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夜游神趁天色黯淡,离却城隍庙,前往城外荒郊。
凡人只知道围堵明面上清河坊的“何府”。祂们却清楚知道,何小姐此时根本不在府中。
夜游神最终在荒野找到何小姐时,看到了堪媲地狱变的恐怖之景。
清冷月光之下,到处断肢残骸、血浆飞溅。游荡着僵尸、骷髅、幽灵等各色鬼物。
夜游神跨过一处因洼地低矮而汇聚而形成的血池,浓稠红液翻滚,黏糊糊的冒着气泡,其中还泡着大量已经腐败变色的残肢,紫黑肿胀。
祂跟前,一只青绿僵尸瞪着凸起的眼睛,露着齿龈,到处寻觅生灵,口中还咀嚼着一支惨白的手臂,涔涔滴血。
身侧,骷髅们一个接一个地裂土爬出,成群结队地甩着骨头,咔咔起舞;头顶,无数珍珠白而透明的幽魂,在月夜下漫空飞舞尖啸,发出令人不适的凄厉笑声。
其他种种怪物,亦不胜枚举。
绿油油的鬼火森然、巨大的人头在野地里滚动、脖颈伸长如绳索飞舞的女子……
不远处,还堆着一座京观尸山,头颅堆积,堆平竟如城墙高。
祂所要寻找的“何小姐”,坐在尸山之顶,指挥着鬼物们:“砰,血浆,血浆!那边的骷髅兵,你把血浆抛起来点,往上洒,对,六十度角!”
“幽魂二十一号,不许‘哈哈哈’,要‘桀桀桀’、‘嘻嘻嘻’!”
“僵尸一百零一号,左边有个躲在草丛里的凡人强盗,背后绕过去,拍肩膀,怼脸呸他口水!”
“右边的鬼火,谁许你们偷偷停下摸鱼?飘起来,咬他屁股!”
黑暗中还传来幽微凄凉的乐声,似冥府传出的低语:“苦啊,苦啊——”
时不时还有活人被吓到狂叫一声“娘呀!”“天爷,救命!”,连滚带爬的呼喊声。
整个宁州城郊,竟血流成河,百鬼夜行,沦为了各种鬼物的游乐园。
经行郊原的行人,无论是盗匪还是良民,身上都溅满血迹,发出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尖叫。
但除了部分明明身强力壮,却偏偏被鬼物绊倒的匪类。大部分人,即使看起来最虚弱的凡人,都能以不便的腿脚在鬼物追击中飞奔,更无人昏厥。
他们啊啊啊叫,顽劣的何小姐就哈哈哈笑。绣花鞋儿在尸山上一晃又一晃。
夜游神叫了一声:“何小姐……”祂声音不响,但一声叫出,四野皆静。
刷,所有鬼物都停止了动作,同时回头看祂。
僵尸凸起的眼、幽魂无神的眸、骷髅空洞的眼窟。
“噶——”响遍城郊的凄凉音乐也出了刺耳的错音,不知所措地停下了。
凡人们或趁机逃生,或赶紧躲藏,鸟兽状散。
尸山上的何小姐皱眉,居高临下看了过来:
“找我干嘛?你是什么东西?”
夜游神小颊赤肩,是男子的外形。但身后隐约有十五个手臂相连的人形幻影:
“卑职是宁州府城隍座下夜游神。城隍爷想请您一见。”
“想见我,让他来找我啊。”
“城隍爷不便离开庙宇。打扰小姐玩乐,非常抱歉。但劳烦您通融。”夜游神对她很客气。
李秀丽便跳下尸山,拍拍手:“扫兴。”
下一刻,尸骸堆山、血流成河、百鬼夜行的场景缓缓发生了变化。
她方才坐的那座尸山京观,其中的成堆头颅,变成了一个复一个的倭瓜。
青紫色的僵尸、黑紫色的残肢,都变成了一根根大茄子。
僵尸口中叼着的惨白断臂,与骷髅兵,一起化作削皮后的丝瓜。
幽灵变回了一件又一件的白布,跌在地上。
满地的血浆倒是没有变化,却发出酸甜的气息,有腿软没跑成的凡人偷偷沾了,往口中一舔,啊,是六月柿酱!
