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理由让艾尔莎留下。
一直以来,狄伦都习惯了艾尔莎的等待。特别是猎魔小队组建后,狄伦隔三差五就会回到艾尔莎所在的村庄。
去年的百花节后,连刀疤都忍不住吐槽他:“我说,你对艾尔莎存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
狄伦大惊失色:“你胡说什么呢?!”
“你觉得这个村庄有什么特别的吗?”刀疤问:“既不是购买补给的商业城镇,又没有稀有的金属,厉害的工匠。可每次你完成一个大任务,都必定要回来修整。猎魔人一向漂泊不定,但这么多年,你俨然把这当成了停留的驻地。”
“没错,”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狄伦皱起眉:“这里特殊,是因为艾尔莎在这。”
紧接着他辩驳道:“但那是因为,艾尔莎是被托付给我……”
“得了吧,这么些年,托付给你的人还少吗?”
刀疤不客气地打断他:“猎魔人的命可不值钱,那些战死的猎魔人的亲人和家属,你都时不时会带着金钱去照拂。要论可怜程度,艾尔莎的身世在其中甚至都排不上名,可他们谁比得上艾尔莎对你的意义?”
狄伦被呛得梗住,他无法反驳刀疤。
最开始的时候,狄伦把艾尔莎托付给熟悉的药剂师,是希望她能掌握生存的技能。
艾尔莎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她比药剂师任何的弟子都好学、聪明,就像颗茁壮成长的植物。
为了鼓励她,狄伦把她配好送来的药剂照单全收,俨然成为她的练手对象。再后来,艾尔莎顺理成章、得心应手地接下了帮他疗伤的活。
有次在狩猎食尸鬼的时候,狄伦的手臂被咬伤。
艾尔莎给他服下解药药剂,割开被毒侵蚀的腐肉放出黑血。直到流出的血液重新变回鲜红,他们才同时松了口气。
“没想到混了只变异的食尸鬼,”狄伦松懈地躺到草地上:“差点以为要截肢了。”
“你真的成长了很多,”狄伦露出欣慰的笑容,用没受伤的手摸了摸艾尔莎的头发:“我还记得你刚开始看到血肉模糊的伤口时,那副脸色煞白的样子。”
“我也记得你最开始出现的时候。”
艾尔莎熟练地把绷带缠上他的手臂,再将绷带系紧:“就好像是英雄,不,说是从天而降的神明也不过分。但原来,你也是血肉之躯。”她的手指轻轻抚过渗血的绷带,眉眼沾染上愁绪,“也会害怕,也会受伤,会有病痛。”
“别把我说的那么弱。”狄伦哭笑不得。他假装委屈地打趣:“我不再是你心中的英雄了吗?”
艾尔莎摇摇头。
“真正的勇敢并非不死的英雄冲锋陷阵,而是即便怀有恐惧,也会去做正确的事。这是你告诉我的。”
“所以,你不需要向我藏起你的弱点。”艾尔莎抬起头看他,她明亮的眼眸中有种温柔的坚定:“有伤口的话,就交给我来治愈吧。”
狄伦低头看着面前一脸倔强的小姑娘。她年幼、瘦弱,和强大这个词几乎没有任何关系,但她却给了狄伦奇异的安全感。
或许是因为她如此坦然地接受了他的脆弱,在她面前,他可以不用是无所不能的,她可以接受和包容他的不完美。
回想起来,他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习惯在受伤的时候回到艾尔莎身边。
每次她都会在村口迎接他,无论是酷夏的午后,还是寒冷的冬夜,热得大汗淋漓,还是冻得瑟瑟发抖。
那双漂亮的眼眸在看到他平安归来时,总是盛满了真切的欣喜和欢愉。
“艾尔莎,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狄伦。”
她仰起头,对风尘仆仆的旅人展露微笑。狄伦望向艾尔莎,在她的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漂泊不定的灵魂有了停泊的港湾。
而每次最先出现在视野里,那头越来越长的红发。就像海面的波浪般,在每个放松休憩的夜晚,恒定地拍打、漫过狄伦的心间。
“就算你说的对,我确实把艾尔莎身边当成了归处。”狄伦反驳说:“但我是如同家人般看待艾尔莎,我没有想过要逾越界限。”
“她已经长大了。”狄伦目光微黯:“我希望,她能够拥有平凡的幸福”
“是啊,她不仅长大了,还变得更漂亮了。虽然她自己不觉得。”
刀疤大咧咧地说:“但凡是个没瞎的人都看得出来,百花节的庆典,要不是你守在艾尔莎周围碍事,艾尔莎早会有邀约!”
