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这是他的遗憾吗?”
“没错,”斯坦因又恢复了冷冰冰的语气:“所以,对我来说,一切都只是达成结果的工具和手段。”
“工具……”艾尔莎露出落寞的神色:“可我不喜欢被这么看待。人应该是目标,而非工具。斯坦因少爷,难道不介意被当成可以利用的工具吗?”
“不介意。因为我就是。”斯坦因没有半分犹豫:“我不像人类,没有丰富的情绪单元,也不是生来就具备了情感的能力。”
“我无法研究自身,但也不会被情绪扰乱,”他客观地描述着自己的定位:“没有谁比我更适合成为达成目标的工具。”
“那你还会……相信或者依赖别人吗?”艾尔莎呐呐地问,声音渐渐低下去:“以及,爱呢?”
斯坦因叹了口气:“你为什么总是能问出这么幼稚的问题?”
他放下手中的书写工具,解开了扣紧到下巴的领口。
逐渐敞开的衣物露出苍白的肌肤,和流畅紧实的肌肉线条。
艾尔莎一惊,下意识地转过头去:“这又是要做什么?”
“艾尔莎,你不必感到羞涩。”她的手再次被牵起,指尖触碰到了那细腻的肌肤,斯坦因的皮肤并不像正常人般有温度。
接着被引导着贴上胸膛的是掌心,她感受到了一道粗糙的缝线。斯坦因命令道:“转过头来,艾尔莎。”
仿佛被魔力牵引着,艾尔莎的视线转回到那道蚯蚓般狰狞的缝线上,这道缝线从胸膛连接到脖颈,又埋入衣领后背的阴影。
缝线两旁,苍白和青紫色的皮肤泾渭分明,这使斯坦因看起来就像是个拼接的布娃娃。
“这样的缝线,我身上还有五道。”斯坦因说:“不同材料的运用能提高身体的坚韧和灵活度。”
“……会疼吗?”
“不会。”虽然为了配合她坐着的高度,斯坦因半跪着平视艾尔莎,挺直的姿态却像强势地将她圈在领地中:“还有你刚刚问的问题,答案也是不会。”
“我知道这个外貌很具有迷惑性,但只要接近我的真实、看见我的内核,你就会知道我们是完全不同的生物。”修长的指节捻起艾尔莎长长了的红发,斯坦因说:“所以,不要对我寄予不切实际的幻想。”
艾尔莎一时无言。这时,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
“哦,斯坦因,我正找你呢。”夫人身姿娉婷地推开门,“艾尔莎也在这,”当她看清屋内两人的样子时,惊讶地捂住了嘴,“天呐,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门又被立刻关上了。夫人的声音隔着门传来:“我待会再来,你们继续……但不要太久哦。”
“你误会了。”斯坦因出现在门口,衣领重新系得严严实实:“发生什么事了?”
“洋房那边来人了,”似乎是不好的消息,夫人用手帕捂着脸,轻轻啜泣:“乔夫的身体最近又出问题了,你恐怕要跑一趟。”
斯坦因蹙起眉。艾尔莎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忧色。
“我现在就出发。”斯坦因转向艾尔莎,“恐怕要在那多待几天,实验还没有做完,带上设备,”他征求夫人的同意,“艾尔莎和我一起去。没问题吧?”
夫人掩着手帕,目光在他们之间游移:“当然。”
上次乘坐过的那辆自动驾驶的马车,缓缓地驶出了噩梦餐厅。它的外壳是特殊的玉石,当它被霞光笼罩,就呈现出了梦幻般的紫色。
“目的地是乔夫的洋房。”斯坦因设定好方向后,马车朝着东北方奔赴。
“乔夫是谁?”能请动斯坦因的人,身份必然不简单。
“乔夫是查尔斯生前的至交好友。”
“听夫人说,他生病了吗?”艾尔莎接着问:“那不应该找药剂师吗?”
斯坦因翻开笔记,上面记载了义肢的数据,他垂落的目光飞快扫过书页:“他有一半的身体都替换为了机械,每三个月我会对他进行回访,但这次提前派人来了,恐怕是机械出了问题。”
艾尔莎愣住了:“一半的什么?身体?”
