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刻还是晴天,江水缓缓。
乍然乌云翻墨,电闪雷鸣,暴雨如倾,白线连江,茫茫一片。
玉江突起狂澜,动荡不止,浊浪拍空,怒潮击岸。
江上船只都似飘萍浮叶,在暴雨天里、在滚滚浪涛中颠簸,人们的惊叫声被雨声、涛声吞没。
浪打蓬船,雨斜而入,水溅进船舱,五人一时撞到左墙,一时嗑到右壁,蛮儿被渐湿了半条腿,当即踉跄一下,跌进姜熊怀里。
他被打湿的那条腿,由肉眼所见的血肉,眨眼变成了薄薄的纸片,因此无法站、坐,失去平衡。
姜熊立即从袖中取出一个皮袋子:“蛮儿,这是鱼皮做的,可以防水。进来!”
左手取出日、月小印,在他额头一盖。
蛮儿闭上眼,身体变小、变薄、变扁,很快,成了一个裁剪静止的纸人,飞入鱼皮袋中。
外头,玉江风浪更甚,大小船只都颠簸如浮叶。
怒涛狂澜却缓缓分开,托出了一艘描金嵌玉的三层宝船。
宝船出时,风雨稍平。
漫天风雨都斜过此船,似乎畏惧;天上的乌云也散开一线,照得船上银闪闪的——那是三层甲板上乌压压站满的兵士,手中的刀戟,闪出的光。
一个长须白面,十分儒雅的中年男子立在船头。他头戴乌纱,身穿绯袍,上绣白雉,身后跟着若干侍女、随从,看着像是朝廷官员。
此时,男子脸上犹然泪痕,怒容满面:“宝珠感应,杀害我儿的凶手就在此江段中!还不出来,束手就擒!”
他声音不高,却像惊雷,炸过满江,压过雨声浪声,清晰地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行船的客人、船夫、船主十分骇然,有离得近的,看清了男子的脸,议论纷纷:
“是龙王,是龙王!跟我看过的龙王庙里,人身的塑像一模一样!”
“看起来像是个普通官人……”
“怎么?杀害龙王之子的凶手,就在我们当中?”
见人们窃窃私语,却无人回应。
龙王恼怒至极,却怒极反笑,对着江上大小船只说:“我儿在石城修炼三十年,保佑当地风调雨顺,富庶一县。不过索要一年十几二十个祭品,就被你恩将仇报地打杀。”
“我拿到了朝廷的邸报,也听沿江的人说过,你杀我儿是为了那几个贱女子的性命以‘声张正义’。那么,现在满江之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贫有富,光这一江段,往来百船,人口数千,大都是无辜百姓。你现在站出来,自己跳进江中。我就饶了这些人性命。如若不然……”
原本稍止的风雨狂狼,又瞬息大作,黑天鸣闪电,亮了一瞬间宝船。
所有人都惊恐地看到,那儒雅长须的人面,在电闪的一霎,变作狰狞巨大的龙首,张着血盆大口。
它身后的,并非华美宝船,而是一座白骨塔船。站立的士卒,尽是些虾兵蟹将。
平时的虾蟹,是人们口中美餐。但如果,它们放大到人形大小呢?
有的是青皮的螃蟹,身上长骨刺。有些是大虾,生长无数只手。有些是黑梭梭的大鱼。
无一例外的,是口中,都咀嚼着一些残肢,一身的甲壳鳞片,血淋漓地挂着残肉,,不错眼地对着满江凡人流涎水。
闪电只一瞬,黯后,又是宝船、儒官、士卒。
龙王狞笑:“如若不然,我的儿郎们正等着各位的身家骨血,成家立业、养育后代。”
“既然你为一城几十女子,而杀我儿。如今,何不杀己一身,而救一江之人?我身为朝廷命官,定当遵守诺言,只诛首恶,不牵连其他人。”
黑天浊浪,电闪雷鸣,神灵威逼。
人们吓坏了,船只内、船只间,慌乱着互相询问:“原来石城的河神,是玉江龙王的儿子!”
