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掉的人皮上,被活活抽取出的七情还在上演着生前的爱恨情仇,被她一脚踩灭。
被改造为布娃娃,缝在棉布里的喉骨,终于不用再歌唱。
长着腿骨的自行车,散落一地。
与雪烂成一块的泥里,被无数踩踏过的压平的道路上,泥里仍有头皮未腐,黑发些许。
李秀丽抬头环顾,只看见城中骷髅堆岭,骸骨如林。
一如她在前八十八重城的见闻。这中城,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微微吐出一口气,将那麻烦的婴孩塞给了一个看起来尚存神智,但哭着寻找自己孩子的女子:“你没儿,她没妈了,互相将就。”
地煞观修士们见此,都很不忿。其中,一个赶来的灵芝庵尼姑,远远叹道:“施主怜惜人族,怎么却不怜惜其他生灵呢?他们多么可怜,那黑熊小女孩,都还没吃晚饭呢……只不过是倒错而已,人可以吃动物,动物自然可以吃人……人可以拿万物制作科技,万物自然可以用人创造物件……”
李秀丽偏了偏脸:“你在跟我说大道理?”
“你们好博爱啊。”这有着庙中年少观音一般柔和容貌的她,却露出顽童一样调皮恶劣的笑意:“可是我就是人啊。我就是偏心眼人类啊。我就狭隘了。你奈我何?”
“而且,‘人可以吃动物,动物自然可以吃人’。那为什么被动物吃的是周人,而不是狄人呢?不是你们呢?要不然,你们先舍身?”
这些地煞观修士尚未反应过来,少女化作白龙,一尾巴将同为练炁化神的他们全都无法反抗地卷住,往他们来的九十城飞去,冷酷而兴致勃勃:
“走,等我继续破了九十城,我这就拿慈悲的你们,去喂你们城中的‘新民’!“
第174章
在李秀丽向九十城飞去的途中,白日有一瞬变成黑夜,点点星光闪烁了片刻。
也只有片刻。
“群星”冒险露出阳世,妄图捕捉白龙的身形。
但李秀丽化作龙身后,织女所赠的素绢完美隐藏在一身雪白的鳞片里。从外表看,只是鳞片添了一层熠熠华光。
对群星来说,从上往下的视角来,无论是探测器还是修士的感应,人间陆土上,尽是一片白茫茫的反光。寸布掩天机,尺素蔽灵目。根本无法做到定位。
更不消说,片刻后,夜幕上就攀上一支虚幻的巨手,将正在凝实的群星用力攥住,拉扯。
星光一下子就被这支虚幻的手,从切实的夜幕,拽入到飘渺的幽世去了,被迫一同虚化。
被龙用尾巴卷住,动弹不得的狄洲各派修行者,见此俱失色。
他们敢跑来八十九重城围堵李秀丽的最大依仗之一,就是紫微宫保证的“群星随行”。
经地煞观在本表的外交官协调,紫微宫驻扎本表陆土的星官说,会冒险让群星浮出阳世一刻……
刚才灵芝庵的比丘尼出言与她辩论,又被她卷住而示人以弱,也是为了拖延星光定位的时间……
谁知,这最大的保证顷刻化作乌有!那才那巨手,十之八九是观测大周境况的仙朝大能动作。他们可以与地煞观谈判,而观望大周,任其发展。但不会允许地煞观太赤裸裸地作弊。
既然已经被仙朝发现,那之后紫微宫就不能再轻易干涉阳世了……而李秀丽已经迈入练气化神,“身”与“魂”合一。十五日内,连捕捉她幽世对应现象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们奋力挣扎起来,试图唤出自己的法力。
一个黑袍偃师惊慌失措:“我的引线失灵了!”
