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测,”W说,“是因为夜海七号停止运营,车上没有燃料。你打开驾驶位下面的方型小门看看。”
裴染蹲下,在驾驶位前放脚的地方,找到了个书本大小方型的小门。
她把门拉开,里面是空的。
W也看见了,“如果有高效燃料块,就应该放在这里。”
怪不得车还停着。
裴染问:“要到哪去找你说的高效燃料块?”
她忽然想起来,“我看见站台上靠墙有个门,估计是员工专用的地方,燃料块会不会在里面?”
W:“有可能。”
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顺着踏板上来了。
裴染起身转过头。
是个男人,三十岁上下的年纪,一头浓黑色卷发,浓眉和头发一样毛发旺盛,紧紧地蹙着,嘴上没封任何东西,肩上背着一个大旅行包,模样看着有点眼熟。
正是兽医尤连卡手环弹出来的小窗上的那个男人。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后面还跟着好几个人,都是刚刚聚集在闸机前,那几个尤连卡的同伴。
尤连卡也跟着进了驾驶室,他先越过别人的肩膀,对裴染点头致意。
这回裴染也注意到了,他好看的蓝灰色眼睛一弯,眼尾微动,多了一点小细纹,应该是笑了一下,笑得很淡,很隐蔽,几乎看不出来。
满脑袋黑色卷发的这位瞥了裴染一眼,把旅行包撂在铁皮操作台上,旅行包份量不轻,哐地一声响。
他拉开包上的拉链,里面竟然是各种工具,螺丝刀、电钻、锤子、钳子等等,一应俱全。
他这是有备而来。
他没再搭理裴染,直接凑到操作台前,弯腰仔细检查烧掉的屏幕和仪表盘。
裴染咨询W:“这又是谁?”
W在忙着学习当修理工,却还是回答得很快:“他叫基里尔,是夜海市安拓机械集团的维修技师,职位一般。”
职位一般。他又来。
不管他怎么抨击别人的职位,人家专业算是对口。
这个基里尔鼓捣了半天,才转过头,眉头仍然紧皱着,对身后的几个同伴摇了摇头。
他脸上的表情,就像医生在沉痛地通知病人家属:该吃点什么吃点什么吧,看着没救了。
可是外面的大火正在烧着,烟气越来越重,就算没救也得全力抢救。
基里尔自己也心知肚明,绷着脸,低头继续研究烧焦的面板。
裴
染抬头看看列车前方,两根铁轨笔直地延伸进昏暗的隧道里。
“如果真的修不好,我们就得顺着隧道徒步出城。”
W的声音冷淡:“他说修不好,就真的修不好了?”
行吧,等着他做他的维修方案。
驾驶室很小,一共只有四五平米,还有个操作台,所有人都挤在一起,出口又窄,这时候万一有人不小心出声,都没地方躲。
裴染穿出人堆,来到门口,从踏板上下来。
外面的烟更大了。
刚才滞留在闸机口的人全都跟着进来了,包括那群大学生,他们站在站台上,知道有人正在修车,插不上手,只能等着。
陆续地,又有人也顺着扶梯下来。夜海的火越烧越旺,人人都在想办法离开这座城市。
裴染直奔她刚刚看到的小门。
门在这座地下车站的墙上,毫不起眼,材质裴染也很熟悉,又是那种坚固的茶色半透明材料。
门锁着。
裴染对付这种材料,已经驾轻就熟,几下就用拳头把门凿出一个窟窿。
她扩大窟窿,人探身钻进去。
里面是个小房间,像是仓库,放着各种杂物。
W出声:“裴染,我看见了,前面地上放着的那个纸箱。”
有个小纸箱贴墙放着,上面印着字,“IAE_II型高效燃料”,还有厂家名称和地址,好在和文件一样,目前暂时还没有起火。
裴染过去打开箱盖,里面空荡荡的,只放着三块巴掌大的黑色方块。
拎在手里还挺重。
裴染:“就是这个?三块够么?”
