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在村后头的坟堆里,拔了丈夫、儿子、媳妇坟前的野草,又慢慢地沿着烂泥路往外走,见了人就问:“你有见到石儿吗?他天没亮就给人放牛干活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村中寥落,多是衣衫褴褛的白头人。或弯着腰,割草捡柴,拉着年岁极小极小的孩子,或吃力地在梯田上,拉着梨,一步三喘。闻言,皆摆手。
终于,老妇慢腾腾地走,走到了一户人间的大门前,哆嗦着叩响了铜环。
大门打开,一个青壮家丁,腰间挎着刀:“乞婆,找谁?”
“我不是乞婆,附近村里的。我孙儿叫石儿,帮你家割了杂草,又领牛出去放,人不见了……”
“哼,谁知道他哪里偷懒耍滑去了。牛要是放丢了,要他好看!”
老妇无可奈何,只得又慢腾腾地往回走。仍一路叫着“石儿”。就听到有人说:“河边的崖下,摔死了个八、九岁的小孩。有人白捡了头惊牛。我怎么就没有这样的好运?”
她听到了,便往崖边去。果然看到,石儿躺在崖下,血肉模糊。连看都没人多看几眼,这年头,哪里不见饿死、横死、病死、穷死的人?
人最不值钱。
老妇走到石儿跟前,摸了摸他冰冷的脸颊,哆嗦了一下,又生气,又无奈:“谁捡走了牛?”
她吃力地背起石儿,走得更慢了。走几步,放下人,休息一会,再走几步。终于,黄昏日落,回到了摇摇欲坠的土坯屋里。
她打开灶台,擦了擦手上干涸的血,先喝完了早已冷了的汤水。
老妇又背起石儿。
她挖不动坑了,蹒跚往河边走,就像几十年的日子里,逐渐平静下来的那样,背着石儿,依旧平静地走入河水中,水渐渐没过了她的胸口。
她低下头,看见河水中的倒映,那张脸上写满了千沟万壑的苦,苦到最后,却太多了,以至于分辨不清哪些是活着,哪些是苦头。
恍惚间,冰凉的水没过喉咙时,老妇听到了一声洪亮的鸣叫,足可破开苍天。
她忽然哆嗦了一下。定睛再看水中这张脸,好陌生啊。
这是我的脸吗?
一念中,这张脸上的皱纹开始回退、回退、回退……还不那么白的头发,黑色夹灰的头发,黑发……壮年,中年,青年,少年……
少女站在河中,背上“石儿”的尸首,泡沫般散去,却有无穷恶意。尚未回过神,又倒在了一个阴暗的屋子里。
他咳嗽不停,嗅到了自己喉咙中喷涌出的血沫味。剧痛使躯体抽搐。
屋外,许多男女推嚷不休。
“爹这病,谁出钱?大哥,你可是长子。”
“我已经买过药了。这七日,都是我出的药钱。我儿子要免差役,打点得花钱。”
“那我也买过了。我还伺候了好几日的洗漱呢。轮到三妹了,老头生前很疼你。你不能没良心。”
“你姊夫家的生意最近周转不灵……小妹,你夫婿家有钱,你看……”
“哥,姐,看你们说的。我给爹备好了寿衣,这钱我一个人出的。药钱,总不能再问我要。”
孝子贤孙在病床前互相推诿,没一个真正关心他此时的痛苦。
他躺在发霉的褥子里,一会想起妻在世时的年轻笑脸,一会想起烈日下走街串巷,手里拉着个孩子,背上背篓背着个孩子,肩上挑着货物,汗流得满背,买了茶饮,却不舍得自己喝,凑到最小的孩子嘴边。一会想起一个个孩子成亲离家时,他卖了攒下的田,卖了造起的宅,送他们风风光光成家……他有钱时,每一张脸上的笑容。他最后的积蓄耗尽在病痛中后,逐渐冷漠的每一张脸……
窗外,还有小孩子们天真无邪地在院子里的玩耍声。
谁要是想进来看看“祖父”,就被爹妈拉住,大声呵斥:“别去打扰祖父,他生病了!”小声嘀咕“仔细过了病气”。
夫妻曾恩爱,子孙亦满堂,家业曾有成。
他听到他们还在争“既然要我出药钱,这个院子归谁!”。
无论归谁都好。给谁都好,进来,进来……
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咚地砸到了地上。一口气咽下前,对床上的那面小镜子,照出了他泛青灰的脸,抽搐弓如虾子的躯体,在尘埃中挣扎。
强烈的痛苦中,在尘埃中,他听到了一声敞亮极了,好似来自高远处的鸣叫,身躯一霎轻快。
他好像本不该这样无力……他是谁?