鬼火们也怯怯地显出真身。
城郊的树林里、石头后、土丘上,蹲着大大小小的狐狸。有的狐狸在拉二胡,有的在弹琵琶,有的在吹笛子。还有的正卖力地捏爆六月柿,制造“血浆”中。
鬼火是它们眼睛发出的光。
狐狸们一现身,郊野中凄凉幽怨的音乐也停了。
李秀丽头也不回,说:“都别藏了,我懒得收拾。这些东西你们带回去吃吧。还有那些吓瘫的、绊倒的强盗小偷,你们自己送去官府。”
夜游神看了一眼陆陆续续缓过神的凡人们,赞道:“何小姐心地良善。这些东西附着过您的法力,凡人吃下,能充盈元炁,强健脏腑,促进疾病自愈。听说昨日您在东湖游玩,还救了溺水的孩子。”
李秀丽说:“陪我玩的报酬而已。走了。”
但赠炁本来就是需要满□□换条件的。夜游神笑了笑,不再多言,只双手一变,变出一盏灯,向前引路:“请随我来。”
夜游神的灯光亮起时,月光隐没,夜色朦胧,整座城仿佛罩在黑纱中。
一切人家的灯火都仿佛离得很远,人间模模糊糊。
唯有一条路清晰可见,路的尽头,城隍庙,纤毫毕现。黑匾,檐楹俨然,栋宇鸟草,丹漆金碧。
府城隍庙门口坐落无名神兽,石阶七条。
等她走到近前,城隍庙门便自然而开。内里幽深不可见,通向黑暗,两边站有沉默死寂,面目模糊的衙役。
夜游神作了个请的手势。
李秀丽跨过台阶,往城隍庙深处走。
四周虽然黑暗,但每走一段路,就仿佛经过许多层次不同的空间,有时如坠冰窟,有时候热气如烤,有时锐器颤鸣……
夜游神看见她忽然停顿不行,以为她对这些异样的响动感到疑虑,便安慰道:“何小姐莫怕,这些是本府与上级联通的监牢,与你本次前来毫无干系。前面很快就到正堂了。”
李秀丽没解释,只是四周看了一圈,抬步继续往前。
过了一会,幽深黑暗的甬道尽头,亮起多盏白纸灯笼,放着幽森绿光。
灯下设有一公堂,上坐一数米长大的巨人,紫衣朱冠,眉目肃穆,端坐堂上,颇有威仪。
将她领到堂上,夜游神叉手朝紫衣巨人一礼:“府君,何小姐带到了。”便隐入黑暗。
紫衣巨人即是宁州的府城隍。
城隍伸手一指,堂上多了一把椅子,开口,声音浑厚若洪钟,回荡黑暗,如雷霆霹雳,能镇人神魂:
【女郎,请坐。】
李秀丽却毫不畏惧祂的威严,大大咧咧,丝毫不推让地坐下了,还盯着城隍看。炼炁化神的法力凝练程度。
她现在用的是凝聚地煞观傀师之炁的布娃娃傀儡身体,怕什么仙朝的人?
何况李秀丽以布娃娃身幻化出人形时,在现在的容貌上稍微作了些修饰,虽然与她原来的相貌类似,实则并不相同。
她这几日之所以肆无忌惮地到处玩耍,也概因,这几日展现出来的高超的点化之术,也只会让这些靠炁辨人的修士,误以为她是地煞观的内门弟子,智械总工厂的核心员工。
果然,府城隍丝毫没提她的身份问题,只道:“‘何小姐’,你作为修士,连日来在府城戏弄宁州民众,掀起满城风雨,不知所为何事?”
