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在我方才忆起往事的那短短一瞬间,那位神子已经抛却仙缘,投身下界了,且竟已经轮回了好几世了。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之故,他曾服下九颗碧海心,必将在下世历经九世情苦才能回来。
我这回再掐算,总算知晓了这位神子许下如何的心愿。
“……以吾金石道心换一颗……常人的血肉之心。”他抚上心口说。
我听到这里,也不由得微微蹙眉。
神子之心,自然不寻常。
天道选用世间最坚韧的金石才融成了这样一颗不为旁物所动的金石之心。
他却要用这样的金石之心去换什么凡人的普通心脏。
活人换心,乃逆天之举,神子换心,更是违背天意,还不知要遭受怎样的天谴。
但九颗碧海心既已服下,这便成了必然会实现的了。
这位神子,也不知道是哪里想岔了?
竟是疯了,做出这样的事。
我开始想到,他为了这么个凡心,竟当真是抱着死志去的。
这凡间九世,他决然是回不来的。我掐算半天,也算不成他半分生机。
我颇有些急切地往那镜子似的泉面看去。
……
金石化人心,必得经历常人所不能经受之情苦。
人世之情多苦矣,亲友爱侣皆各不同,只是石心之人本就少情薄情,要令金石心化成人心自然经受的要比旁人更痛更苦。
只见那第一世,神子下世投身在了一位双亲皆已亡故的战场遗孤身上,五岁那年,孩童幸运地被当地一对颇具善心的富户收养。
姜家颇有薄产,又见他伶俐,生的冰雕玉琢般,无子的姜氏夫妇将他视若珍宝,孩童从前颠沛流离、风餐露宿,在姜氏夫妇有意的亲近下,很快也渐渐和养父母愈发亲近起来。
六岁,孩童被先生赐名姜拓,这名字便被一笔一画记在了族谱里,从此他便是姜家唯一的小少爷,姜氏夫妇当众宣告无论日后如何,他必然是姜家唯一的主人,这意味着姜氏夫妇不会再从兄弟叔伯膝下再过继一个孩子过来了。
因为姜氏夫妇宁愿他这个外人来统领姜家,旁人多有争议,却都被姜氏夫妇压了下来,他的名字是被这夫妻二人亲手写进族谱的,从此在无人敢质疑他的正统。
我在境外清晰看到他对姜氏夫妇愈来愈显出孩子心性,这显然是因为这个孩子越来越信任这对夫妻的缘故,甚至还只是孩子的他如何不为这样的恩情动容,想来凡间数年来,他也早将姜氏夫妻二人当作自己的亲生父母了。
想来是投身凡间的缘故,神子显然比仙身时显得更生动活泼了。
但这可是历劫渡化之地,自然不可能就这样简单轻松过完一世。
果然,在“姜拓”十岁那年,常年不孕的姜氏竟老蚌怀珠生下了一个男童。
从此,“姜拓”不再是姜家唯一的嫡少爷了,他多了一位弟弟,而那才是他父母真正的亲生的儿子,是姜家再正统不过的顺位继承人。
曾经历历在目的那句“姜拓是姜家唯一的继承人”,在这个孩子出生后,“姜拓”的地位一瞬间变得尴尬了起来。
养子到底比不过亲生,哪怕从前姜拓再如何是父母的手中宝,在亲子出生后的那一刻,姜拓不再是他们最爱的那个珍宝了,他们将自己曾对姜拓的爱,近乎全部地投入到了那个新生的孩子身上,姜拓被渐渐遗忘了。
但姜拓有过失落却并未因此怨恨养父母和弟弟,甚至见养父母喜爱弟弟,姜拓也十分疼爱这个弟弟。
日子一天天过去,姜拓的才能也愈发显露了出来。他写的诗总能叫人惊艳。
姜拓却终究低估了人心之恶,人心之多变。
姜拓二十岁,参加科举的那一年,养父母却用蒙汗药药倒了姜拓,将他用来应征府试的诗写上了小儿子的名字,偷给了府君,府君见诗大惊,于是姜家小儿子的神童之名传遍了省市。而姜拓因为当日未能参加考试,被罚三年不得应试,甚至被传不敬府君,名声有损,很可能一生无缘科举,十年寒窗却可能满腔抱负都难以实现。
姜拓去质问姜氏父母,那二人开始愧疚,哀求姜拓不要将事情说出去。
“你弟弟资质平平,若不能以诗赢得一点名声,可能这辈子都难以入仕了,我们就这一个儿子,岂能看他一辈子都蹉跎在市井间么?”
