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进屋,任谁都能看出天芷在有意拖延,姝烟也乐得在她的房里东逛西逛,那些矜贵的书儿人如今倒是不嫌弃她翻了。
天芷给她面子,二月也不敢明着难看她,只能在心里咒骂不住。
怜儿在桌上与天芷另一个丫鬟一起布膳,这时突然转头看了一眼黑黢黢的外头,想着她们都不在,不知苏遮月那儿能不能吃上,于是将那下人唤住,匀出一份热粥,过去与苏遮月送去。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席上姐姐妹妹亲热不已,推杯换盏,喝了不少酒,散席后,怜儿扶着姝烟走回自己的院子,入门见里头还没亮起烛火,感觉有些不对。
苏遮月难不成一天都没有起来么?纵是原来没起,她叫那下人送粥了也该起来用了呀。
姝烟也觉得有些怪,便与怜儿一起往苏遮月的屋子去。
推开门,屋子里暗沉沉的,只从窗棂中透入一些幽幽的月光,烛台在床侧,怜儿往那儿走去,余光自然地瞥向床榻上,
“啊——”
她惊叫一声,跌跌后退,手指着那床上,嘴唇都在发颤,“蛇,蛇——”
偏偏姝烟刚好一阵酒意涌到头上,晕得天旋地转,冲怜儿淬了一句“射什么射”,便抬步往床榻边走了几步,等看清的第一眼,她就僵在了原地,
怎么会有一条巨大的黑蛇蜷在苏遮月的身上?
第92章 保命
连葵院的药房里,药炉的火烧得正旺盛。
亮红的火光映在素娘的眼眸中,明明灭灭,她肃静着一张脸,问:
“你当真看清了?”
她面前的僮仆叫阿贵的,脸色发白,满头大汗,压着心底的恐惧不住点头:“一开始当真是看清的,的的确确是黑蛇影子,那蛇身足有这般粗细,”他两手比划,拉的极开,直抵得外头那古树,接着又道,
“但是等我点着了明火却又完全不见了。”
今日原是素娘的药出了点小岔子,入夜时就叫他去找一趟苏遮月,他到了兰麝院,不见其他人,找了一通,只剩下苏遮月那屋,想着若还没人他就回去了,谁成想叫他见着那副骇然的景象。
阿贵跟着素娘养蛇,对蛇倒也没常人那般那么惧怕,但当时看到,还是叫他一阵寒意从头渗到了脚,仿佛掉进了个冰窟窿里。
当刻就想跑,但恐惧中又隐约有一种不太对劲的感觉,叫他止步回身,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燃了。这时再一照去,就发现那黑影子竟然就不见了。
床上的苏遮月好端端地躺在被褥里。
只是那额边细汗如雨,发丝散乱,半张未损的脸上仿佛晕染了春色,只一眼就叫人心魂悸动。
阿贵是个天阉,年纪又小,这浮云阁里上上下下女子他都当姐姐敬着,从来没动过半点色念心思,这一时心头奇异的反应真叫他既慌又怕,加之方才那巨蛇残影的慑意,再也不敢停留,灭了火,紧赶着就逃了出来。
一路没停,直跑到素娘这儿,哆哆嗦嗦地说了一通,身子还在发冷,见素娘迟迟不语,便小声问道,
“您说她会不会和谢染姑娘是一样的?”
阿贵也是此刻想了起来,虽说是谢染床上有蛇只是个茶余饭后的传闻,但那个被打死的丫鬟却是真事,他回过头来也庆幸自己这一路没惊动别人。
素娘没应他的话,只转过话茬问:“你跟在我身边几年了?”
阿贵不明白她的意思,想了想道:“有三年了。”
他是自素娘来这浮云阁后半年才被邓婆婆派过来给她打下手的,因原来的一个僮仆被毒蛇咬死了,才让从伙房调过来。
“三年……”素娘看着他道,“我手上的东西你应该也学得差不多了吧。”
阿贵忙摇头道:“没,没,我还都不会呢。”
其实他是最聪明机灵的一个,已学会了不少,但是这时素娘问起,依旧还是往少了说,不过转而又奇怪道:“您怎么问起这来了?”
