们快速地、一连走了三十多个隐蔽在京城中的小庙,小洞天。
幸运的是,至少李秀丽看到的,没有一个被顶替。
不幸的是,被他们找到的每一个“神”,都或多或少,或正在丧失其最引以为豪的技艺、知识,或已经丧失了大半,而自己尚未察觉。
且这种情况,不仅是百神,都延展到了百神的信徒上。玉京的百工之人,百行千业,多有涉及。
当夜,黄眉去串联这些它认识的百神,准备去找太乙观求助。
而李秀丽跟太乙观关系不一般,就直接返回了山门,找上孙雪,准备先透露一下这件事。
她变回人形,揉着有些疲惫的眉眼,回到了太乙观。
孙雪似乎是料到她会回来,提着灯,不知在观前等了多久。
李秀丽一天跑了三十多趟,到后面,早就懒得关相面之术了,宁可多耗点炁,也一直维持着眼部的相面之术。
她刚想跟孙雪说话,转过头,维持着相面之术的眼睛中,炁流转而过,便看到:
灯光中,孙雪的面上,正在生成一条命炁。
这条命炁通向的方向,隐隐是一个虚无的、没有任何其他命炁交织的方向。即,通向死亡的象征。
第136章
李秀丽揉了又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立即拉住了孙雪的衣袖。
“怎么啦?”提灯的光照亮他的面庞,虽然是像素脸,仍难掩亲和关切。
可是明晃晃的死亡命炁,在他面部纵横,十分刺眼。
李秀丽少有地板起脸:“你的命炁有一条通向虚无。你招惹了什么敌人?还是最近碰到了什么异样的事?”
她环顾周围,十分警惕,如果还是狐狸的模样,浑身的毛大概都炸起来了:“命炁昭示现在。有你的敌人藏进了山里伏击你!”
她的相面术就是孙雪教的。孙雪自然知道她的意思。
闻言,见她紧张与警惕的样子,他怔了一下,微笑,摸了摸她的头:“谢谢你,我没事的,你不用这么紧张。”
“严肃点!关乎你的命!别摸我的头!”
“好。李道友。”孙雪道:“你再看我的命炁。”
将灯往上提,让她能将自己的命炁看得更清楚。
李秀丽定睛一看,却见孙雪的命炁中,那条通向虚无的,已经慢慢淡去了。
孙雪这才道:“我今天,趁着白日,刚去处理了一个附近的临时洞天,撞上狄人中的修行者。对方手段奇诡,我侥幸得脱,为了救下百姓,受了一些伤。可能是当时生了一条虚无命炁,匆匆返回,尚未散尽。”
他说:“让你担心了,抱歉。”
“谁担心你!”李秀丽松了一口气,立刻便驳:“我只是,怕附近有敌人伏击,我跟你一起要迎敌!”
驳完,反应过来:“你受伤了?”果然看到他衣襟上有些血痕。
孙雪笑道:“是。我修为不如李道友,也不如你警惕……那狄人的能耐不俗,大约是炼精化炁高阶。”
李秀丽拧眉,忽然摊手道:“拿来。”她说:“那狄人跟你对打的时候,有没有沾了他气息的东西,被你拿到手?等我修复了小虎,让它嗅着味,我把那个狄人捉来。”
孙雪又怔了怔,微笑渐渐扩大,渐渐朗声大笑。
李秀丽不知道为什么,被笑得有些羞恼,瞪道:“你笑什么!”
孙雪却对她眨眨眼,比了一个横脖子的姿势,笑道:“就不用劳烦小……咳,李道友了。那家伙,已经去见他的狗祖宗了。”
他一手提灯,一手却洒然拂了一下尘,与妙善真人有同出一脉的道妙潇洒:“我太乙门人,自己的任务,但凡拼力乃至拼命能完成,便自己当然是要解决的。如果不能……”
他笑道:“那我再找李道友,找师尊,找师叔、小师叔,乃至本宗长辈,也不会犹豫。毕竟,除恶务尽。若自己处置不了,便不必对恶徒讲究什么‘单打独斗’的‘义气’。那是愚人的行径。我既未曾求援,便是除恶已尽。”
说着,他又往台阶上走了一步,手中的灯却晃了一下。
李秀丽发现,孙雪今晚走得并不稳当。
这对身轻如燕,对自己躯体掌握程度很高的修士来说,是受伤太重,五脏的炁运转不畅,以至无法完全控制身躯的表现。
她嘟囔:“那你不回去念度厄经疗伤,还来接我,我又不是凡人小孩子,不怕黑……”话音刚落,她忽然沉默了片刻,仿佛不通人情的她,叹了口气,说:“我不当你师妹。”
“好。”孙雪说:“我们太乙宗拜师从来是双向的。但只要道友愿意,可以在这里一直住下去。”
二人一步一步沿着石阶往山上走。
这一次是李秀丽为了配合孙雪,放慢了脚步。
虽然李秀丽仍说不想当他师妹,孙雪还是将太乙观的情况,又絮絮地说了一些:“李道友进了山门,便只管放心。这里是太乙宗山门,笼着洞天。这个洞天,由观主、师尊共同掌握。凡人便罢,修行者若携恶意而来,若持烛入暗室,眨眼便被师长们发现。”
即使是狄人的探子,之前也只敢假装朝拜的凡人,偷偷摸摸上来找许家人。遑论敢在观前袭击妙善真人的弟子。真以为太乙观都是佛门和尚?佛门都还有怒目金刚,况且太乙门人的脾气与名声,在诸表人间之中,俱不算好。
二人沿着石阶回观。
孙雪道:“练炁化神修士之间,亦有高低强弱之分。若是寻常练炁化神修士,在观主、师尊面前,不堪一击。况又有我观的洞天加持。如果,真有那等连观主、师尊都发现不了、应付不了的老怪,我们纵使在洞天之中百般警惕,亦无生理。”
他耐心地为她讲解太乙观的情况。
他讲了好一番话,李秀丽却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都生死炁了,就别啰嗦了。回去一个人念经管用?我也帮你念。你那个小师叔,要不要也叫上?他不是度厄经念得最好。”
孙雪承了这好意,笑道:“那就多谢李道友了。只是小师叔今日也出去巡逻洞天了,遇到狄人大能,虽不和我一路,听说也受了重伤,比我伤得还重,却还要祭练传国玉玺。”
李秀丽道:“你们都很不要命。太莽。”
她这是大哥笑二哥。
她自己化龙冲进江底洞天救人的时候,可曾考虑过自己三境耗竭的后果?