“你从来天资非凡,便、便让让他么……”
姜拓无言,却还是妥协了。
他甚至疲于告诉他们,这件事对他而言是怎样的灾难,毕竟他早已应允了作诗,却错了世间,平白损失信誉,对士子而言,这是难以抹灭的污点。
但是看到父母期待的眼睛,还有那一桌看上去像是养母许久都未曾给他做的饭菜,他终究没有说什么。
此后,因小儿子名声大噪,越来越多人上门求诗,姜拓不得不被迫为了圆这个谎言,给弟弟做笔替。
他三年不能参加科举,索性就在家沉寂了三年,这三年姜家小儿子也长到了十三岁,他虽天资一般,却也在姜氏夫妇的谆谆教诲下,学得了一点东西,年幼就过了童试,也因他写的诗,愈发声名煊赫,几乎无人不知。
姜家下人对姜拓态度也愈发恶劣,曾经姜家那位惊才艳艳的大少爷好似一下子就忽而沉寂了下来。
再无音讯。
直到这年,他参加科举的考试被扒出是他弟弟写的,还被揭发出许多他临摹弟弟诗文的笔迹。
但是那本来就是他写的。
科举作弊,是大事,他会被流放岭南,那里了无人烟,再无进京的可能。
流放前,姜氏夫妇再次来看了他,带着那个趾高气扬看着他的弟弟,他没有一点愧意,只姜氏夫妇偶尔不敢看他的眼睛。
姜拓甚至没想过翻案,因为父母亲告,在这个生养之恩大过天的时代,没有人会推翻父母的话,县官也不会否定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否定,子不教父之过,父母的证词,就是他最有力的罪证。
他们这样做的原因也很简单,怕姜拓之后揭发他们的小儿子。
因为他们的小儿子才是真正的抄袭者。
隔着牢房,他们带来了他们做的最后一餐饭食。
旁的姜拓都没吃,只有一道红豆饼子,是他刚来姜府时,养母总做给他吃的。
姜拓拿起那饼子吃了两口。
那夫妻二人眼中愧意更深了。
这一世,姜拓确实历了亲情之苦。
他年少尝过了亲情之好,曾被视为珍宝,却又终究被狠狠扔到了一旁,当作了敝履。
他最后死在了狱中。
因为他吃了那红豆饼子,那些菜都没毒,只除了那张红豆饼。
姜氏夫妇只在那里下了毒。
似乎肯定了,他一定会忍不住吃上几口那小时候他常吃的红豆饼。
这一世结束。
我胡乱看过,见这一世过去,那金石之心果然被淬化了些许,却也只是一点,似乎对本体仍未有什么过多的作用,我不由往下看去。
第35章
这第二世, 下场同样凄惨。
神子穿成了一位寒窗苦读的书生,许是上辈子残念作祟,这辈子,他于书院结交了一位好友, 此人年纪比他小, 学问虽不如他, 但是为人却好,更是助他颇多, 因他家境贫寒,这位好友常常救济于他, 后来更是发现这人原来是书院那位院长的儿子,因这一世神子穿至的身体格外贫穷, 是这位好友帮他申请了书院的住宿,他买不起书, 二人便共读一本书,一起谈论天下间的事情, 年少时光总是短暂。
二人果然一同考上,并一同入朝为官。
官海沉浮许多年, 二人终究是出现了不同的政见。官场之上,渐渐没有了从前的亲密无间,因二人政见不同, 更是多番争吵。
只这一次, 赢得人是早已身为高位的神子,输的是那位好友。
神子因一时不忍,未曾将政敌一党歼灭, 反而给了他们一丝生路。
却没想到,那位好友最后联合旁的人, 给了他最后一次重击,他未曾心软。
十几年同窗情谊,终极死于他的心软,死于同窗之人毫不心软的背刺。
二世完。
我看完了这一世,只见这一世过后,神子那颗金石之心却还是未曾融化太多,我不由得有些着急起来。
我又粗略往后翻了翻,渐渐没了仔细看之后几世的心思。
第三世,神子生来双目有疾,但他一生行医,救下患者无数,最后却不知谁传出神子的银发是不详的征兆,于是暗夜之中,有人偷进神子的庐舍,将神子杀死。
一生行医的神子,最后死在了他曾散尽家财救助的患者手中。
这一世那金石之心几乎连淬化也只是一丁点了。
第四世,神子是一位少年将军,最终因王室昏庸,他一身保家卫国,死在了他发誓效忠的帝王手中,皇帝喂他喝下毒酒,将他赐给了敌国,只为求和。
神子不堪此辱,咬舌自尽了。
此后几世我都彻底没了心思看,因为眼看,这人命格在历劫之时愈发暗淡了,那颗金石之心却始终没有化成。
我就说这人疯了。
我必得做点什么了,只是这人演化历劫的地方外人轻易干涉不得。
我粗略往后翻去,只见目前这人在下世已经历经到了第七世,那金石之心却也只淬化了不过小半。
只见这第七世,神子遭遇的乃是嗔怨之苦,求不得之痛。这里却要他经受一番求不得之痛了。
这一世讲述的是神子爱上梦中神女,却苦于只是凡人,终究无法得见仙颜,于是一辈子无妻无子,孤苦终老的故事。
我观那泉水中正进行到那少年郎第一次遇到女神的地方。
少年打猎为生,一日误入林中深处,却误闯了一只大虫的领地,少年退无可退,最后关头进了一处荒废的小小石庙中。
此处荒废已久,只一人可进的位置,仅中央有一樽神像,早已被风吹日晒模糊了面容。
少年本等死,谁知他乍一进去,那大虫就离开了。
少年心中一阵后怕,而后为细细打扫了一下这座石庙,又用自己的粗布衣袖,细细擦拭了一番那石像。
只见那石像描画的长眉细目,身穿长裙,手持一株兰草,依稀是个女神的模样。
他没有多看,只心无旁骛擦拭一番,便离去了。
这是初见,第二次,少年再次进了这山林深处,不同于上一次他被迫闯进了大虫的领地,这一次,他确是不得不捕猎那只大虫,家中母亲病重,需要虎骨入药,他家中贫寒自然买不起虎骨,只有自己亲自上山捕猎这一种办法。
少年还没有那只老虎腰粗,哪里可能猎得了那么大一只老虎。
少年被老虎狼狈咬伤,再一次躲进了那间小小的石庙之中。
他其实内心并不信什么神明,不过为了心安才在上一次将石庙清扫了一番,这一次少年他被咬伤了腿,外面那只老虎并没有如上次一般退去,他流下的血叫老虎在外徘徊迟迟不愿离去。
少年迷迷糊糊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他昏死过去,再度醒来,却见外面已经没有了虎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