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了一月又一月,越王总有数不尽的活要征发民夫。
父亲在越王的矿山里,活活累死。邻家子脱下身上最后一件麻衣,盖在父亲身上,让同乡带着尸首回来。
母亲看到父亲尸首时,一头栽倒田边。
她从稻田拔出沾着污泥的脚,奔向母亲。
江南无主的地,一天比一天稀少,连原本的荒山,都已经被大族圈走,不许私自埋葬先人。
她怕野狗啃白骨,更怕流亡到西州的外省流民,夜半挖开荒坟。
父亲、母亲都被她埋在了家后的槐树下。
孙翠兰靠在井边,抬起头,看着屋脊上威严的神兽。它镇宅驱邪,慈悯下视,总是正身而坐。
可是凡人,怎么能如它这样永恒?
她饿,她太饿了。
她望了又望,盼了又盼。良人久不归。
她拼了命接所有能做的工,瘦弱的背脊,顶不动沉重的犁。
妹妹只能喝稀粥,病势一日比一日重。
所幸,她还有一张可称秀气美丽,曾被村里人羡慕的脸。
院子里空荡荡的戏台,白日刚演过新编的喜庆戏,仿佛是她与唐大少爷的初遇。
一个乡下姑娘,低着头去送浆洗好的衣裳,接几枚可怜的工钱。
唐大少爷春风得意,刚刚巡逻了自家乡下的田庄回来,下了轿子,欲到侧门。
相撞。铜子跌进尘泥。她蹲下去,一枚又一枚地捡。
一只白净而保养得宜的手,摊开,放着一枚沾满泥土的铜板,递到她眼下。
她抬起头,唐少爷的目光便梭巡在她憔悴却仍然年轻美丽的面上,微微地笑了。
他脾气很好,为人也善良,从不曾强迫她。甚至连他的夫人,也是通情达理的。
虽然妾通买卖。甚至愿意给她一场看似体面的喜宴。
她是自愿答应的。大约,是自愿的吧。
没有人逼过她。世道逼她。
她没有读过书,心里虽有说不清的前前后后、幽幽淡淡的恨,却不会去算世道的帐。
孙翠兰就这样走入了唐家。她和妹妹终于能不饿死了。
她低下头,眼泪落在井水,与月光混同。
她扶着槐树,慢慢站直。醉醺醺,一步三摇。
但她心里有太多数不完的愁与闷,醉得实在厉害。
下一步,踏空了。跌入井中。
孙翠兰穿着嫁衣的尸首,当夜,被人发现了。
透明的小人版孙翠兰沉默地躺在井水中,双眼无神,连带着体内光影定格在了女子跌入水井的那一幕。
随后,身躯骤然而散。
“什么嘛!”李秀丽长出一口气:“真是一场乌龙。孙翠兰根本不是自杀的,也不是被谋杀的。她只是喝醉了酒,自家失足跌进井里淹死的!”
没想到真相这么简单,却致使唐家人和孙翠兰的亲友互相猜忌仇视了这么久,激出一个临时溢出区,还送了两个神棍的性命。
她转过头,对红衣厉鬼说:“喂,你也看到了,孙翠兰是意外死亡。并不是被唐家人害死的。”反而是临时溢出区,那是真害死了人命。
唐家人也怔怔地,忽然从朦朦中恢复了人类的思维,他们身上怪物的形容开始褪去而那些正在被他们吞吃的“客人”也变成了一团又一团的空气,满地血腥消失了。
——这是红衣厉鬼的认知正在被改变,所以其塑造的临时溢出区的那重规则在褪去。
但现场没有一个人说话。
红衣厉鬼的“孙翠兰”,呆呆地看着井口。
那张面容上渐渐褪去了鬼物的溺亡特征,也褪去了狰狞,却显露出虚幻而重叠的两张脸。
一张是孙翠兰记忆中,邻家子的脸。
一张,是孙翠兰妹妹的脸。
忽然,他们痛苦万分地齐齐咆哮起来。
覆盖了整个唐府以及唐家人的临时溢出区,轰然而散。日光照进了黯淡已久的府邸。
鬼炁正从唐家人身上剥离出来。
原本的井水忽然干涸,井底响起两个虚弱的声音。唐老爷夫妇冲过去一看,几乎喜极而泣。
是唐大少爷和其妻子,他们躺在长着枯草的干涸井底,奄奄一息,却尚未死亡!
但咆哮声仍在继续。
这些鬼炁,没有随真相的揭示,随临时溢出区而消散。它们在消失前,挣扎着,忽然组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字,指苍天,瞰大地。
李秀丽以为又发生什么变故,正不耐烦,打算拔剑劈散“问”字时,蒲剑却被一只手轻轻地按住了。
白鹤低低一叹:“他们只是有问而已。”
“问什么?”
