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没有人再露不屑之色了,不少人失魂落魄,都像被那烟气勾勒的笑容勾走了心魂。
越王顿足长叹:“恨不能我生千年前,与佳人同游!”
他信了郑端所言,此时兴致高涨,问道:“卫女求你什么事?”
郑端笑道:“准确来说,是求大王的。卫女在湖西的西林桥畔,诗魂在湖东的文昌阁,隔着杳杳烟波。他们已非生人,不能擅自离开所属的地方。隔湖相望,却如天堑。因此,要请大王与各位才人,做一次鹊桥。”
“今日会上才人云集,江南文气,大半在此。据说,若能作出好诗,可以诗为桥,如作鹊桥,引卫女、诗魂跨过明胜湖,相逢。大王,此是极佳美事。何不在每个景点的吟咏诗中,再加一个带上卫女、诗魂任意典故的要求?”
他道:“若能以诗文作桥,助二人相会。卫女说,她必在西林畔,面见大王,亲自道谢。”
重重地在“面见”二字上咬了音。
越王好色,方才只见了卫小玉的一缕炁化的烟,就已经色授魂与,更想见到真容。
且更好面子。卫小玉与诗魂的传说流传多年,嫉妒死鬼也不好表现出来。
连忙道:“这有何难?对各位名士来说,随手加几个典故,做出能引动卫女、诗魂的诗作来说,不难罢?”
众文士都从刚才的恍惚里回过神来,读书人常常对这种风流佳话十分热衷。
何况,卫女、诗魂都是传说中才人水平的评判者之一。
如果说自己做不出能打动卫女、诗魂的作品,连为他们作鹊桥都不配,岂不是辱了自家偌大声名?
大凡要点脸,都得卯足劲,毫不藏私地贡献一身才华。
这场合可不能谦逊,更不能认输,一时都向越王拍胸脯保证:“那就从文昌阁作为景点的第一站,西林桥畔作为最后一站,我等不敢相辞!”
郑端见此,略松一口气。
场中其乐融融,众诗人当下捋袖子整衣裳,准备当个“诗文鹊桥”。
忽然,画舫上来几人,似乎是王府属官,一脸慌张,凑到越王身边耳语几句。
越王皱眉道:“知府、知县、以及当地的驻守百户找我?有什么要紧事,他们是朝廷命官,自可决断。本王是驻在越地的一个富贵闲人,哪里敢插手朝廷要务?”
“好了好了,不必多说。你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实在有什么需要我的,让他们等一等,今日文会结束,我就去见他们。”
属官还想再说,越王看那边一众文人都已经开始准备笔墨,他惦记着自己的文会,以及那美丽绝伦的卫女之魂,哪里还听他啰嗦。
何况,作为藩王,在如今的时局下,私自插手封地民生和朝廷事务,接触当地的文武官员,难道是嫌父皇太喜欢他,还是嫌胡贵妃找不到借口整他?