孙雪也不揭穿,只道:“我派虽然爱护弟子。但大周境地凶险,来此的太乙门人皆作好了随时道消的准备。孙雪也不例外。面现死炁,乃是常有之事。只可惜了小师叔,他是太乙圣子之首,万一此表人间保不住,他也必将战死。五百年多来,我宗只找到他那么一个天定阳神,实在贵重。”
李秀丽道:“那干什么还派这么贵重的圣子来自这里?”
孙雪道:“正是因为圣子圣女贵重,作为下一代的太乙掌门储才,继代圣君,才愈该来这种人族面临凶险的地方。小师叔更应该做好随时道消的准备。如果自诩贵重而不肯舍身,也就不配当圣子。”
“圣子可死,我亦可死。观主、师尊亦不惜身,但求人族活。”
虽然下太乙观,乃至太乙宗就是这么个地方。他一点不隐瞒。所以,太乙宗拜师,全凭自愿。
倘若是旁的修士听了,那就半点也不想进太乙宗了。混到圣子这个地步,也随时可能道消,甚至更要立足险恶,进这种宗门又有什么意思?
李秀丽道:“噢。”也看不出她听进去没有。
孙雪问:“李道友,今天在人间玉京之中,玩得愉快吗?百神中,是有些有趣人物的,那条老狐狸人不坏。”
在太乙观的洞天中,作为修行者,那老狐狸怎么可能瞒得过他们的耳目,只是没揭穿黄眉罢了。
李秀丽从他刚刚提起太乙洞天就知道他知道了。
她说:“有些挺好玩的。但这些好玩的,马上要不好玩了。”
她把今日的所见所闻告诉了孙雪。
孙雪却直接戳穿了她和老狐狸苦思一日的真相,道:“这件事,我们已经知晓。此事是某些人通过在幽世下手,以夺魄的方式,通过抽走百神的知识、技艺,削弱民间各行业。下手的人,是大周朝廷。”
“什么?”李秀丽猝不及防:“你们已经知道?下手的是大周朝廷?”
孙雪道:“这两天陆续有一些凡人来哭告,我最近负责处理观里的杂务,已经知道。便请师尊顺着大周的幽世走了一圈,发现下手的正是大周的官家。大周的人间虽然已经没有幽官,但大周的幽世之中,代表皇帝和朝廷的现象,仍然很强大。更不要说,百神一多半,都有籍贯登记在大周幽阳两界。我们追根溯源,他们最开始失去记忆,就是在百神被召进过大周皇宫,让他们整理、记录自己平生所学的知识开始。”
“大周还有幽世皇宫?”李秀丽皱眉:“不对,那个窝囊废皇帝和朝廷想干什么?”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观中,孙雪道:“当然有。阳世照应幽世,除去仙朝外,自然有大周的幽世皇宫,或者说,大周皇族相关的现象存在。大周的幽世皇宫,叫做‘万寿龙宫’,就在黄祖树根系下的虚幻水域。”
“至于想做什么,大概是愚弄百姓罢。”
孙雪说:“之前华元帅下狱时,闹的那一出,围了皇城,逼求官家、痛骂黄宰相的百姓,有不少百工之人,大多是百神的信徒。”
“为华元帅的事,连朝廷官员都或被抓,或被贬,读书人下狱的也不知凡几。何况玉京平民,百工之人?围了皇城的动静,不但黄相恼羞成怒,官家也脸上挂不住。当时抓了一批人,但百神又大开庙门,在洞天里藏了一批。没了幽官,朝廷官兵大多是肉眼凡胎,百神不开洞天,他们在百神的庙们里转了一圈,愣是没找到人,想动武,又动不过,因此悻悻作罢。”
朝廷也试图让太乙观帮他们惩戒百神。太乙观冷眼不理,只道“剑下不斩无罪妖”。黄相一党无可奈何,遂怫然而去。
“估计是朝廷找了什么散修之类的办法,甚至可能是找了某些狄人修行者的路子,从幽世对这些‘刁民’下手了。抽取了百神最关键的知识、记忆,再通过百神一并抽取其信徒。百神大半对应京中百工的守护神,都是靠各自的记忆、手艺、知识吃饭的,能得供奉成洞天,大都也是靠其技艺引来的供奉。失其艺,久之,必失供奉,洞天乃薄。可破庙伐之。”
闻言,李秀丽道:“对外怂得没脖子,对内倒是气汹汹。臭不要脸。”
她皱眉道:“那你们既然早就知道,管不管?”
走到殿中,姜善正背对着他们,面向三清静立。
姜善转回身,笑道:“管什么?这些昏君贰臣的蠢毒主意,压根打不成。”
她果然是太乙观洞天的掌管者之一,洞天之内发生的事,人们说的话,根本瞒不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