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偷偷从石庙探出头来,却见那只大虫死在了石庙的石阶上,正是被一截树枝贯穿了喉咙,被钉死在了树枝上。
这里确实枝叶繁茂,而那一大截树枝确实莫名从树上掉落下来的。
这事不可谓不稀奇。
如此,少年白得了一只大老虎,他母亲的药有了,他先是莫名惊惧,而后又一喜。
他顾不得自己的伤,便硬生生拖着这只巨大的老虎下山去了。
少年家贫,父亲早死,家中仅一老母,他才不过十三岁的年纪,这只老虎可以说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将老虎剥皮拆骨买了银钱,又请了郎中过来为老母诊病,还未等老母病愈,只眼见老母服下药物,他便急匆匆再度入山了。
这一次,他提了两筐果子,又带一叠糕点,再将石庙内外兼一些野兽山虫弄出的痕迹清扫干净后,又恭恭敬敬拜上了果子糕点,将头对着石像恭敬磕了三个响头。
“石像娘娘,小子不知您仙名,只得暂备这些粗糙之物以做祀礼,若有违背礼数的地方,万望你见谅。”
他双手合十对着石像祈愿道:“此番多谢娘娘的救命之恩,若娘娘您日后有甚差遣之处,请千万告知,小子定再所不辞。”
此后一连数日,这人每日都上来为这不知名的石像上香祭拜。
他只想着,此处供奉不知是哪路神仙,又或许只是精怪,但此处荒废已久,庙中神像都已破败,想来早已没了供奉,他决心此后自己要常常来此,他决心做这小小石庙唯一的信徒。
每日都要为这石庙点上自己的一束香火,清扫石阶,再带上一些瓜果之物做礼。
我见未来有一时间点,我大概可以稍加干涉,遂当即分出一缕神思投入那水中。
……
春去秋来,少年已经渐渐长至十六岁。
他年纪轻轻却已经是附近最好的猎手,村中所有人都知道他每日清晨都必要去山上为一荒废的石庙奉香。
有人觉得他年纪轻轻却有这般狩猎技巧,只觉得怪异,于是也上山偷偷看过,却见那石庙荒芜,石像也不似旁的供奉的神仙那般华丽庄严,便觉得讪讪。
那不过是一处荒废了的石庙。
按照庙的规格来看,在他建立之初恐怕也就不是什么十分厉害的神仙,甚至是不是神仙都两说。
有时这里的村名也会供奉一些精怪之流,不求他们赐福,只要他们不祸害人就好。
所以谁知道那模模糊糊的神像到底是什么呢?
说不定是精怪一流呢。
总之除了最初有几人好奇去看看,之后也再没人去窥探了,春去秋来,还是只有少年一个人每日去那庙中祭拜,而除了最开始的那两件古怪事,拜了这样久,这庙也没有显现出什么灵异来。
如少年所说那只死于庙前的老虎,看上去当真就只是一个意外了。
许是这庙里恰巧有些什么东西是那老虎害怕的,谁又能真的去懂一只老虎在想什么。
“姜尢,又去山上啊。”
“嗯。”少年如往日一样提着一个小竹筐,带着一把刀上山。
“你看还带了这么些瓜果菜肴,你自家都不够吃了,还给那莫须有的石像带呢,要我说,这些东西都最后还不是通通被林里的鸟雀虫蛇糟践了,还不如分与我们吃了也罢了。”那村民说。
姜尢只看他一眼,嘴唇一抿也不说话,只暗自加快了脚步上山去了。
因我分出一缕神魂去这下世,因而我还是头一次这般直观地看到年少时候的神子呢。
再世为人,他模样略有些青涩,十六岁的少年正是成年和少年中间的体格,他看上去和为仙时十分不同,只眼眸偶尔显出的几分冷淡,叫他看上去同熟知那个神子有点神似。
我神魂落在那石像上,整座山林便都是我的眼睛,我能看到那少年弯腰利落割草的样子,他一手拿刀,一手抓着草尖,一弯腰便是一大把,他除了手中小心提了一个竹筐,背上也背了一个,偶尔将割下的草、摘下的野果野菜、捡来的柴火放进自己背上的竹筐里。
那竹筐背起来几乎还高过他一个头。
常年打猎让他身形较一般少年更高些,但他却并不很健壮,或许从小贫苦,他看上去有些瘦削,但从背影看,其实也如成年男子挺拔高大了。
他活得并不十分富裕,反而有些艰辛。
山中谋生,又岂能不受伤不辛苦的?