W回答:“去黑井的话,一块就已经足够了。”
燃料块上贴着印满字的贴纸,裴染把它全部撕干净,把三块燃料块全都放进背包里。
怪不得夜海七号没有被人开走,燃料块藏在这里,一般人根本打不开门。
裴染从小房间里出来。
站台上还有三四十个人在等着车修好,里面仍然没有艾夏和她外婆。
裴染打开手环屏幕,低头发消息。
这次还是无字的地图,她把自己的小黑点,点在了夜海七号始发站的位置。
发送。
艾夏回消息向来飞快,这回居然半天都没动静,不知是遇上什么特殊情况。
哐。哐。哐。哐。
寂静无声的车站里,忽然传来急促的巨响,是驾驶室那边,一声接着一声。
裴染走过去,探头往里看,从人缝中看见是基里尔,他好像想把操作台的面板卸掉,修理里面,可是拆不开,正在用锤子和凿子狂敲。
他敲个没完,节奏焦躁,敲得站台上站在烟雾中安静等待着的人们脸色发白,彼此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大家都明白,车坏了,而且修得似乎不太顺利。
有三三两两的人迟疑着,最终又顺着扶梯上去了,大概不想再等夜海七号修好,打算再想别的办法。
基里尔撬不开面板,机械手或许可以,裴染踏上踏板,准备去帮忙。
W忽然出声,“裴染,回头,扶梯那边有人在对你挥手。”
裴染回过头,看见浓重的烟气里,有人从扶梯上下来了,正对着她高高地举起手,两条胳膊伸得长长的,划成扇面一样,大幅度地使劲挥着。
是艾夏。
她没回消息,是因为已经到了,而且遥遥地看见她了。
艾夏穿着件棕色厚外套,嘴巴上也蒙着条白围巾,背着一个装得满满的大包。
裴染终于知道她传过来的表情包里,疯狂蹬车的小人背上,添上的那几笔绿油油的是什么东西了。
艾夏的背包侧边,吊着一个编织的网兜,里面居然装着她养在办公室里的那盆绿植。
裴染默了默。这种末世的时候,这姑娘走了那么远的路,辛辛苦苦地背着一花盆土。
W也看见了,“白掌花,也叫白鹤芋,天南星科白鹤芋属,多年生常绿草本植物。”
裴染有点讶异:看着就是一大丛绿叶子,竟然还会开花。
地堡里没有花。
地下倒是也有特殊的种植区,不过里面的人造光照要耗费能源,珍贵而有限,都用来种植各种有用的作物了,不会特地去种花。
即使种植区有农作物会开花,普通人也不能进去,根本看不到。
养花,而且还是没有任何用处的花,是件非常奢侈的事。
不知道艾夏这盆花开起来是什么样子的。
艾夏身旁有个一头银发的女士,年纪大概在六七十岁,米色厚毛衣外罩着黑色厚棉外套,戴着顶趣致的毛线编织的小帽子,岁数虽然大了,腰杆却还很挺拔。
看来这就是艾夏的外婆。
她跟着艾夏一起看向这边,眼睛弯了弯,眼角弯出明显的密密的鱼尾纹,也举起胳膊,对裴染挥了挥手。
裴染火速对她们招手,从踏板上跳下来。
艾夏已经跑过来了,攥住裴染的胳膊,顺手拉低蒙住嘴巴的围巾。
裴染看见,她在用一种特殊的方式防止自己说话——
艾夏的嘴巴里,打横咬着一截小木棍,木棍的两头都栓着丝带,挂在脖子上。
咬着小木棍,平时就不会出声,需要喝水吃饭的时候,只要松开小木棍就行了,木棍挂在胸前,不会丢也不会弄脏,可以反复使用,相当方便。
裴染以前在书里读过,古代行军打仗的时候,有时候会“马勒口,人衔枚”,所谓“衔枚”,就是让士兵口中横衔着筷子一样的东西,保证行军时没人说话,寂静无声。
艾夏想出这个“衔枚”的主意,相当地妙。
艾夏一来,就神采飞扬地举起两只手。
她眼神热切,表情坚定,一会儿指指嘴,一会儿指指脚,指指这儿,指指那儿。
裴染默默地看着她。
艾夏胆子奇大,明显是自创了一套密码体系,还比划给别人看。
幸好还活着,怕不是真有九条命。
这说明在目前的沉寂状态下,用手凌空画字虽然不行,手势交流还是被允许的,要是人人都会手语就好了。
唯一的问题是,艾夏指这指那的,完全看不懂。
这是什么全障碍沟通。
裴染盯着她的动作,认真琢磨:她指的部位很多,感觉可能是用全身上下的部位凑出了整个字母表。
这种不能用语言交流的时候,字母表一定要符合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