“噢,没什么,只是感觉奇怪。在你们宁州待了几天,却没看到一个大点的临时洞天,感觉很奇怪。想试探一下,钓一下鱼。看看是不是藏着什么大妖大怪。”
何小姐说得轻描淡写。
府城隍闻言,摇摇头:“本府并非自夸,但自从一百年前得任宁州府城隍,一向兢兢业业,除凶妖,锁恶鬼。我的部属也一向尽忠职守。宁州自然平和。”
“小姐修为逼近化神,看这几日,又修得高深点化之术,也应是名门子弟、一方高人。若愿长居宁州,是本城之幸。但请小姐行事,尽量克制,莫要惊吓凡夫。”
跟仙朝打交道这么久,很久没遇到这么讲道理这么客气的幽官了。啧,地煞观的身份倒是挺好用。
如果宁州之所以大妖大怪这么少,确实是因为幽官治理有方的话,也罢,她直接到别的地方去就是。
不过。李秀丽说:“城隍,你说自己兢兢业业管理治下。安寿县离宁州城不远,是你管的吧?”
府城隍颔首:“宁州府下辖四县,其一正是安寿县。”
李秀丽仗着自己现在是“地煞观弟子”直接道:“那你就别吹自己兢兢业业,吹属下尽忠职守了。安寿县的大户徐家,被鬼鸟无辜骚扰近一个月,险些全家丧命。徐家曾向本县的土地、城隍焚香祷告,苦苦哀求,结果根本没人去处理他家的事情。最后还是我出的手。现在都还不知那鬼鸟的来历。”
府城隍顿时深皱粗眉:“还有此事?小姐稍待,我这就责问安寿县城隍。”
祂随手拿起公案上一枚官印,敲了敲。很快,堂前冒出一缕青烟,化作一绯衣官人,恭敬而立:“下官见过府君。”
“安寿城隍,我身旁的何小姐,诉你玩忽职守,任由无辜之家遭遇鬼怪袭击近一个月。徐家求助至县城隍庙,汝却不理不顾。可有此事?”
安寿县城隍面貌是个忠厚正直之相,闻言却道:“徐家是县城有名的积善之家,名在籍册。他家无辜遭遇非人之祸,告到县衙,下官怎会不知,又怎会不受理?实在从未接到诉状,亦未曾神灵有感。”
李秀丽嗤之以鼻:“他全家都差点死了,你就装吧。”
安寿县城隍却坚持自己的说法,甚至将手一掏,掏出一册厚厚的典籍,典籍散发金光,环绕纯粹精纯之极的灵炁,炁却极冰冷。
典籍上金液自行流动,竟写着“安寿县—生录死籍”一行字。
安寿城隍举起典籍,奉与府城隍:“府君,这是本县生死簿。前后痕迹俱在。下官绝无一丝谬言。徐家并未遭遇鬼祸。”
不待府城隍翻阅这本书,李秀丽一把夺过,兴致盎然地翻了翻:“这就是从传说中的生死簿?”
两城隍都吓了一跳,府城隍刚站起来,却见李秀丽将生死簿拿在手中,却安然无恙,竟然像翻阅一本普通的书籍那样,翻阅起生死簿。
生死簿密密麻麻写满人的姓名、生辰、户籍。以及无数不停变动的细小蝌蚪文字。
这些蝌蚪文字李秀丽不曾学过,却一眼识得,还读出了声:“张甲,生安寿县青萍镇张家村村头第二幢主卧,生年x月x日xx时……因妒杀人……允死者报复,死于溺……”
不待她读完这行,府城隍手一张,生死簿化作轻烟,从她手中消失,再在祂手上出现。
府城隍面带愠色:“敢问您是哪位地府上官化身?纵是上官降此,若无公文,亦不可擅动本府内的生录死籍!”
什么上官,李秀丽莫名其妙,还不待她反应过来,府城隍却翻到了徐家的那一页。
仔细一读,眉顿时皱得更深:“徐家……确实积德行善,活人众多,收敛亡人遗骨。并无判决死者报复徐家的判语言。那便不应有鬼类为祸而我等无灵应的道理。”
下一刻,府城隍缓缓道:
“但,徐家因行善,近日有……鬼类报恩的善果。报恩者,为他家素日代为收尸的众流浪儿之鬼。报恩之鬼,集众外形为鸟形。”
李秀丽头偏过去远远看了一眼,确实是这样。
她差点没喷出来:“你们别太荒唐!知道徐家都变成什么样了吗!那鬼鸟还‘报恩’!杀恩人全家报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