素娘笑道:“我要出一趟远门,这次要买的药在海上,跟着大船出去,就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
阿贵立刻就听明白了,见是因为要寻药材出远门,忙笑着保证道:“您放心,若是原来那些药方子,我都记下了,您不在的时候,多少还能应付一些的。”
“那就好。”
素娘点了点头,便遣他离开。
待人一走,她就开始马不停蹄地收拾行囊。
她就是个江湖郎中,女子从医本来就难,下三路的生意在她这儿算是做到了极致,这陇安府的地界,没人比浮云阁的朱妈妈开的价码高,她自然就在这儿待得久,但现在她隐隐有种预感,不能再往下待了。
素娘行医多年见识也不少,那些深宅大院里头,神神鬼鬼的,说出来的,没说出来的,多的要命,小到取个头发,扎个纸人,大到结冥婚,祭恶鬼,但听在她耳朵里的,属这朱妈妈搞的名堂最让人心底发寒。
她要一个龙胎。
当时素娘听邓婆婆说时就觉得这事实在太不着边际,听了差点都笑出来,以为是个痴人说梦的玩笑,像有些道士要给皇帝炼丹成仙一般,炼到后来丹毒就给皇帝吃死了。
不过这浮云阁的姑娘都是个顶个的上等货色,素娘去过那么多青楼就没见过这样井井有条的,听了这话倒是明白过来,原来这些姑娘真就是给这所谓的龙胎备着的。
当然也是得挑最好的。
姿色、身段这些都不用说,还有一个是要有蛇压身的征兆,素娘听到这个就觉得更离谱了,没成想竟真有一个谢染应了征兆。
这才是谢染能成花魁,被捧到天上,还能不接客的原因。
定了人之后,便从灵蛇堆里挑了一条蛇,与她日夜睡着,水乳交融,只待有一天腹中结出龙胎来。
素娘真也不知道这朱妈妈是从哪的游方道士听来的鬼话,这要是能生出龙胎,她都不用行医弄药了。
果然那蛇在谢染那儿养着是半点动静都没有,别说什么交融了,她去看的几次都在窝里睡大觉呢,与谢染也谈不上半点的亲昵。
素娘于是也将这事也忘在脑后了,属实没想到这时会冒出一个苏遮月来。
当时看着她与那些灵蛇亲近,素娘也是怀疑过一瞬的,但转念就给否决了,因为苏遮月有孕在身,她就是外行也知道,女子的身子叫人破了,就不是纯阴之体,入了阳气,那就肯定不是能养龙胎的,她想着邓婆婆和朱妈妈多半也是这么觉得。
然而这段日子素娘和苏遮月相处,越来越觉得不对劲,这丫头的血,她的身子,都太有用了,像个挖不空的宝藏一般,而且这丫头心思太干净了,这时再听到阿贵报蛇兆,素娘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相信了,这八成就是朱妈妈要找的人了。
一旦真出现这么个人,那这件玄得不能再玄的事,忽然就从天上掉到了地上。
真有道道了。
素娘不知道朱妈妈要这个龙胎用来做什么,但见这开浮云阁的手段就知道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从前谢染那是个假货,肚子里出不来,这浮云阁充其量就是个不错的青楼,照常开门做生意,但是如今真找着人了,那这里头会变成什么样子,她就说不好了。
她直觉会出乱子。
于是第一反应就是她不能待下去了,银子给得多也没有命重要,何况她这么几年也赚得差不多了,急流勇退才是正道,可不敢和这些神神鬼鬼的搞在一起,且听人家孔老夫子都说,敬鬼神而远之,她是绝不敢搅和在这浑水里,趁着还能抽身的时间赶紧逃,没准还能捡回一条命。
再待下去成人成鬼都不知道。
*
另一头,阿贵被素娘遣出门后,回到屋里后,却是突然反应过来,素娘对他见着的事怎么什么吩咐都没有?