“问苍天,问大地,问茫茫寰宇。为什么他们的爱人、亲人,会这样死去。”
李秀丽道:“这有什么好问?刚刚都看到了。意外。意外死亡到处都是。倒霉的家伙哪里都有。”
白鹤却道:“是啊。孙翠兰死于意外。‘意外’,‘命’!”他又一声叹息,低英眉,动俊容,磁性的声音略沉重:“不死而死。屈子有天问,凡夫亦有恨。斗升民,也有质问‘命运’的权利。道友,姑娘……算我个人请求,不要动手。”
好吧。李秀丽并不明白他的恻隐与动容,却还是收回了蒲剑。
于是,那问字又坚持了很久。
但天无言,地不语。人间无应。
那两张重叠的“脸”流下了血泪,终于,这个由活人之恨混杂着对孙翠兰生前记忆的鬼魂,在不甘与惘然中消失在阳光下。
指天问地的问字散去,唐家的临时溢出区,彻底消失。
徘徊府外许久,被鬼打墙迷惑,不得进入唐府的小郑、彭生,一下子带着人马冲了进来。
“表哥,你们没事吧?表侄和表侄媳呢?”彭生着急乱喊。
“刘姑娘,丁道长,你们还好吗?”小郑先找那柔面少女,见她安然无恙,略松一口气。
随即。小郑又说:“丁道长,你进入唐府之前,让我去找孙家人的藏身之地,我,已经找到了。但我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说:“孙黄英和吴二郎,他们如今明明有吃有喝,却脸颊凹陷若骷髅,全身皮包骨头,精气神败坏到了极点,神智不清,恨意深重。我找到他们的时候,还有最后一口气。但忽然,他们睁圆双眼,怒瞪着天空,一动不动,样子极狰狞,情绪很激动。我怕刺激到他们,因此不敢妄动。只叫手下人看住他们,我赶来这里报信。”
“谁料,就在方才,我的书童快马加鞭来告,说二人同时暴毙。”
被小郑唤作“丁道长”的白鹤说:“强行以极端强烈的情感,用自己的活人之炁供养酿造孙翠兰的‘鬼魂’,维持鬼怪临时溢出区,长达近二十日,孙家人早已油尽灯枯。”
刚刚,更是宁可不留喉中最后一口气,也要指天而问。
制造出鬼怪类临时溢出区的孙翠兰之妹、之情郎死去了。
给死去的二道士偿了命。
可是他们的命,孙翠兰的命,又要谁偿呢?
用上“意外”,“阴差阳错”、“造化使然”,大约是合适的。
唐家人也能接受。这世上的多数人,大部分时候都能接受。
白鹤默然良久。
李秀丽却没有想这么多,她从感恩戴德、不住道谢的唐家人那拿到了剩下的十两尾款,高兴于自己这趟破解鬼怪的成功。
但她才美滋滋了没多久,手里捏着银子,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如果鬼怪的临时溢出区,其实都是活人所供养酿造的。
那她宅子里的那个男鬼,以及湖畔的卫小玉,又是谁供养的?
尤其是卫小玉,死去千年,生前又未婚,亲友的后代的后代的后代估计都没了,就算还有人活着,估计对她也没什么感情了,那到底是谁在供养她,使其存在千载?
第078章
唐府事了,彭生跟唐家人都极力挽留“刘女侠”、“白鹤道长”、小郑做客。
但于李秀丽心中,不过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没有半分继续接触的想法,便直接走了。
白鹤道士、小郑也没有留下。
三人一同辞别出门。
出了唐家门,走了大约十几步,少女忽然停住步伐,问小郑:“孙翠兰老家在哪里?”
她之前听到了小郑和白鹤的对话。知道小郑找到了孙翠兰的妹妹、情郎所在。应该也知道孙翠兰的老家具体地址、方位。
小郑怔了怔:“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李秀丽不耐烦道:“你说就是了!现在立刻说!”
小郑便将地址告诉了李秀丽,又将方向指给她。
少女脚尖一点,藤黄裙摆飞扬,竟直接朝那个方向奔去。
小郑追在她身后,喊:“小姐,你要做什么?我这有马!让人为你领路!”
“不用了,麻烦!”话音未落,几个轻灵的飞跃,过房屋,越梁脊,少女的背影已消失不见。
又过了一日,小郑、白鹤,才知道“刘姑娘”都做了什么。
她直接杀到孙翠兰老家,找人问了路,确定了没找错人,就把强摊了孙家老爹和孙翠兰情郎差役的里正,将自家差役分给孙家的富家子,还有原籍本地的强行拉走他们的官差,都暴揍了一顿,直接打得起不来床,受伤不轻,光是延医问药,估计要花去大半家财。
当地一整个村的人围她拦她,都没拦住,被她扬长而去。
唯一还算三思而后行的,是她把容貌调整幻化得很像孙翠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