一念起,老迈痛楚的病躯渐渐轻盈,浑浊的眼重起神采,无限活力与健康重新泛起。
骤然跃起,她踹开门,毫不客气地踢开了还在争论的孝子贤孙们,往门外而去。
一出门,她的身躯再次泛起了变化。
一时间,她是侯门公子,享受一世富贵,荒唐无为,亦或有为,最后都在牵连家族的大难中,同富贵一起烟消云散,人头落地。
一时间,她是富庶千金,平庸无奇的一生,出嫁,从这座绣楼,到了那座深院,老死不知门外事。一夕间,却遇战乱,城破,女眷俱投井。
有时候,她是年纪小小,就要伺候人的奴婢,挨打挨骂,勉强长成,常思将她转卖的父母,暗自垂泪。
有时,她是搏风打浪的渔民,风吹日晒,争一口吃食,却因交不起鱼税,被砸了船,沮丧若死。
有时,她是土里刨食的农人,小康度日的有,食不果腹的有,变作流民的亦有。
男女老少,贫富贵贱、百工千业。
每每浑浑噩噩,自有怨愤痛楚横生,却总是被一声鹤鸣所惊醒。
渐渐地,她不在沉浸其中,即使人生变幻走马灯,亦有一线清明在心头。
看着万丈红尘,众生皆生老病死、爱憎会,别离苦。有时,踩着别人,暂时离却部分劫难。有时,又被人踩着,呛透风尘心酸。
踩人者,或自己,或子孙,短长年月不一,终于沉沦日。
被踩者,或挣扎,或随波逐流,微渺如尘芥,幸运者,留一线血脉。大多数,彻底湮灭。
每一次破灭,每一声鹤鸣,让她越来越清醒。
终于,少女不再有任何沉沦。
李秀丽盘坐在来来往往,各色各相的人群中。
色、声、香、味、触、生住坏、男、女。
她皆闻皆见,皆曾是,皆曾俱。
最终,皆不见,皆不闻,皆忘。
“烦。”她自己的性灵说。
“恼。”她自己的心声说。
“苦。”她站了起来。
“干嘛不醒啊!”终于,她拔出了蒲剑,对每一个“自己”,横劈而下,暴喝:“醒——!”
身边走过的,城镇、乡野里,所有悲欢离合的人群,都同时被她这一剑劈中了。
他们脸上不一而足,都露出了似哭似笑的神态,齐齐叹道:“醒也!”
声音才落,鹤鸣冲天,所有人的身影都重叠在了一起,又顷刻消散。
蒲剑嗡鸣声大作,骤然缩短,如丸大小,剑光大作。辛辣清香的气息愈加弥漫,使人神智清明。
李秀丽霎时恍然,发现自己站在鹤背上,鹤在空中盘旋。
远处是一轮金红之日,照着群山。云雾被它染成金色烟霞,晕染连绵山郭。
往下看,雾寰云渺,只有座座耸出的孤峰,不见人间。
耳边环绕的,只有醒世钟声般,荡涤群山之上的鹤鸣。
无相剑成。
剑仙术,备矣。
**
清晨。
众人醒来时,赵烈等人掀帘而出,却见猿猴早已站在营地最高处,眺望天光。
十三妹打了个呵欠,揉着眼睛:“赤霞跟着鹤道长去已去了一夜日了,真的三日内就能回来吗?剑仙术真的这么快就能成吗?”
猿猴听见,回头朝她比手语:【对有天赋的来说,一日夜就够了。】
十三妹问:“那什么样的算有天赋?”
猿猴笑了笑:【女娃娃这样的,就算了。】
红尘,本是佛家的语。洞明子曾受过佛法的教诲,当过一段时间的和尚,后来又入了道门。所以他创此剑仙术,参考了佛家的一些理论。
红尘剑法,上半阙,叫红尘剑。虽要入世,根基却在出世。客本天外来,绝击红尘中,拂衣而去,权势、富贵、繁琐均不得干扰,越循着本心者,越能尽快学会。
下半阙,本叫无相剑。无众相,却又得众相。这一剑,根基却本就生自尘寰中,人间熙熙攘攘有众相,沉沦无边苦海。
但众相无边,佛陀亦难以拔脱超度。
佛难渡,唯自渡。
这红尘众生相,从苦海里自惊自醒,拔脱自己。最后,才得无相。
所以无相剑,后来又唤醒世剑。
要过这一剑。却需心如琉璃,能照进众生之相,却又不沉溺苦海而能自醒者。
即是自醒,也是以自醒而惊渡众生。
醒了众生,即使只能醒一刹,亦可与无边人族建立联系,融一线红尘众生炁机。
正因修习此剑后,就与无数人族建立无法割断的联系。所以,再无法转修阴神。
猿猴话音才落,另一侧的赵烈抬头看去:“龙女娘娘回来了。”
众人仰头看去,天边的霞光里,雪一般的大鹤,驮着少女从白云上飞降而下。
她脑后悬着一轮发光的丸珠,宛然似神人,又像观音金身,从云端落下。
猿猴拍掌大笑:【‘虽行无相而度众生,是菩萨行’。剑丸成矣,红尘剑成矣!】
李秀丽从鹤背上跳下,收敛剑丸,那一丝佛家之像便风流云散。倒是剑丸锐气四射,又散辛辣清香,兼具道家自然气息。
她迫不及待:“我学会了!我现在可以去抢玉玺了罢!感觉能成功!”
猿猴绕着她转了一圈,丹顶鹤亲昵地用翅膀拍了一下她,皆十分欣慰。
猿猴划道:【可矣。但你要记住。虽然红尘剑威力无穷,却一次只能出一剑,一剑可行万里。中间不能收剑,不能分神。
而且,术法是术法,还是要花费部分你目前体内的灵炁,以你现在的修为,你也只有出这一剑的机会。收剑时,必然炁竭,重伤。
成,则夺回玉玺,此表人族有一线生机。败,则连同你自己,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