灵芝庵的比丘尼亦道:“我无法召唤菩萨的分神了。”
通天教衰微的时代太遥远,如今即使是大派门人弟子,也仅仅在史书中听说过“鱼龙变”这种近乎传说的秘术,难知其底细。
李秀丽能够变成白龙的模样,本就是因为身周附带的鱼龙变微型洞天。
被她的龙身捕捉到的人,近了身,等同进了鱼龙变所属微型洞天,就要受到掌控这个洞天的李秀丽的压制、震慑。
此即“龙为百族之长”,“龙息震慑”的原理之一。
在微型洞天压制、震慑下,被李秀丽压制的同境界修行者,当然五境运转滞涩凝重,法力失灵。
前八十八重外城中,那些同为练炁化神的阴神修士,许多人甚至根本没挨到红尘剑法的毒打,直接被李秀丽用龙身碾压了。
晋入炼炁化神后,五境源源不绝的灵炁之量,比半步化神时浓厚了何止百倍。已经足矣称之为质变的“法力”。
李秀丽用起要消耗大量灵炁的鱼龙变就更肆无忌惮。
有大量外城,甚至没见到龙影,抬头就看到高达数十米的滔天水墙倾世而倒。
嚣张的白龙从云端露出个头颅,鲸吞飞雪,再吐出巨浪,便使水淹妖城魔域四十四重。
于是,餐食人族者,皆作泽国浮尸。
唯独老少凡人,极惊讶地坐在一个又一个的晶莹剔透的气泡里,被一条条鱼类簇拥着,推出了水面,安然无恙地飘在洪水上。其中亦有少数从未害过人的狄人。
晋入练炁化神后,因真人相,“魂魄”归于肉身,作为半个神话生物,李秀丽居然当真拥有了传说故事里,龙驱使水族的能耐。
——尤其是她吐出的巨浪里含了她的五境灵炁,融入鱼鳖虾蟹之中,它们贫瘠破碎的情绪残片,都被她的意志所驱,变作了她临时的傀儡,唯她之念是从。
这几个敢来查看八十九重城的,虽不清楚鱼龙变的具体底细,但知道一些这杀星在前四十四重天的“丰功伟绩”。
此时被龙尾困住,绝望之余,一个穿颠倒道袍的地煞观修士以唇语对同伴说:【莫慌,灵炁的消耗与神通法术的威力总是平衡的。这是铁律。她三天破了八十八重天,一半是用孽龙模样兴风作浪。要维持鱼龙变这样的微型移动洞天,持续这样宏大的神话态,要耗费的炁只多不少。那个什劳子红尘剑法,一剑粉碎一座大城,这样大的动静,也极其耗费法力。】
【纵使是练炁化神,初入化神,三天下来,五境里的法力也该不济了。】
【她现在一定是强撑着作态,到九十城,就该休息了。】
其他几人闻此,也微微镇定下来。
维持这样一个随身移动的“微型洞天”,维持翻云覆雨、威力巨大的神通变幻的模样,需要花费多少灵炁,作为大派弟子,同为练炁化神的他们都是很清楚的。
这个毛丫头,纵使有大江以南的残存周人供奉她——况且周人玉京已沦陷,也正混乱。初入练炁化神,也只不过三天。
她应该有的法力存量,掐指一算都能算出来。
万不能被她此时的煊赫跋扈吓住。
灵芝庵的比丘尼构造特殊,此时也很冷静:【不错,道兄说的很是。等到九十城。自有天罗地网等着她,她在罗网里挣扎,消耗了剩下的法力后,那才是她弱我强。】
瘦弱的偃师这才镇定下来:【只可惜了我那师弟,陨落在卫县,连李秀丽的底都没来得及多透一些。】
他们冷静下来后,就任由高空的冷面冰雪刺着脸,在龙尾巴的困锁中,慢慢调息。
只待到了九十城,联合其他师兄弟,困锁魔头。
静心调息时,却见风声一转,听到底下,遥遥传来叫喊声。
狄洲修行者们低头一看,却见无数凡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天上的龙,眼泪没剩多少,口中发出“啊”、“啊”的怪声。
狄洲对到手的本表土著凡人,自有一套利用的流程。
投降、出卖同胞的先锋,择其优者化为狄人。
