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被金指罚跪, 是刚和她回去的那天。
金指把楚来带到一大群人面前, 说从今往后你就有家了。
金指第一次摸她的头也是在那个时候, 机械的尾指冰冷, 楚来一颗心却因为激动而火热。
但金指接着又说,这个家里不排辈分, 所有人只认一位家主, 就是她。
想吃上饭, 就要证明自己的价值,想混得好, 就要懂得讨金指欢心。
当天晚上,因为一件楚来如今已经记不清的小事,她被罚跪在金指的别墅外。
金指的下属来来往往,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只有楚来自己觉得屈辱,她把眼泪咽回去,意识到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和金指成为自己心目中的“家人”。
金指第二次摸楚来的脑袋,是在她十八岁的时候。
楚来在失去对金指的期待以后,就开始把自己在孤儿院学到的那套看人眼色的本领发扬光大。
她生来聪明,交给她什么事都能做好,一旦肯费心思钻营,说起奉承话来也比别人听着顺耳。
渐渐地,金指对着人群中招手说“出来”的频率变高了,有时楚来犯下无伤大雅的错误,也能被金指大发慈悲地免去一罚。
而楚来在这时检测出了自己的遗传基因病。
黑市的医生说她只剩十几年可活了,从体检报告上看,过去这些年她也活得并不开心。
医生手里有缓解头疼的药,是从别的区弄来的高级货,还剩最后一瓶,但楚来身上的钱在付完问诊费后就所剩无几。
楚来没开药,顶着钝痛的脑袋去了金指的别墅,想找她预支下个月的工资。
那段时间她对金指百依百顺,金指甚至亲口承认过,楚来是她手底下最听话的孩子。
当她进去时,发现金指坐在办公椅上闭眼打盹。
吵醒金指会惹她不高兴,她不高兴了,就有一百种折腾人的手段。
楚来揉着额头,刚要离开,却看到披在金指身上的外套掉下去一截,兜里露出一捆钞票卷。
她知道金指常在身上放一些打赏下属用的钱,有时连她自己都记不清数额。
楚来用金指教她的手段,走上前去,借着披上外套的动作将那卷钞票取出来。
她原本只想暂时借用那笔钱,趁着黑市诊所还没关门将最后一瓶药买回来,然后在当晚东拼西凑借到等额的钱,悄无声息地塞回去还给金指。
没想到金指在她披上衣服的时候醒了。
楚来诚惶诚恐地在她面前跪下,藏起手中的钞票,忏悔的话到了嘴边,因为害怕责罚,变成“我担心您着凉”。
金指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摸了摸她的脑袋。
她刚睡醒,难得语气柔和,所说的话却让楚来背上渗出冷汗。
“过段时间我带你去找医生,换一根和我一样的金属尾指。”
不是询问句,而是祈使句,金指早已习惯替手下人做决定,也很少遭到忤逆。
理智告诉楚来,她应该在这个时候欣喜若狂地道谢。
金指没有婚育,没有孩子,也从未允许谁和她有相同的打扮。
她话里的提拔之意很明显,甚至有心让楚来做她的接班人。
但楚来攥紧拳头,觉得自己即便只有十几年可活,也要带着完好无损的手指活下去。
医生说她从前的日子过得不开心,她想自由而快乐地活着。
楚来向金指自首了,她拿出从她衣兜里偷的那捆钱,说自己不是合适的人选。
金指的脸上平时就没有表情,听她说完后也分毫没有表露出愤怒。
她只是盯了楚来很久,最后冷笑一声。
金指说,黑市的医生不过是想骗她的钱,人总会在自己最渴望的事物上栽跟头。
那天晚上金指没有再罚楚来,她不耐烦地摆手,让楚来滚出去。
楚来走之前看到金指独自站在窗边眺望夜色,她拢着那件外套,站得笔直,一如既往地板着脸。
楚来总习惯猜人心思,那时也有猜过,金指到底在想什么,但这是后话了。
之后金指见她的次数越来越少,楚来到处借钱治病,金指愿意借给她,抽成利息却是最高的一等,堪比高/利/贷。
楚来知道她等着看自己笑话,被累累负债压垮,却始终咬着牙硬撑。
她的忤逆换来的是金指的冷暴力。
四年来她几次请求赎回自由,金指没有罚她跪,因为她根本就不出面见楚来,就算要拿她出气,也不过是派她去执行最困难、最危险的任务,但楚来每一次都拼尽全力完成了。
直到今天早上,楚来终于得到了替她讨债的机会。
拿到鹰眼的钱,离开Q14,原本楚来没打算再和金指相见。
现在跪在她面前,漫长的沉默中,两个人都在酝酿要和对方如何开口。
账册合上发出的轻响声打断了楚来的思绪。
她抬头看去,发现金指的视线越过自己,落在了白昼身上。
“你是楚来的朋友?”