“以他现在的年龄,器官衰竭和坏死不可逆,只能替代成机械的来维持生命,一般的药剂师派不上用场。”
机械的设计和手术,全程都由斯坦因独立完成,除了按时进行定期维护外,没有出现过问题。
斯坦因神色严肃地翻找着记录,艾尔莎没敢打扰他,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窗外掠过的风景。
直到那座堡垒般的洋房出现在视野中。
洋房上插着的旗帜在风中飘舞,露出红底白圈的徽章,看轮廓似乎是展翅翱翔的鹰隼。
“斯坦因少爷,我们好像到了。”艾尔莎探出头,轻轻地“咦”了声:“那个徽章有点眼熟,我好像在哪见过……”
“雄鹰与太阳的组合,箴言‘翱翔天际’。”斯坦因瞥了她一眼:“你连现任领主布朗家族的徽章都认不出?”
布朗是这片行政土地上最煊赫、古老的家族,自被封为领主以来就世袭此职。
不怪艾尔莎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以她村姑的身份,能够见到徽章的次数屈指可数。艾尔莎倒吸一口气,立马紧张起来:“那我们现在去见的是?”
“公爵。乔夫·布朗。”斯坦因合上书:“这里是由战时遗留的堡垒改造而成的,坚不可摧,他就在这休养。”
远在另一边的领主首府中,此时正执掌权力,统帅各方的领主是詹姆·布朗,但他还没有承袭公爵的称号,正是因为这座洋房里的主人——现任领主的父亲乔夫·布朗还没有去世。
注意到艾尔莎的紧张,斯坦因坏心眼地扬起唇角:“你该表现得更轻松点,再颤抖下去,盘查的卫兵可不会轻易放过眼前的可疑分子。”
但事实证明明斯坦因只是想吓唬她。驻守在门口的卫兵没有为难他们,这架马车本身就是最好的通行证。
他们一路无阻地通过重重关隘,女仆长早就守候在了门口。
“一路奔波辛苦了,公爵已经在等您了。”女仆长的态度热切又熟稔:“请快进来吧。”
与低调严实的堡垒外表不同,踏上金线织就的地毯,屋内浮华奢侈的气息迎面扑来。金碧辉煌的走廊里摆满了精致的艺术品,令人目不暇接。
“您的房间也已经打扫好了,因为离老爷的卧室最近,詹姆少爷上次来提到的时候,还说自己有点嫉妒呢。”女仆长露出慈爱的笑容:“老爷因为他说了这样孩子气的话,还训了他一顿。”
斯坦因淡淡应着,显得有些冷漠。但女仆长似乎早就习惯了,没有显出任何的介意。
艾尔莎心惊肉跳地听着现任领主的家长里短,亦步亦趋地跟在斯坦因身后。虽然她努力缩小存在感,但女仆长的目光还是时不时落在她身上。
“斯坦因。”带着笑意的苍老声音传来,听到这个声音,领路的女仆长默默退到墙角。
神矍铄立的老人站在地毯尽头,身后伫立着一位管家。
老人穿着繁复的贵族服饰,白手套杵着木手杖。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了褶皱和刻痕,但那双视线却如鹰隼般锐利。
“过来,”乔夫·布朗公爵向斯坦因伸出手:“我的孩子。”
第23章 忒修斯&手术
斯坦因的视线落在老人身后:“新面孔。”
“哦,这是我的新管家,贝瑟。”公爵介绍道。身穿黑西服的管家朝斯坦因鞠躬。他是个面色苍白,身材消瘦的年轻人。鹰隼般的目光紧接着落在艾尔莎的身上:“你也带了个新面孔。”
“这是艾尔莎。”斯坦因说:“餐厅的新女仆。”
艾尔莎匆匆行礼,她鞠躬的幅度实在是有些过分了,笨拙的紧张一览无余。
斯坦因眼里流露出微不可见的笑意,而公爵只是象征性地点了点头,他的注意力全在斯坦因身上,他亲昵地拍着斯坦因的手臂:“来的正好,和我一起用餐吧,坐下说。”
管家推开餐厅的木门,璀璨的水晶吊灯下,长桌摆满了令人垂涎的佳肴。
仆人们训练有素,出入间有条不紊,在地毯上行走时,如垫着脚的猫轻盈安静。
这使艾尔莎更紧张了,她把盘子放在斯坦因面前,却不小心和刀叉擦过,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一瞬间,全屋投来的视线让她渗出了冷汗。
斯坦因看了她一眼,主动引开了公爵的注意力:“这次是手臂出问题了吗?”
