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再去求告财神、送子娘娘等神灵。
众神,都说,这是因为,旱魃并未除尽。
祂们称,“旱魃”是一种如蝗灾般的灾害,一旦来临,便是成群结队,大规模降临。
旱魃吸干了所有水汽。
每消灭一只旱魃,人间的水汽就会回还一些。但旱魃的蔓延、传染速度极快,如果不能持续地将它们消灭,剩下的旱魃就会将水汽重新吸走。
于是,次日,财神和送子娘娘,各自公布了一个新的“旱魃”。
财神指出的是另一村的某个家中宽裕的农民,称其祖坟里的祖宗,已经化作了旱魃。
送子娘娘则指了张家村的另外一户,说其先人已经被旱魃所附,必须挖坟毁尸。
已经毁过一次旱魃,得了一次降雨的人们,再也不做怀疑,当即气势汹汹,前往掘坟。
果然,当两处旱魃各自被毁去,结火自燃,天上果然各自立时降雨。隔壁村和张家村,都下了一阵子的雨。
只是这次的雨水,比之挖了大户家祖坟后的雨量,要小得多。第一次毁去旱魃,附近几个村都下了不到一刻的雨。
而这两次毁去旱魃,却都各自只下了一晌的雨。
一晌?连头发尖都还来不及沾湿呢!
村人都十分不足,复再请神。
而张家村,或者说,安广县除旱魃降雨的事迹却已经轰然传开。
一时之间,岂止是安广县,江北省、乃至江左数省,人们都开始不断礼拜财神、送子娘娘等,乞求指点旱魃所在。
全省都开始到处挖坟掘尸,“除旱魃”。
就在各地轰轰烈烈开始“除魃”,人们精神振奋,以为找到了对待即将到来的旱灾最好的办法时,最先除去旱魃的张家村,却毛骨悚然起来。
最初,不过是大户家起火了。
只是这场火,猛烈地超出所有人想象,也莫名其妙地不知从何而起。
一夜之间,大户家积攒了三代的粮仓、楼阁、家宅,在这场莫名的大火中,被烧得干干净净。家破。
大户本人、大户之妻、大户的长子等,全都于睡梦中,烧成了焦尸。
人亡。
幸存的,只有一个穷人家买来,时常虐待的小妾,和他那呆呆的、年仅六岁的小儿子。
刚开始,人们只是感慨意外。
然后,附近几个村,接二连三地起了祸灾。
最常见的,是着火。
轻的,火起到一半,被扑街。只有略微的损失。
重的,如大户家那样,家财付诸一炬。但幸而全家人得以免难。
还有的,大半夜,家中忽然涌进数不清的耗子,将他们的桌椅、家具、粮食啃咬殆尽。
有的,则是莫名其妙地生起中重病,或者倒霉地因意外欠了债,很快就拿家产抵了,瞬间家徒四壁。
一次是意外、两次、三次,还是意外。那四次、五次、六次呢?
更诡异的是,明明起了火,相邻的两家,是一家是茅屋草棚,一家是砖房木栏。
偏偏,大火将砖房木栏烧得一干二净。近在咫尺的茅屋,却连根稻草都没有点燃。
人们仔细一清点,骇然发现,出事的,全部都是家里出了旱魃,被挖坟掘尸的人家。
无一例外。
这一日,张家村新建的小财神庙,被村民里里外外包围了。
财神泥面上,定格着彩绘的笑,唯一一双有血肉的双眼,黑无眼珠,深渊一般,凝视着颤颤巍巍走进庙宇的凡人。
祂好声好气,仍如前些日子那样,似在满足自己虔诚的信徒:
【汝等今日,所来求甚?】
肉眼定定地,俯瞰着人们:【为何,不奉祭祀之物?】
第046章
最终,只有白发苍苍的老村长,双腿战战,拜在神前,对财神说:“上仙,张仁,他全家蒙难大火中,只有一个妾室、一个弱子幸存。三代家财付诸一炬。”
“还有张麻子家,也起了火。张木头家,被老鼠啃光了房子……”
他一一数来:“出了旱魃的人家,无一善终……或家破人亡,或一贫如洗,或丧财重病……”
庙宇十分阴冷,与外头的艳阳高照截然相反。
案上,神像的面上仍是定格的慈悲之笑。泥身上唯一的血肉——那双幽黑眼睛,却无喜无怒,平静地凝视着凡夫。
犹豫片刻,村长咬咬牙,终于问出了口:“您曾说过,旱魃往往借人家世代之炁,藏于坟茔之间。所以……毁掉旱魃,对这户人家,会有什么影响?”