“怪不得当年朝廷就此作罢,原来是官官相护……纵子为祸啊……”“嘘,你别害死我们!”
“那人是谁?快让她出来!”
“石城!你是石城人吧?听说,石城诛杀河神的人,是个少女!有没有见到陌生女子?”
河神死后。石城人也有敢走水路的了。此时江上,也有石城人。有的咬牙切齿地探头探脑,提着灯打量同船人,试图找那张垂眉柔目的少女面容;也有的默默不语,焦急万分地为那位恩公祈祷。
蓬船内,李秀丽皱眉。她才不要当什么圣母呢!更不自诩正义。
但是她最讨厌因为自己的事牵连别人!便要往船舱外走。
姜熊、姜虎一把拉住她:“你干什么去?”
“一人做事一人当。”李秀丽说:“我不连累任何人!”
姜熊没忍住,对她的脾性又爱又嗔,狠戳一下她的额头:“莽子!你真信玉江龙王的鬼话?我敢打赌,就算你出去了,祂也一定会杀光现场的所有人,这几百条船,一个人也活不了!”
便细细地为她说来:“现在江上晴日落暴雨,风平起大浪,是龙王私自展开了部分洞天,以便在人间施展自己的法力,呼风唤雨,好来对付我们。”
“龙王是大夏幽庭的水官,四品,炼炁化神高阶的修为,接近返虚。所辖玉江流经数府二省,是一方大江,等同于阳世的一方刺史。大夏对这种级别的幽世水官,极为严格。无召不得入阳世,不得展洞天。开洞天为一己之私,等同于阳世朝廷的将官兵当做私兵,盘踞一方称王的作为。是重罪!所以它必定会事后灭口,杀光这片江域之人,然后推给我们,夸大我们的修为,说自己是为了‘剿匪’,不得不开洞天,来一个死无对证,也为自己脱罪。”
李秀丽的眉越皱越深:“难道看着它杀人?等死?”
姜熊和姜虎对视一眼。
姜熊说:“不。它这样,反而好对付。大夏对这种级别的幽世之官僚,私展洞天,是有检测的。一旦它的洞天完全展开,被仙朝检测到,必降天兵,捉拿此龙。”
“所以,我们只需要第一,刺激它完全展开洞天。第二,拖延时间,拖到仙朝来人。”
李秀丽如今也有些修为了,已经能看出其他修行者的一点深浅。她远远看了一眼江上的宝船,并不畏惧,只是估量思忖:“我们修为都远不如它,需要拖多久?”
姜熊犹豫片刻,姜虎轻轻拽了拽姐姐的衣服,二人对视一眼。
姜熊长出一口气,还是说:“你可知道,为什么我姨母,以前会同我们说起这位龙王和祂的私生子?概因,我族有一秘术,需要一样重宝才能施展。那龙王手中的鲤珠,就是我族流落出去的宝物。”
“这秘术,是我们从故乡携出来的,是我祖先赐予我们的。但我和弟弟已经选定了自己的修炼之路,反而没法修炼这秘术和宝物了。”
“如今,秘术在我等手中。而鲤珠,在你手中。”
“我们可以助你修炼这秘术,顷刻可小成。修炼之后,对付如今仙朝一脉的所有水官,都有极大的克制。譬如,以你现在的修为,可以对战玉江龙王一日而不落下风。”
李秀丽听了:“那还等什么?怎么修炼?”
姜熊说:“你别急。但这项秘术涉及我族祖先的来历……最重要的是,有极大的后遗症……你……”
李秀丽说:“我不会说出去。我也不怕。再是什么后遗症,也得先逃得命。”
她取出鲤珠,看了一眼舱外惶恐的人们,姜熊、姜虎,以及这些人,不能因为她而死。
她最讨厌背负这些人情债务。
因此,根本不问什么“后遗症”的内容,只催促:“快开始吧!”