一没有说要他禀告邓婆婆,二也没有让他守口如瓶。
好似就这么轻飘飘地听过了。
那这事他要不要通报上去呢?
这个念头一动,阿贵就仿佛看见了那个被打死的丫鬟,鲜血淋漓的样子,浑身一颤,当即抖了抖。
一下蒙上被子,遮住脑袋。
他就是个不足斤两的下人,该说的他都说了,素娘没往上说,他就当完全不知道。
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第93章 盘算
苏遮月是从噩梦中惊醒的。
她睁开眼睛的前一刻,还是那铺天盖地的火势,幽蓝色的漫天大火,熊熊烧着,耳畔传来无数人哭喊的声音。
她见着李祁、李老夫人、宋姨娘、赵姨娘,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都在熔炉一般的火海里翻腾着,撕心裂肺地朝她喊叫着,那一只只本是血肉的手臂被火烧成了焦黑的枯骨,还向她伸过来,仿佛要将她拽入那熔炉里去。
苏遮月惊得跌退在地。
一瞬的功夫,他们全都化为灰烬了。
苏遮月睁着眼睛对着床顶上的素帐,迟迟没能回过神来。
“可是做噩梦了?”
姝烟在她耳边呼唤,苏遮月这才迟钝地转过眼来,看到坐在榻边的姝烟,还有她身后站着的怜儿。
怜儿的神色和平时不太相同,看着她好像看着什么极陌生的人,虽然掩饰着,但依旧流露出一种惧意。
苏遮月缓缓地撑着身子坐起来,看着外头黑沉的天色,脸上带上了歉意:“姐姐怎么来了,是不是我睡太久了?”
姝烟叫怜儿端来一碗甜羹,自己接过,用小匙舀了舀:“今日在天芷那儿吃了顿酒,想着你没吃,便给你送来。”
她说着便要给苏遮月喂,苏遮月却是有些受宠若惊,道了一句“姐姐折煞我了”,接着慌忙从她手里接,“还是我自己来吧。”
姝烟也不强求,看着她喝着,似是闲谈般地问:“方才看你大汗淋漓的,是不是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苏遮月方咽下一口,微微敛眸,神情带上了一点说不出的怅惘,
“我梦见从前府里的人了……”
一勺热羹下腹,已然叫她醒在现世,心里头那阵噩梦的余悸被对亡者的缅怀替代。
怜儿急急地接口道:“只有人么?”
苏遮月收回神思,疑惑地望向她:“还要有什么?”
姝烟瞪了怜儿一眼,转头冲苏遮月笑了笑道:“没什么,你快吃吧。”
苏遮月睡了一整天,此刻也是饿了,缓缓地喝着,有一刻她停下来,但见着姝烟和怜儿都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得她有些发怵。
初时还担心是不是自己脸上的妆掉了,露出了端倪来,但往旁侧那铜镜上瞧去,明明妆容还在脸上,但此时终究没有面纱,她怕再盯下去真被瞧出来了,便快快地将热羹喝完了,又柔声道:“天色这么晚了,姐姐不去休息么?”
她这喝羹的功夫说短也不短,姝烟和怜儿看着她一如平常,提着的心都缓缓放下了。
姝烟这时起身,嘱咐她不用急着起来,好好休息,才带着怜儿出门。
屋门一关,怜儿忽地松了一口长气,向姝烟道:“应当是我们看错了吧,我瞧月儿姐姐真没什么事。”
初时她也是被那蛇吓了个半死,但明起烛火后,却倏然没有了,她们不信邪地在屋子里各处都照了一遍,确实是遍寻不得,连个蛇影子都没有,窗户都好端端地关着,苏遮月醒来时虽说有些出神,但常人做个噩梦也的确是这副模样,没见的什么神怪的地方。
怜儿越想越觉得是自己方席间被那二月灌了一口酒的缘故,晕神了。
姝烟也点了点头,道:“天芷那儿的酒都是那二月管着的,贱蹄子不知道给加了什么佐料。”
怜儿得了她的话头,也更安了些心,虽然心里头总有些发慌,但她更愿苏遮月是没事的,便自己这么说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