白昼语塞,不知道刚认识一个小时算不算朋友。
尽管被当成空气,楚来绷紧的神经还是放松了不少。
只要金指愿意开口,就证明最难熬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她忍不住替白昼回答:“我和她今天刚认识。我们惹上了麻烦……求您帮帮我。”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别墅外在此时传来了车声。
莱德899的引擎声楚来记忆犹新,她知道是猎隼杀了过来。
随之而来响起的是金指的下属们阻拦猎隼的骂声,猎隼的声音混在其中,隐约能听见在叫楚来的名字。
楚来膝行着向前走了两步,脸上的急切更甚,眼神中满是哀求。
过去几年她和金指很少见面,遇见时也总是梗着脖子不肯服软,她知道自己此刻表现得越落魄,金指看了心里越得意。
“从鹰眼那里追回来的钱我一分都不拿了,全部还给您。我也不走了,留下来由着您处置。像光头那样吃剩饭也好,在这里整夜跪着也好,只要您高兴,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这些话听得连白昼都皱起眉,她的程序从未记录过这样的数据,人居然能在祈求别人时把自尊放得这么低。
如果她此刻开启了监测系统,就会发现楚来的心率极其平稳。
在语气越发恳切的同时,楚来的大脑始终在冷静地转动。
留下来是不可能的,但金指的势力能够在此刻庇护她度过最危险的时刻。
只要留在金指身边,猎隼就不敢轻举妄动,那个躲在暗中的追杀者也无法穿越一众打手,径直进门来带走白昼。
无论金指如何责罚她,至少不会让她去死。
Q14的陆地连接到别的区域,而不像白鲸号那样处于茫茫大海之上,只要留着一口气,只要脚下还有道路可以行走,她就能再找机会逃跑。
十八岁那个晚上,她离开金指的别墅,后知后觉地猜测,或许金指在抚摸她脑袋的瞬间,曾想让自己做她的家人。
即便金指眼中的家人需要截断手指,从此变得像她一样冷厉而威严,不能再随意大笑。
楚来和鹰眼赌命,赢得了钱和自由,此刻又在赌金指对她还有一点怜悯。
金指的目光在楚来脸上短暂停留片刻,她忽然低头去看自己的通讯器,触碰光屏发起了消息。
“好啊。”
楚来原本急切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愕然地望向金指,用力地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金指没抬头,继续在通讯器上发消息。
室内安静了一会儿。
楚来逐渐反应过来,安静的不光是屋子里。
原本在别墅外吵闹的猎隼也像是接到了消息,停止闹事。
他离开了吗?是金指让他走的?金指为了她出面赶走了猎隼?
楚来胡乱猜测着,怔怔地盯着金指,惊讶于她居然这么爽快地答应了给她庇护。
金指把通讯器关上,朝楚来招手。
“来。”
楚来是膝行着过去的,她跪在金指的沙发旁,仰头时看到金指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很淡的笑意。
头顶传来一阵暖意,金指把手放在了楚来的脑袋上。
这是十年来她第三次摸楚来的头。
楚来脸上原本用于伪装的卑微神情出现一丝裂隙,她搭在座椅扶手上的指尖曲起。
她们都曾有过想和彼此成为家人的时刻,可惜时间错了位,也永远无法理解对方想要的那个“家人”是什么模样。
楚来心里泛起一阵阵的酸涩,她感觉到金指的手在她头顶摩挲。
金指开口了,声音也是前所未有的温和:“记得我之前教过你什么吗?”
白昼站在靠近的门口的地方,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正逐渐变大。
门外,戴着头盔的身影抬手去转动门把。
她身后,金指的下属们已经接到了讯息,因此并没有人阻拦她。
当她抬起手时,外套衣袖顺着动作提起,露出没被手套覆盖到的皮肤。
大面积受伤后新长出来的皮肤颜色较浅,与原本的皮肤混在一起,经历过岁月的磨砺,看上去是一片斑驳。
门内,金指放在楚来头顶的手指曲起。
她猛地拽住了楚来的头发。
头皮突如其来的强烈疼痛感让楚来的表情扭曲了一瞬,她用最后的意志力强迫自己不能叫出来,不许真正地对金指示弱。
她的脑袋在金指的强迫下扭转角度,对着门口。这让她无法看清金指的脸,只能听到她冷淡的语气。
“不要走回头路,也不要心软。行事之前先考虑清楚,谁能给你足够多的好处。”
就在白昼想要用最后的电量冲上来解救楚来时,她身后因为开门带起一阵气流,吹乱她头发,白昼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