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贪婪地搜罗着眼前新奇又熟悉的一切。
“艾尔莎?”
门外忽然有年轻男人喊她的名字,语气中饱含惊讶和犹疑。
艾尔莎探出头。看清真的是她,穿着粗衫布衣的年轻男人的脸上,浮现出不可置信,他惊喜地说:“我没有看错吧?!竟然真的是你?”
他边越过栅栏,边打量艾尔莎。原本的她像只嶙峋的花骨朵,现在却是完全绽放的红色虞美人了。
她抽条的身形显出凹凸有致的曲线,海藻般的红色长卷发映衬着白皙饱满的脸颊。褪去了狼般的警惕神情,她的目光自然地流露出少女的天真柔和。
“你变了好多,我差点没有敢认。”他的目光中闪烁着倾慕和惊艳,“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他低声囔道,内心被重逢的喜悦充盈,“总之你能回来就好!”
艾尔莎避开他激动挥舞的手,“约翰,”她打断他,语气冷淡地问,“你知道我父亲去哪了吗?”
“皮特大叔吗?他和村里的几个工匠一起被征召了,去修建骑士团的新驻地。明天就会回来了。”
“骑士团的新驻地?什么骑士团?”
“还能有什么骑士团,当然是布朗公爵的荣誉骑士团啊。就在最近,新分封的布朗公爵派了好气派的骑士团来到这驻扎,领头的是个叫提拉姆的年轻骑士。我们都在猜,肯定是为了解决最近骚扰村落的血族。”
提到血族,青年的神色又变得紧绷起来。
“你回来的真不是时候,现在很危险。不过你别害怕,”约翰紧张地瞥了眼艾尔莎,“艾尔莎,皮特大叔不在,你要不要到我那住,”他自信地拍了拍胸脯,“我保护你。”
“谢谢你的关心,”艾尔莎摇摇头:“但我不需要。”
被这样直截了当地拒绝,约翰这才从单头热的兴奋中清醒。
“你……”青年觉得丢了面子,他敛起笑容,神色有点尴尬:“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雨夜的时候我不是不想救你,”他急迫地解释道:“但我也不能得罪整个村庄……你还在记恨我吗?”
“我就没有期待过你会救我,”艾尔莎皱眉,没有期待当然也不会失望:“你想太多了,约翰。”
“那就好。”青年缓和语气退让。 “我知道你一贯都喜欢逞强,但现在是特殊时期,血族的危险是你这样的小姑娘难以想象的,你就别闹脾气了。”他伸手来拉艾尔莎,“你好不容易才能回来,我可不放心你一个人。”
可他连艾尔莎的衣角都没碰到。突然出现的高挑男人严严实实地挡住了艾尔莎。斯坦因垂下眼看约翰伸出的手,好像那是避之不及的肮脏物品:“谁说她是一个人的?”
约翰从未见过容貌和气质如此出众的男人。斯坦因只是站在那,便可以粉碎他脆弱的尊严。
“斯坦因,”艾尔莎探出头,拉住他的衣袖:“你别冲动。”
“你们……”约翰愣在原地,惊疑不定的目光看着斯坦因和艾尔莎。
他的血直冲上脑门,虽然是他一厢情愿,但他仍觉得自己被戏耍了。约翰在这座村庄里向来横行霸道,他把艾尔莎视为弱于下位的所有物,而现在这个所有物却脱离掌控背叛了他。约翰非常愤怒,他想要找到宣泄愤怒的对象,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脏污词语就要倾倒在艾尔莎身上,用践踏他人的气急败坏来掩饰那可怜的自卑。
可是斯坦因像是预判了他的举动,他盯着约翰,像只紧盯着猎物的响尾蛇,他那双无机质的眼睛比深冬的坚冰都要寒冷。
约翰敢肯定,如果敢口无遮拦,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男人,肯定会在他开口时就毫不犹豫地打断他的牙。
没坚持多久他就败下阵来。约翰怯懦地将咒骂咽了下去,悻悻地离开了。
第60章
浴室的门被推开,温热的蒸汽溢散,斯坦因湿着长发,像从朦胧的雾中走了出来。
凌乱的湿发贴在脸庞,水珠顺着斯坦因的脸颊缓缓滑落,沾湿宽松的常服。他的领口散漫地敞开,露出清癯的锁骨。
他走到客厅,烛光映照下的美丽银发就像是纤细的蛛丝,当它们聚成一束时,又像是夜空中璀璨的银河。
斯坦因抬起被水沾湿的长睫毛:“艾尔莎——”
木屋内却没有人回应他,雄孔雀大张旗鼓地开屏,却开给了空气看。
斯坦因走出木屋,找到了爬上屋顶的楼梯。
艾尔莎正抱腿坐在茅草屋顶上,夜空的繁星眺望着她,而她在眺望灯火闪烁的村落。
“你在这。”
“被你找到了,”爱尔莎转过头,对斯坦因露出笑容:“这可是我的秘密基地。”
她拍拍身边的位置,斯坦因就靠近她坐下,屋顶并不宽敞,他束手束脚地端正坐姿,显得十分乖巧。
“我家处在半山腰,又是村子边缘,视野很好。看,”她指向远方,“那边蓝色的砖房是酒吧,晚上的时候它的灯最亮。旁边是铁铺……”艾尔莎把她熟悉的村落徐徐展开在斯坦因面前,“……有白色的屋顶是座废弃的教堂。”
“在我来到噩梦餐厅前,这里就是我可以触及的全世界。”爱尔莎感叹:“我原本以为这里很大,但现在看起来又是那么地小。”
“因为你离开这里,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斯坦因问:“爱尔莎,你怀念这吗?”