“你说村里那些蠢蠢欲动的毛头小子?不行。”
狄伦断然摇头:“他们居心不良,只想要释放多余的精力。他们有些人甚至在小时候欺负过艾尔莎被我揍过,特别是那个什么叫约翰的!我现在可还记得那几个小崽子的模样!”
“你现在这模样就像只老母鸡。”刀疤嫌弃地说:“你虽然不出手,但你也没放手不是吗?”
“她不可能总在原地等你的,这个平衡哪天或许就要打破了。”刀疤沉下声音:“或许就在她终于开始有性别意识,会对你害羞的时候。”
狄伦猛地攥紧了手中的木笛。
刀疤的目光锐利地穿过狄伦,他有着和粗犷相貌不同的敏感内心,又是清醒的旁观者,所以他必须背负起提醒的职责。
对未经世事的小姑娘来说,年少时身边出现像狄伦这样富有魅力的成熟男人,会对他情窦初开再正常不过。
刀疤在担心的是狄伦,身为首领的他向来英明果断,但也免不了在面对艾尔莎时会失去分寸。他贪恋艾尔莎带来的温暖,却又故步自封地停在原地,阻止会破坏这份关系的人靠近。
可脆弱的平衡终将会被打破,从中萌发的新芽会顶翻平静的假象。
刀疤私心希望挚友能够有牵绊,但同样身为猎魔人,他深知狄伦的顾虑。
他们每天都在生死的边缘走钢丝,明天能否活着都还是未知数,又怎么能自私贪婪地把重要的人也拉入漩涡。
“所以我才问你,”刀疤质问道,问题剖开狄伦深藏的私心:“你真的有做好放手的觉悟吗?”
第78章
“刀疤,你应该能理解我的。”狄伦轻轻叹息:“喜欢上我对艾尔莎而言没有任何益处,因为我不能给她任何东西,就连承诺也不能。”
“知道知道!这套说辞实在太老旧了,我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刀疤捂住了耳朵投降:“我也就是提醒你!”
狄伦煽动双唇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无奈一笑,捏着木笛陷入沉默。
他和刀疤都是身经百战的人精。百花节过后,在池边放下木笛的艾尔莎狼狈逃跑,她自以为掩饰好了情愫,实际却被轻易看透了。
“你也别太烦恼,”刀疤语气风凉,对着木笛努嘴:“百花节的氛围就是会让人变得冲动,隔几天她可能就会惊觉自己眼光原来这么差,放弃对你的幻想。”
“是啊,节日氛围让人冲动。”
抬起拳头举到眼前,狄伦慢慢松开手套包裹的五指,被绳牵引的小木笛轻轻坠落,在他的眼前轻巧地左右晃动。
木坠灵巧跳动的样子,让他回想起昨晚的烟花。
他牵着艾尔莎,在狂欢的人群中跳舞。他们忘却了所有的烦恼,像两滴融入大海的水珠。
直到节日落幕的倒数前刻,冲上天空的礼花在漆黑的夜幕中绽放,流光溢彩的焰火划过爱侣们的眼眸。
狄伦也为这景象失神。他总是忙于奔波,几乎忘了上次放松地停驻脚步是什么时候。
他不禁多了几分眷恋:“下次不知道要在哪里才能看到了。”
像是过了一瞬,又或是很久。狄伦忽然听到一息轻柔的呼吸。
“下次看到的时候,你会想起我吗?”