余下的,先搜刮一遍子嗣,送予灵芝庵,一部分留下作牲畜饲养。一部分再送去偃师治下的“罗告城”,作为血肉机械,为狄洲生产物资,直到彻底无法运转之日,再被贩卖给九十九重城中的“新民”。剥皮拆骨,剖腹挖肠……一丝一毫都不浪费,连头发都能制成物品。
八十九重城当然也不例外。
八十九重城的废墟上,那些或残或废的孱弱凡人,曾被虎屠夫悬在屠案边将死,曾被老熊养在污泥里待宰,曾被大猿点着菜名要如何烹煮。
或撑着只剩半边的身子仰起来,或半条腿爬在地上,或踉踉跄跄、蓬头垢面。脸上全是麻木。
他们在日复一日的恐惧、悲伤、愤怒中,耗尽属于人的自尊,能用的七情也大半在作“血肉机械”、“畜生”中的过程里,被各方利用、取用。
如今,身体内的元炁,甚至都不一定能撑住躯体的五脏运转多久。换而言之,活不了多久。
九十九重城中的凡民,俱是被餐食者咀嚼后的残渣。
就算被救出来后,与李秀丽建立了联系,诚心诚意地感谢李秀丽,残渣一般的躯壳,都不一定还能有多少元炁可以分给她。
也是因此,狄洲的修行者们,从不曾担忧李秀丽救出凡人后会被他们供奉而补足消耗的灵炁。
看,这些凡人,甚至连眼泪都不剩多少了,哭都只剩干嚎,说话也几乎不会说了,只会“啊”、“啊”的叫。
李秀丽很蠢。
即使她身化白龙,起雷霆,搅云雨,兴风作浪,吞飞雪吐波涛,淹没四十四重城。
即使她少年成名,负蒲剑,灭蛟龙,孤身渡江,深入布置森严的西毫城,红尘剑法势如破竹。
即使,连灵芝庵、傀戏班、紫微宫一时都对她无可奈何。
但狄洲的修行者们,心中依旧对她充满鄙夷、轻视。
面对地煞观的几度招揽,仍旧选择了不可挽回的阳神道路的她,已经愚昧不可及。
如果千辛万苦救下凡民百万、千万,能得大回报,也罢。有利可图,就不算太蠢。有些阴神修士说不定也会动心,试试看能不能攫取供奉。
不过,这些阴神修士,最多到了卫县,就会折返。因为,再往西毫走,已经不划算了。
寿阳、卫县这些地方,勉强还有人族的供奉可图,凡人的七情可谋,倒不亏。
但往西毫来,就算她一剑能破三十三重天,一尾扫平一座城,救出人族千百万,这些被榨干的凡人,也无法反馈她多少,甚至补足不了她消耗的炁。
她如果在前四十四重天察觉不对,就此收手,也算她还聪明。
可如今都到了八十九重天了,她应该早就发现,自己救出的凡人,都活不了多久,甚至无法回馈自己了。
再继续前进下去,有何意义?
再往西毫去,内城可是有不少可怕东西。她一路过来,应该也听说了不少。
总之,狄洲的这些大门派弟子算来算去,即使将自己代入她,也无法理解。
即使是有些偏向阳神的修士说的“图万世计”,也有权衡利弊。
换作他们,如今名也有了,利也有了,甚至就算为了救人,之前救出的大周人族也足够这个种群修养生息了。反而是继续深入西毫城,救这些被耗竭的,活不了多久的人族,毫无意义,空耗自己。
听大江以南的探子说,似乎是李秀丽是为了完成与太乙宗门人的什么约定,是为了那些与她有情谊的大周凡人,说什么要救大周人族,所以才执意入西毫。
所有知道内情的狄洲所属修士,一方面惊叹于李秀丽的能耐,一面,又都鄙夷、轻视、讥讽她的年轻幼稚、痴愚执着、不理智。
过千山,踏险峰,迢迢此去,却不为名与利,一心只想情和义。岂不痴愚?
做无意义的事,岂非不理智?
但无论他们心中怎么嘲笑,白龙却没有停顿,在他们看不起的“残渣”们狂热的目送中,她继续一往无前地扎向九十城!
李秀丽估量了一□□内的法力。五境充沛的灵炁,在连番连日的大动作下,到了九十重城,确实也消耗了不少。
她抬头看了一眼,微微眯眼。
前方的九十重城中,似有埋伏。
但,非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