略严厉道:“几个芝麻小官,能有什么事非要劳动本王的?去,打发他们。再多嘴,我就调你去刷马桶。”
便拂袖而去。
其他王府属官赶紧把来汇报的人请下了船,免得扰了王爷的兴致。
文会正式开始了。
天下才人看江南。
江南文气看西州。
天下顶尖的名士墨客削尖了脑袋,在文昌阁前,落下了第一笔诗。
他们身上某种特殊的炁随着文字,冲天而起。
同时感应到临时溢出区浮现规则被满足的游慎、卫小玉,同时现身于阳世。
他们的溢出区随诗文而逐渐临时扩张。
游慎一步一步,走出了文昌阁的门。
卫小玉驾着油壁车,脸上似哭如笑,笑意最后挤下了哭容,松针编织的马,拉着车,辚辚而出西林桥。
二人隔着杳杳湖水,宛如穿透了时空,隔空对视。
第082章
西州府城的百姓,都在津津乐道方才越王出行的威仪,谈论队伍中的那些旗帜、锣鼓、士兵、官员、乐师。
也有市民们说起文会来。
扁食摊的摊主笑道:“哎呦,看那一个个所谓读书种子、童生秀才,伸长了脖子,挤到一处看热闹的样子,跟我们这些粗人也没什么区别。”
书商走出店门来,朝那边望着,念叨:“不知道这次出什么诗集文集呢?我家的书肆要抢先印一本……”
坐着吃扁食的老者须眉皆白,头也不抬:“他们的盛会,干我们何事?店家,你的扁食贵了三文,料子又差了三分。”
摊主说:“得了,徐翁。涨的着实不是我的扁食,而是如今城里所有粮食的价格。米面、肉、菜……什么不涨?我只涨三文,已是亏本赚吆喝了。”
街角边几个乞丐悄悄挪到酒肆门口,还有一个年纪更小的,在扁食摊前坐着。看起来也就六、七岁的模样,皮包骨头,脸颊凹陷,几乎站不起来。哀求:“行行好,行行好,一口扁食……”
一边还捡地上的杏花,沾着泥就往嘴巴里塞。
好几个扁食摊的客人都被纠缠得皱眉头,付了钱就走了。
摊主的儿子放下烧火棍,怒气汹汹地驱赶这些乞丐。
酒肆的店主也和小二一起出来赶门口的流浪汉。
老者岿然不动,喝完最后一口扁食汤,才放下碗,摇头道:“这些跑进西州的流民男女、乞丐的口音,以前都是中部、北方的口音,现在都是隔壁省的,或是其他府的,还有些西州乡下的口音,唉!”
他背着手,弓着腰,踱步而走:“连江南,也不太平喽。”
一个面黄肌瘦的女仆怯生生地扒着门,叫书商:“老爷,夫人说该吃饭了,叫您屋去。”她搓着手,口音俚俗,与西州府城大不相同。
书商挥挥手:“知道了,等会就回去。”却与酒肆的店主闲聊:“我倒觉得,也没什么不好。饿死了乡下人,也不差我们的饭。反正王爷老爷们都在城里。我们府城里日子总是能过的,无非是苦一些。但你看,我买这个女婢,过去要三两银。如今,二十多个铜子就能到手。劈柴烧灶,洗衣洒扫,省了多少事。我夫人很高兴。”
小二也是本地人,摸着后脑勺嘿嘿笑:“连花楼里新来的女郎、窑姐儿,都便宜了不少呢!”
酒肆老板骂他:“这些乡下和外地来的女人,一路逃荒过来,只要有口吃的就张腿,比原本团头拐的乞丐女人,恐怕烂的还快!你如果染上什么病,就别在我这干了!亲戚情分也不顶用!”
说着,叹了口气:“人是便宜了,我这招了几个城外流来的苦力,几乎不费钱,就给几口栗饭,任打任抽,比大畜生好使。但生意也是差了不少。毕竟米面粮油酱醋,哪样价格不翻?”
扁食摊主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叫儿子:“轻点轻点,别在我摊子上打死了人,晦气!赶走就行。”
眼角一瞥,他神色一沉,嘀嘀咕咕了几句,还是表面热情地招呼:“赖三郎,今日不来吃碗扁食?”
赖三原在街上闲逛,耷拉着鞋,梳着油头。听见招呼,丝毫不客气,勒勒裤腰带,往长板凳上一坐,嬉笑:“当然少不了一晚热腾腾、洒着葱油葱花、香喷喷的鲜味扁食!”
当然,没有付钱的动作。
笑着说:“老许,今早瞅见你又走了一大段路,往西家猪肉摊买肉了?”
摊主“老许”低下头:“那家的肉便宜。”
赖三说:“看在你每天请我吃扁食的份上,告诉你,还是回东家去买,别去那家了。他家的肉以前是便宜又新鲜,但现在……嘿嘿,据说西州下属的清泉县,那里的好几个村子,有传闻说闹病……谁知道是畜生的病,还是人染的瘟病?西家的猪肉摊,老从清泉县运猪买猪,他家的人忒容易染上。”
一言既出,四邻色变,摊主儿子、酒肆老板、书商、小二,都围了过来。
酒肆老板忍不住问:“赖三,你说的保真不?瘟病可不是玩笑话!”