“我也不知道……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但留给我的记忆并不美好。”
斯坦因想起下午那不愉快的小插曲:“我不喜欢那个男人,我讨厌他看你的眼神。”
像是在追逐势在必得的猎物,凝视中充满了□□的欲望。
艾尔莎抱紧了腿,下巴搭在膝盖上:“小的时候,约翰就是村子里带头欺负我的大孩子,记忆中我们一直在打架,前面是一直是他赢,长大了后才消停。 ”
但进入青春期后,约翰对她的骚扰换成了另种隐秘却更不适的方式,他会用异样的眼神看待她,没有界限感地侵入她的空间。爱尔莎躲避他,厌恶他,但不害怕他。因为她看清了他的本质,他那强壮粗鲁的外表下的装满稻草的空洞内心。
“我不该让他这么走的,”好家伙,现在他对约翰更恼火了。斯坦因真情实感地说:“应该打断他的腿。”
他语气中的后悔是那么真切,艾尔莎埋在膝盖里,因为他的懊恼闷闷笑了起来。
“这有什么?”她擦掉笑出的泪:“你忘了,你还威胁过我,说要取走我的大脑和心脏呢。”
斯坦因一怔,看向身旁的艾尔莎。
他早就忘了他当初那高傲的言辞了。不过,他现在依然想要爱尔莎的心脏和大脑,但是得换种方式。她的心在胸膛里跳动,大脑因灵感而愉悦,而无论灵魂寄宿在哪,他都可以入住。
每当想起他的名字时,她的大脑和心脏都会被他触动。
斯坦因忽然觉得有点渴,渴望在他的喉咙轻轻滚动。
“如果不喜欢这,”斯坦因略显狼狈地移开视线:“你有想过离开这里吗?”
艾尔莎微微一笑:“无时无刻。”
她陷入思绪。她曾经企盼自己可以成为猎魔人,这样她就可以离开。离开嗜酒的父亲,冷漠的居民,离开孤立、骚扰、谩骂。当狄伦如同阳光般投射进她的人生时,她多么希望狄伦可以带她离开,离开意味着新的开始,即便猎魔人没有家园,他的身边可以是她新的家园。
但她不是猎魔人。
在她以为自己的梦想就此破灭时,狄伦把他的梦想分享给了她。
那是爱尔莎第一次从狄伦的口中听说“理想乡”。
“艾尔莎,我想建立起一个只属于猎魔人的新家园。一个能够接纳所有猎魔人的理想乡。”
这是个伟大又遥远的目标。居无定所又没有归属的猎魔人想要完成它,必须获得大量的金钱,土地,平等的权力,需要坚韧勇敢的意志,必不可缺的幸运,还有统治者的怜悯或赏识。
但艾尔莎始终记得狄伦那时神色飞扬的模样。如果找到理想乡的不是狄伦,还能是谁呢?她比任何人都确信,有天狄伦会出现在她面前,带她去化为现实的理想乡。
在还不知道这世界上是否能存在这样的乌托邦前,艾尔莎就已经对它心生向往。她怀抱着这样的美好图景,在泥泞中行走依然能仰望月光。
但她在等来狄伦前,先等到了送往噩梦餐厅的棺材。
意外的人生轨迹在她的脚下展开,她看向身旁的斯坦因,她也因此遇到了从未想过会遇到的人。
“无时无刻吗?”斯坦因重复她的话,低头向她靠近,垂落的潮湿银发沾染上她的指尖,如同小心翼翼试探的织网:“那么,噩梦餐厅会是你想留下的地方吗?”