“你发现了,”没有拄拐杖的左手软绵绵地搭在桌边,公爵轻描淡写地说:“似乎是连接处脱臼了,小问题。”
他看向斯坦因的盘子,皱起眉头,“你应该多吃点,这次又瘦了。”
“我是人造人,体型是不会因为营养摄入而变化的。”
“每次都是这句话。”公爵强硬地坚持:“可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就是瘦了。”
艾尔莎正把一道主菜摆上桌,看起来像是浇汁的肉排,斯坦因刚吃一口就脸色大变,他露出无奈的神色:“您也别总让厨师烹饪出千奇百怪的蔬菜给我。”
“不准挑食。我知道你不喜欢蔬菜的味道,再让厨师尝试就是了,总是会有合口味的。”
“我的身体会自动检测营养成分,缺失的可以用药剂补全。”
公爵瞪了他一眼:“喝药哪有天然的好?”
“严格来说……”
“好了,你说了那么多,最终都回到身体的优越性上了,”公爵打断他,优雅地用手巾擦拭嘴角:“你是故意在和我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炫耀吗?”
斯坦因哑口无言:“你知道不是的。”
“那就快把蔬菜吃了。比起和我这个老头子顶嘴,这才是你该做的正确的选择。”
斯坦因落于下风的情形可不多见,艾尔莎都要拼命地掐住自己,才不会失礼地笑出声,即便如此,她还是感觉到女仆长不满的目光如同灯塔般往这扫射。
结束用餐后,斯坦因跟随公爵前往书房。
艾尔莎被拦了下来,刚刚还和颜悦色的女仆长换上了幅严肃的面容。
“仆从的房间在这边,我带你去。”她蹙起眉:“另外,你应该和斯坦因少爷保持适当的距离,而不是像块膏药般黏在他身后。”
没等艾尔莎反应,接二连三的诘难随之而来。
“你出身平民?举止和礼仪都未曾受过教育。这样又怎么有资格待在斯坦因少爷身旁呢?”女仆长叹息:“趁这段时间在公爵这里,你应该抓紧机会好好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女仆。”
她把愣住了的艾尔莎领到了客房前,施施然地离开了。
另一边的书房内,斯坦因正在更换义肢上破损的零件。
公爵的左手臂被打开了,露出复杂的零件和线路,斯坦因把故障处排除,测试结果也运行良好。
“好了,”调试完公爵的手臂,斯坦因把人造皮肤重新粘合回原处:“下次小心点,这么多人围绕着你,居然还能从楼梯那摔下来。”
“我已经老得像支快熄灭的蜡烛,别对我有太多的要求。”公爵感叹道:“每次看到身体部件被调换的场景,就觉的自己好像那艘忒修斯之船。你不觉得吗?斯坦因。”
忒修斯之船是一艘可以在海上航行几百年的船。
当木材逐渐腐朽时,人们便会更换新的木头来替代。通过不间断地替换部件和维修,最后,这艘船的每根木头都被换过了。
于是便产生了问题:这艘船还是原本的那艘船吗?如果是,但它已经没有最初的任何一根木头了;如果不是,那它是从什么时候不是的?
“或许我已经逐渐不是我了。”公爵唏嘘道。
“这么软弱的话可不像你会说的,‘翱翔天际’的雄鹰。”
“哈哈,可别小看衰老的力量。”
“不过,对人类来说,最核心的木板就是灵魂吧。”斯坦因说:“只要自我的意识存在,躯体如何变化,都不会抹掉‘我’的痕迹。”
“不错,”公爵伸手点了点太阳穴的位置:“所以神秘又神圣的灵魂,才是令我和查尔斯一直着迷的禁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