赖三耸耸肩:“谁知道!但我邻居的三大爷的小儿子在衙门里当差,说是清泉县偏远的几个村子的路,被官府封了。整个村子都围在里面。这不是瘟病时常有的做法?但也还有另一种说法——说是那村里,闹了‘蚕妖’、‘蚕鬼’。”
这下,连书商的脸色都非常难看。瘟病可怕,蚕妖、蚕鬼也可怕!甚至,更可怕!
摊主儿子扭头说:“爹,我们以后还是别去买西家的猪肉了。万一西家的张屠夫家里被蚕妖、蚕鬼给盯上……咱去买肉又顺藤缠上……倒霉全家!”
摊主老许的脸色这下也难看极了,顿时垂下头去,深深地嘘出一口气。
小二听得摸着脑袋,心里正琢磨着酒肆里新来的苦力有没有清泉县人,忽见脚下的影子消失了,原是更大的阴影覆盖下来。
他抬头一看,一屁股蹲坐到了地上,嘴巴合不拢,眼睛直直地盯着天上,指着:“龙、龙、龙……凤凰!”
其他人也抬头一看。
啪嗒,摊主老许手里的碗,掉在地上砸碎了。一向小气的他却尤然不觉,还瞠目结舌地看着天空:“神仙游天街?”
春日,西州的天空中,神话里才有的各色生物争奇斗艳。
金龙翔天,角峥嵘,目如电,片片黄金鳞,在阳光下夺目灿烂,线条流畅似游云,蜿蜒苍穹。
凤凰翱翔,赤羽烈烈如火焰,将澄澈的春水都映如流霞。
容貌极艳的神女,云侵绿鬓,袖鼓天风,裙裾曳过蔓延青山,霞带飘飘,飞越人间。
手执通天达地之戟,银光寒湖波,一英武大将坐在长翅天马上,平踏水泽与山川,似追神女而去。
也有仙风道骨,手执玉版,头戴帝冕的传说帝君,侧骑麒麟,慈悯下视红尘。
亦有化作巨人,演化着生前行迹的英雄好汉。
……
这些奇迹一般的存在,在天上不断显现,遮云蔽日,投下的影子笼罩了整个西州。
酒肆老板激动得涨红脸:“那尊,是我们本地一座庙里的神仙……我前个还给他烧过香……”
书商目不转睛:“那位是不是我们本朝曾经带领千骑大破十万贼虏的神威将军?”
西州百姓或有闭目祈祷,或有下拜叩首,或有痴呆凝目,全都为这漫空的奇迹所惊。
写下诗句的文人墨客更是大部分惊得掉了笔。
他们设案作诗,其中夹杂诗魂、卫女的历代典故。
谁知,笔落忽然天起风云,地动湖山,他们的诗词里有某种无形的东西冲天而起,勾连出隐形之桥。
然后,整个西州上空都出现了神奇的景象。龙飞凤舞,神女天将……接连演化而出。
一个文士痴痴道:“难道这是我的诗里的意象化作真实?可是我好像没有写到这些意象……”
其他人都说:“我们好像也没写……”
郑端仰头望着那些神奇的存在:“这并不是我们诗词中的景象。可是,这些意象,都曾出现在游慎和卫小玉的名篇之中。譬如,游慎写过‘雨后江左见龙赋’。流传千年的‘大河神女祭诗’则据说是卫小玉之作……”
他们作品中的意象不断出现,仿佛两个人一步又一步走向对方。
忽然,府城的百姓纷纷叫了起来:“你们看,龙头上,还有神女的肩膀,有人站着!”
金龙的龙首上,神女的肩头,分别站着一男一女。
龙向西,神女往东。二人均衣袂飘摇。
游慎望着逐渐相接的无形之域,眉目平静。
卫女看着他俊美傲岸的面庞,更是笑意温柔。
一步接一步,慢慢接近。她愈情意浓重,浓重到甚至有些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