他琥珀色的眼眸中满是期待,艾尔莎微怔。
如果是以前,她会毫不犹豫地否定。十年前的怪物潮给她留下了阴影,起初她对怪物厌恶又恐惧,只想着如何在怪物的包围中生存下来。可后来,伊芙、德尔、莱昂……噩梦餐厅在不知不觉中为她留出了一片庇护的屋檐,不再是她心心念念想要逃离的地狱。
可就像杰森洞察的那样,寄居怪物的餐厅对于误入的人类而言,只是旅途中短暂停留的绿洲,难道还能是她真正的家园吗?
横在她面前的是种族的差异,还有对蚀石和怪物潮的疑虑。迷雾和荆棘环绕的这条路上,爱尔莎恐怕自己没有查尔斯那样伟大,有能力也有勇气去跨越种种鸿沟。
艾尔莎久久没有回答,斯坦因的目光不禁有些黯然。
“我猜,你原本是想和狄伦一起的。”斯坦因有些不情愿地提起这个名字,“他毕竟是你在这最大的牵绊。他是照顾你长大的人,”他忽然说, “我想见他。”
“不,”爱尔莎下意识否决这个可怕的想法,“我是说,”她掩饰道,“他不常在村子里。”
艾尔莎在心中祈祷他们可千万别遇见,猎魔人和怪物……她可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那就算了。我也不是非要见他,我只是好奇,”斯坦因又补了句:“我也不喜欢他。”
他语气中的别扭让艾尔莎再次忍不住笑:“斯坦因,你不喜欢这不喜欢那,我都不知道你会喜欢什么?”
斯坦因不说话了,他眼巴巴地看着她。
爱尔莎坐在在触手可及的身侧。她不知道,当她好奇时,她的眼睛就会比繁星还明亮,他总是踩空坠入那脉脉流淌的星河,忘记自己原本要说什么。
他们不知何时挨得这么近了,艾尔莎能嗅到他沐浴后的水汽,和她同款洗涤剂的芬芳,像雾霭般悄无声息地蔓延,在她还没来得及竖起戒备时,就弥合了他们间的安全距离。
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容褪去了锋利的冷酷,在她面前展现出只有对着她才有的柔软,莫名让爱尔莎想起翻出肚皮的雪豹。也不知道落入他琥珀色眼眸的是水汽还是月光,那蜂蜜般宁静的湖面泛起了隐秘的波澜。
斯坦因看似没有禁锢住她,但他占据了她的退路。艾尔莎只能保持原样伏在膝上,如果她抬起头,这个角度会亲吻到他抿起的唇缝。
艾尔莎觉得自己被逼迫了,但更有可能是被诱惑了。
他的眼神在说:你明明知道答案的。
艾尔莎心中微动,像是被他毛茸茸的银色发尾拂过,身体窜过细小的酥麻。
这阵熟悉又陌生的痒意,似乎要唤醒沉睡在她心底的某种情感,某种她曾体会过的,不受控制的情愫。艾尔莎一阵心惊,在意识到那是什么前,她先胆怯了。
就像猛地踩下身体里的某个阀门般,爱尔莎强制地让自己冷却下来。
另一个理智的自我分裂了出来,飘上空中俯视着看似亲密无间的他们。
“嘿,别被氛围冲昏了头脑。”她附在艾尔莎的耳边说,用冰冷的手拍她的脸:“清醒点。听着,这难道不是你的机会吗?”
斯坦因对你有好感。你可以旁敲侧击问出十年前怪物潮的真相,如果他不知道,你可以利用他去查出真相,噩梦夫人会对斯坦因毫无保留的。分裂出的理智的她,双手环绕过艾尔莎脖子,将她从斯坦因身边拉开。 “你知道现在的他不会拒绝你的任何要求,对吧?”
没错。艾尔莎轻轻眨了下眼。
“斯坦因,”只是当她不情愿地问出口,她才发现她似乎害怕听到真相:“你知道十年前的……”
“不好了!”
这时,木屋边的小路上,忽然慌慌张张地跑来一个中年男人,打断了艾尔莎的问话。艾尔莎没有被打断的懊恼,她反而悄悄松了口气。
中年男人惊慌失措地挥舞手臂。艾尔莎认出那是村庄里的另一名木匠,她叫住了他。
“艾尔莎,你怎么在这?”看到艾尔莎时,他也掩饰不住惊讶的神色,但此刻有更紧急的事,木匠喘了口气:“血族来了,你父亲被抓走了!”
“你说什么?!”
“我们从骑士团的驻地往回走,快到村子门口的时候,忽然冲出来了一个血族,把几个工匠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