林内草木众多,少年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这石庙走来。
石庙建在山腰上,丛林极深处,若非当初被大虎追赶,或许他也发现不了这个去处。
或许因为我心中有了那未断之尘缘,再见他我总觉有些不同,心中也总觉得复杂。
我索性没有再打趣地看这神子在人间的窘况,他一进庙里,我便找机会显了形。
这一世,必而叫他好好尝尝这求不得之苦。
我决心塑造一个极其完美的女神形象予他一场难忘的美梦。
这则命线,按理姜尢是一生都无法真正和他梦中的神女相见的,甚至不敢真的表露出自己的情感,那情感甚至只是朦胧隐晦的。他最终一生无妻无子,守着石庙为生,只求能再见到曾经救过自己的女神一次。碧海心将这一世名为求不得。
但我却只觉得这感情不够深刻,也太隐晦朦胧。
这已然是第七世,若再这般下去,还只剩两世如何能成功淬化出一个人心。
若当真最后淬化不得,神子岂非当真要陨落在下世了。
若我不知晓从前那段尘缘也罢,如今我既然知晓了,自然不能当真看着这人死在这里,我确实不在意他生死,只是唯恐我曾经因果难清,影响我再塑神格。
是以,我决定给他这一剂狠药去。
好在神子而今在下去轮回之前,早已抛却仙缘,而今确实不过一介凡人,想来要给予凡人一个美梦,应当不难。
这其实自然不必我亲自上阵,只消耗费我些许神力罢了。
我照着从前尘世间的记忆,内心稍稍一想,那位原本死寂已久的神女像便瞬间鲜活了过来。
我却没想过,我这一介入,反而又额外生出旁的事情来。
……
姜尢走进神庙,忽而觉得一阵睡意袭来,他竟就在庙前昏昏睡去了。
梦中他见到一女子,身着五色彩裙,红霞绶带自手臂间垂下,背后荡漾着五彩柔光。
她梳着流仙髻,流苏自发间斜斜垂下,耳间明珠散发着华美的荧光。
她身段窈窕,面容姣美,那长眉细目,清丽十分,正稍稍低头看向姜尢。
姜尢先是一惊,继而连忙上前跪拜。他见那女子手持着一株兰草,又见她那熟悉的长眉细目,心中很快便猜出了这人的身份。
那女神却只稍稍向旁边一站,竟不允他这一拜。
我在旁看着这二人,心中也不由腹诽,而今我神格有损,虽神子连仙缘也自己抛却了,但我到底能不能受他这一拜还真是难说,若受了不该受的一拜,只恐于我道行有损,那才是真的得不偿失了。所以我没有受他这一拜。
先前这神像是死物也罢,而今成了活物,有了我一丝神魂,我自然不能再受神子一拜,遂往一旁退了半步。
他乍见神仙心绪激动,见我不肯受礼,竟当真如凡人一样的反应,稍稍有些惶然起来。
“仙子娘娘曾救我性命,于我恩重如山,这些年我未曾断过供奉,可是我有何不得礼之处……”
要说这一世这姜尢从小未曾受过什么正经的教育,是从小都生存在山野之间的,难得他还能这般知礼,想来是受神子本性的影响了。一个人的本性无论他身处怎样的境地,大概都是不会改变什么的。
我沉吟片刻,操纵那假神女按我想好的剧本说道:“你命不该绝,我救你乃是阴差阳错,是我庙前留下禁制被那畜生碰到了,所以你才侥幸逃了一次。这非我本意,但你这些年早已还报我许多。”
“……吾此前神像有损,上不得九天,本以为一生将于此地沉寂消亡下去了,而今却碰到了你,你为我供奉了两年的香火,再有半年香火,我的神像便能补全,便可再归神位了。”
“你助我之恩,我感念颇深,所以而今我暂得神力能够现身于你面前,只盼能于这凡间再助你一回。”
姜尢听了这话微微一愣:“可我并无什么缺的。”
这人分明处处都缺,他而今不过只是一个猎户,金银财宝、高官厚禄,他分明都要管这位说好了要助他的神仙去要,他却只说自己不缺。
身处贫瘠山林,却也不寐富贵荣华,或许有些东西他骨子里是难以改变的,前几世他虽有时身居高位或在富贵之地,却也从来不是他主动选择的,有时只是被世情推动着到了那一步,不得不为之了。做人总是比做仙要难上许多了。
若他还能回归自己的仙体,想来也会有这样的感慨吧。
好在我早就算好这人的心性,也幸好他这样说,省的我再多添是非了。
于是这梦中神女只微微沉吟一番,而后便说了一句令姜尢一时说不出话的想法。
“姜尢,我观你心性不俗,我愿与你为妻,且还你这两年香火之情。你意下如何?”
姜尢愣住了。
……
我万万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拒绝了。
按命理之中,他本该对这女神痴心不改,难道换了我来,竟反而不成了么?
没错,我那一番话,竟把这小孩给吓着了。
这人竟一连好些日子都没来了,我生平头一次生出些懊悔来,难道我这一次竟做错了。
怎么如今我给了这人,他反而不要了,难道非要险险吊着这人才知道好么?
我不解。
……
但我不知道另一边,姜尢没来的这几日,其实比我想象中煎熬多了。
对于姜尢而言,这些年,他日日擦拭神像,早将神像的种种细节记在心中,他不过十几岁的年纪,自然也有少年爱慕的时候,只是他想象中的那个女孩子绝不可能是一个非人的神。
这对他而言,实在有些太过了。
他其实比一般人更加显得沉静,这些年一直忙碌于生计,并未想过太多,顶多看到村中漂亮的女孩子,他会多看几眼,就像人看到漂亮的花也会多看几眼,仅此而已了。
这也是这些年母亲身体渐好,他才有了这些悠闲的心思的。从前他一个人早早就要支撑起整个家,还有母亲要照顾,自然没有心思想这么多。
试想某天你视作恩人的石像变成了仙女出现了,还突然跟你说要嫁给你,这换做是谁大概都会受到惊吓,但他显然低估了那个仙子娘娘对他的影响。
他这些年总会常常想到这件事。
仙子娘娘自然是美丽的,比他见过的许多的人都要好看,也可能是年少的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但是他却又总觉得不能稀里糊涂就这样娶了人家,太奇怪了。
他到底比旁的人多几分聪慧,哪怕是一个女神仙送上门要嫁给他,他竟也能神台清明地拒绝。
没错,在一人纠结了三天后,他再度上山,而后将自己心中所想原原本本告诉了石庙中的那尊神像。
……
老实说,我听到他这一番话,我心中还是有些惊奇的。
他说:“我不过一介凡人,配不的仙子娘娘,还请不要归罪我的无礼。”
“我虽粗鄙,却也知道两情相悦才可婚,您和我并无情意,如何成婚?我觉得不妥。”
他眼神清明,望着那女神说出这样一番道理,真叫我惊奇。
看来此前这几世,他于人世人情确实是明白了许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