庙宇内外,一片寂静,人们屏气凝神。
财神却不以为意,声音温和,有问必答:
【人之元炁,命运潜藏。而祖宗之坟,聚一家之炁。旱魃借炁附之,与其家便为一体,命运相连。
魃死、炁灭,便运消。人若无炁无运,灾劫自至。】
【除旱魃之后,降下的雨水,雨量自有多寡。这代表的即是这只旱魃吸取的炁的多寡。失炁多,命运弱,大灾与大难。失炁少,小灾与短劫。】
最坏的猜测被证实了。
神祗的回答,似晴天霹雳,震得所有人面色骤变、头皮发麻。
有直肠子村汉急了,在庙门口嚷道:“那您还让我们去除魃!这、这,魃是死了,那人家里也毁了,岂不是我们害了张仁、张麻子、张木头!”
村长也双掌合十,朝神像叩拜:“我等虽欲除魃,但都是乡里乡亲,怎么忍心害得人家破人亡、破财减运?财神老爷,可有不害人也能除魃降雨的办法?”
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都要显示自己的仁义。于是,在庙外,一起跪下:“请您垂怜!”
财神转了一转肉眼,俯瞰着这些前几日还十分虔诚恭敬,今天却面露畏惧、忌惮的凡人,幽幽而叹:
【魃蔓天下,大旱降临,万姓罹难,江左炼狱。活者万中无一,汝等皆作白骨。
今日,破几家之财,解将来万民之噩。已是上苍垂怜,允许我等下凡泄露一线生机。】
【只有除魃才可降雨,除此外,无他法。
不舍无用之仁,焉解天下之难?】
言语毕,将肉眼闭上。然后,那对眼睛逐渐变回了木头眼。庙宇中的阴冷也散去了,神像再无超人光彩。
灵验褪去。
村民都听傻了。
村长膝步而前,连声呼唤。
但泥胎不言,神像无应。
他拄着拐杖,失魂落魄地站起来,对村民说:“走吧,都走吧,回去好好想想……”
此后三天,张家村人拜遍众神。但从送子娘娘,到龙王,都与财神异口同声,说,只有除魃,才能降雨。这就是解开大旱的最后生机。
三天中,果然,众神似被他们惹恼,再没公布一个旱魃。
而没有除去旱魃,村里果然也就一滴水也没有,池泽干涸得越发厉害。
张家村人人辗转难眠。
第四天的深夜,摸着自家快到底的水缸,一个叫张石头的村民忍不住了。
他是附近有名的无赖汉,当着货郎,做点收进卖出的生意,自诩见多识广。
是夜,悄悄溜进财神庙。
他带来了自家的一只鸡,捆了嘴,扎了脚和翅膀,放在案上。垂眉顺眼,恭恭敬敬,在神前三叩首,压低声音:
“财神老爷,您别听那些傻庄稼汉的呆话!我知道,您是慈悲神仙。我可不想全家饿死在旱灾里,不过是牺牲那么几个人,能换这么多人活命,在生意人看来,多是一桩划算的买卖!只是,别点我家的‘旱魃’……这只鸡,就献给您了……”
“我要求也不高。如果非要点旱魃,您把我家的‘旱魃’排在最后点,成不?我日后定只供奉于您,时常献祭。”
他话音刚落,那只挣扎的母鸡就消失在了原地。
财神爷睁了一下眼,睨他一眼:【善。】
张石头前脚刚走没多久,后脚,又有人鬼鬼祟祟摸进了财神庙。
来人竟然是村长和他的几个成年儿子。
他们比张石头手笔更大,吭哧吭哧抬来了一头羊。
便拜在神前:“财神老爷,我们愿意继续除魃。只是,希望您别点我家的魃,这头羊,我们愿献给您……日后定只供奉于您,时常献祭……”
财神说:【善。】
于是,村长家也大喜而去。
一晚上,财神庙访客不断,村里人有能力的都来了一圈。拿不出东西的,赌咒发誓,要一辈子早晚叩首。
全村人第二天起来,都顶着黑眼圈。
他们你谦虚我谦虚,你哀叹我哀叹,都说:
“算了算了,为了大家伙将来不用被旱灾糟蹋,我们还是去请除旱魃吧!如果点到我家的旱魃,乡亲们不用顾忌我,尽管去!”
“放心,老哥,点不到你的。你一向运气好。肯定是点到我家!为了乡里,舍我一家,不亏!”
一夜之间,人人都成了话本子里才有的贤良仁善之辈,互相推让,张家村宛如桃源村。
最后,仍是公推村长去乞求神祗原谅,继续除魃。
红漆青瓦,神龛遮帷幔。
青烟袅袅,隐隐绰绰露泥胎。
泥塑的神,含笑看着愚钝的血肉凡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