见她如此坚决,而船外龙王还在叫嚣。
姜熊定了定神,终于下了决心,从怀中取出那日、月小印来,轻轻一抛,小印上的日、月雕刻,忽地脱离了印身。
日为骨笛。月为骨笙。
姐弟俩,一持骨笛,一拿骨笙,对李秀丽说:“我们会以秘术助你。但你需要先逼得龙王完全展开洞天。它现在是炼炁化神高阶的修为,接近返虚。但愈是这个阶段,越好对付,因为愈靠近返虚前期,就会疯得愈厉害,经常无法自控……你听我们说来。”
他们在蓬船中低语。风雨中的大江上,人们却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甚至有人互相跳船,到别的船,举灯去找人。
但因蓬船单薄,离其他船只都有一定距离,,一时无人找上。
过了一刻,见仍没有动静,情怒愈急的龙王却已经等不住了。
宝珠就在这片江上,但它被人重新祭练过,因此感应模糊,无法找到太具体的方位。
但,这对祂来说,并不难解决。
把这片江上的全部凡人都杀死,不就行了?
正待祂举起手中旗帜,要对虾兵蟹将下令之时。晦暗的风雨中,一艘蓬船上,忽然走出位少女来,叫道:“老龙,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李秀丽在此!”
雨湿罗裙,浪打帛带,水沾芙蓉花。少女的乌黑湿发蜿蜒黏在雪白脖颈上,仰面对乌云,惊雷照亮她的眉目。
柳眉生讥嘲,柔目比秋霜:“你知道那臭鱼是怎么死的吗?我剖了它的肺,把它活活闷死了。”
她的掌中,赫然托着祂当年给孩儿的宝珠!
龙王看见那颗宝珠,听见“剖肺”、“闷死”之语,如遭雷击,嚎啕大哭:“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祂每哭一声,天上的乌云和风雨就重一分,闪电愈急,拍着胸脯,号声震天。
蓬船身后,姜虎小声说:“不够、不够,它的洞天还没有完全展开。”睁着黑幽幽的眸子,含笑附耳教了几句。
少女顿了顿,义正词严地:“就你会哭,就你有爱子心,难道其他人就没有?你儿盘踞石城三十年,生吃少女几百人,哭瞎了多少老父母!我杀它,是为民除害。连朝廷都没有因此责罪于我!”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戳穿了龙王之心。一击毙命。
朝廷在祂的儿子死后,却没有加罪这妖女,反而说她“绝淫祠”,最后只是以忤逆罪追捕,是祂这段时日以来心里最怨恨过不去的其中之一。
祂数次上表,奏中多有怨怼。被朝廷屡次派人斥责,更添怨愤。
此时被少女血淋漓地揭开,本就不太理智的祂,再也压抑不住。
狂怒之中,它不顾身旁龟丞相的阻拦,也不管手下的虾兵蟹将,竟然径自撇下官服,忽然冲天而去,摇身一变,变成了一条巨大的黑龙,龙首就堪比三层宝船大小。
它变成黑龙的那一刻,四下起雾,那宝船再也维持不住阳世的模样,露出了它白骨塔船的真身;江水分开,江底一座与河神的水府规格极像,只是大号几分的水晶宫现于雾中。
整条玉江在他们目之所及,与目不能及的地方开始沸腾。
黑龙盘踞江中,尾巴一甩,激起大浪,龙首咬向少女所在蓬船,要生吞了她!
船舱里,姐弟二人齐齐举起骨笛、骨笙。
烈如激流,跃动不停的乐声飘传江上。
翻滚的江水忽然平息,浪花有节奏地拍着,像江水在倾听。
暴雨渐歇。天幕的乌云忽然裂了一道,天光照下,一闪一闪,似乎在应着乐声起舞。
四周恐惧焦急的人们情不自禁被乐声吸引,一时忘却忧烦,拍起手来。
乐声中,似有无数男女的声音齐诵,直通苍天,神圣庄严:
“大江涛涛,鱼生其中。
大河渺渺,龙居其底。
衔我嘉禾,鱼哉!
拱我日月,龙耶!”
少女手中的宝珠,在诵声中,在乐声中,金光大作!
金光照耀之处,李秀丽浑身抽痛,身体宛如被不断拉长、拉长。裙裾变成纱般的透明蒲尾,肌肤爬满雪白的鳞片,芙蓉花变成了龙角上的一点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