狄伦微怔,停滞了一会,才慢慢望向身边的艾尔莎。回应他的声音轻得就像是林间的晨雾,恐怕被他的目光一照就要匆匆消失。
如果不是狄伦拥有超于常人的灵敏听觉,那轻飘飘的问就会淹没在烟花炸响的噪音中。
艾尔莎本来就没想让他听见。这是她不够勇敢的私心,只能寄托在灿烂的烟花中宣之于口。
要是这份美丽的情愫也如同烟花般短暂就好了,她借着狂欢的瞬间任性地踩出界,烟消云散后一切都会保持原状。
但艾尔莎不知道的是,她并非是在独自上演独角戏。
被节日冲昏了头脑,在这个百花节上捂不住情感流泻的……不只是她而已。
烟火落幕,格外寂寥的寂静中,狄伦出神地看着艾尔莎。
因为她低着头,忙于掩饰慌乱的爱恋,他才能肆无忌惮地看她。
等她重新抬起头来,一切都会恢复原状。
虽然没被发现异常,但想到自己的失态,狄伦的脸慢慢浮起不易察觉的薄红。刀疤满眼狐疑地看着他面色变换,看着他慢慢蜷起身,忽然把脸埋在了手掌中。
刀疤:“……”
“你娇羞什么!”刀疤毫不留情地踹了狄伦一脚:“你该不会背着我出手了吧!”
“我才没有!”狄伦立刻回踹:“你把我当什么人!”
“把你当口是心非的人。把你当年纪轻轻,就一脸沉重的笨蛋!”刀疤露出无语的表情:“我不是不明白你的顾虑。但现在不是有点不同了吗?只要我们通过公爵的最后的考验,你就可以带艾尔莎去理想乡了。”
刀疤指的是他们和小公爵詹姆·布朗的交易。
老公爵乔夫·布朗执政的时候,对异类一直持着相安无事的中立态度,但他因为身体原因不插手公共事务后,管理领地的责任都交到了他的儿子手上。
詹姆·布朗是个野心勃勃的继任者,对驻地内的黑魔法和异类极为排斥,对外又寻求军事扩张,他极为渴望为他的统治注入新鲜力量。
这使狄伦看到了机会,他制造偶遇的契机,搭上了名为布朗的这艘大船。
“只要你们通过我的三项考验,向我证明猎魔人有能为我效劳的力量和价值。”詹姆·布朗允诺狄伦:“我就可以给你们合法的身份,平等的地位,还有只划分给猎魔人,允许你们自治的土地。”
领主的城堡里,詹姆公爵开出了狄伦难以拒绝的条件。
“不是为您效劳,”狄伦微笑着纠正他:“是合作伙伴。”
詹姆·布朗无所谓地耸肩:“别这么纠结表面的名称,我的朋友。”
而现在,他们已经超乎预期地完成了前两项挑战,就等最后的考验到来。
“可我不想在事情尘埃落定前就许下承诺,让她失望。”
狄伦望向窗外,皎洁的月色铺在稻草堆上,难得静谧的闲暇,他也不禁微微出神。
“我在脑海里描绘理想乡的时候,”狄伦忽然笑了笑:“好像从来没想过,艾尔莎会不在那。”
狄伦攥住手心的木笛,粗糙的刻痕紧贴皮肤,带来从未有过的真实感。
生死不定的猎魔人是没有资格说承诺的。
狄伦习惯了张开手,让所有的可能从指缝间流过,他不挽留任何人和事物,也不去建立起特殊的联结。
他就像漂泊不定的风,即便有天离去,也不会有人为风的离别太过伤心。
但这次,或许是看到了一直以来都在期待的曙光。狄伦好像终于有股冒进的冲动,也终于有信心能握住属于他的某样东西。
狄伦有点跃跃欲试:“或许我该提前跟艾尔莎说,让她有心理准备……”
他向来是谨慎的,稳重的。作为首领来说,这是成熟而令人依赖的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