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烛的神识波动荡出些微尴尬的涟漪,说道:“我最初的时候,孵化过它一段时间,以为孵化不出来,是灵力不够……”
天山寒冷,明明并不适合他长待,但重烛却还是将这里打下来,设立魔宫,长居于此,外人都以为是他看上了天山的这一座温谷。
但这世上比天山温谷更温暖的洞天福地亦不在少数,他却唯独选了这里。
其一,是因为暮霜曾经很喜欢这里,其二,是因为温谷很适合作为孵蛋的巢穴。
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天山有一门功法,天山修士诛妖除魔,能够利用法阵炼化妖魔内丹,将妖魔之气转为可供他们修炼的灵力。
暮霜留下的这枚蛋,灵气清透,重烛当然不可能用魔气污染它,每每孵化都会先利用天山秘法将魔气转为灵气,再哺入蛋内。
他这般日日喂,年年喂,当初那一枚棋子大的卵,就被喂成了现在这样的小山包。
哪怕它始终毫无动静,重烛每每盘在蛋上,用自身尾巴丈量这一枚蛋,发现它又长大了不少时,都颇有几分“吾宝长得圆圆滚滚的,真好”的隐秘自豪。
当然这种隐秘而自豪的拳拳父爱之心,在后来得知这枚蛋是枚未受精的卵时,终于一瞬间天崩地裂,摔到地上,碎成了渣渣。
重烛浑浑噩噩,现今都想不起来当时是怎么将这颗蛋带出巫医谷,又是怎么带回这里,重新安置回原处的。
他遭受的打击太大,连人身都维持不住,整条蛇像一条破麻绳一样趴在蛋上不吃不喝,一动不动,一连大半年毫无音讯,吓得玄清急召回妹妹,兄妹俩在温谷的牌楼外眼巴巴地打转。
玄清差点都要亲身上阵,去寻一条小母蛇来,生一窝蛇蛋给尊上送去了。
当初重烛一直在寻找暮霜,哪怕活不见人,亦想要追入幽冥地府寻找她的魂魄。
魔修们投上所好,但凡涉及到引魂招魄、幽冥鬼祟之事,不论大小,不论真假,都会被送到玄清手头。
玄清每日都要处理这些雪花片一样的消息,当时恰好从那些繁杂的消息里,看到了一条地方传闻。
说是当地的一位县官因为断案公正无私,上任十年平反了数桩冤假错案,从未出过差错,因而得了一个“青天”的美名。
美名传入地府,传说每到夜里,便有阴间鬼差前来邀这位青天大老爷前往地府断案。
这听上去像是一桩官员为笼络民心编撰的故事,不过玄清还是谨慎地派人去详细查探了一番,没想到,这样一则无稽之谈竟不是毫无根据。
这颗蛋就算再重要,都比不上暮霜十之一二。
因为这个消息,重烛才终于重新振作起来,他从这个县官入手,找到了一条通往黄泉幽冥的路径,闯入地府,想要寻回暮霜的魂魄,可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
暮霜浑然不知这些过往,她站在那大得令人倍感压力的蛋面前,展开手臂比划了一下,约摸得有五个她手拉手才能将它合围抱住。
这颗蛋要是倒下来,能直接把她压扁。
暮霜伸手抚摸蛋壳,当初棋子那么小的一枚蛋,能长到现在这么大,她不用问都能猜到,重烛在这颗蛋上面消耗了多大的心血。
在凌霄殿中时,暮霜听见魔主说他割去一半魔元塞进她的蛋里的,那时的她还没有太过实质的感受。
现在,当她真真切切地站在了这一颗蛋前,伸手触摸它时,暮霜脑海里都能想象到,他每日盘缠在这颗蛋上,一点一滴地将自己的心血哺入蛋中的情形,想象到他日夜期盼破壳的心情。
但这颗蛋中,注定不会有生命破壳而出。
暮霜垂头站在蛋前,低声道:“重烛,对不起……”她回来之后,好像一直都在道歉,可无论怎么道歉,都弥补不了这五百年的缺憾。
小黑蛇化作一缕黑烟飘到蛋壳上,从上方垂下头来,靠向她的额头,重烛的神识温柔地传递过来,“不要道歉,你又没做错什么。”
可她确确实实让重烛难过了五百年。
暮霜抬手接住从蛋上滑下的小黑蛇,愧疚道:“重烛,你如果真的这么喜欢孩子的话,我可以……”
她说到一半,话音陡然断开,冲动的情绪被一线理智冲散,她想到他的真实身份,他并不止是人间的一条蛇而已,他还是魔界的储君。
她无法确定等他重归魔位,恢复了魔界太子的身份后,还会不会需要她这样一只无能又胆怯的小雀。
温泉池里,重烛等了片刻,没等来她未尽的话语,主动开口安抚她道:“我不是喜欢孩子,只因为那是你留下的,我才会格外珍视,你不用觉得愧疚,也无需补偿我什么,阿霜,我甘之如饴。”
一人一蛇静默了片刻,暮霜振作起来,她已经害他在红尘里耽误了五百年,不管他以后还需不需要她,她都要助他回归魔界。
暮霜试着搬了一下这小山一样的蛋,用了吃奶的力气,那蛋还是纹丝不动。
外面的温泉池,大概是烫不熟它的。
暮霜道:“重烛,我没办法给你做温泉蛋了,只有你自己过来直接生吞它了。”
按照重烛的体型,应该是能吞下这颗蛋的。
重烛早就料到她搬不动它,从始至终就没期待过她的温泉蛋,应道:“那你先回来吧,我的尾巴又有些痒了。”
“好。”暮霜垂头丧气地转身离开,在即将迈出这一间石殿时,她忽然听到“噗通”一声闷响,正是从她身后传来,像是心跳的声音。
暮霜蓦地停下脚步,愕然地回头看去。
她脚边的黑蛇也猛然竖起脖颈,扭头看了一眼殿中的蛋,凑过去咬住暮霜的裙摆,将她往外扯。
暮霜被扯得往外走了两步,不住回头,“重烛,我刚刚好像听到了心跳声?”
但这怎么可能呢?
这颗蛋是她亲自生出来的,能不能诞生生命她比谁都清楚,它怎么可能会有心跳。
这一次无需她低头去触碰黑蛇的脑袋,重烛的神识传音直接穿过山石,从温泉池那一方飘来她耳边,说道:“这是在山洞之中,一点轻微的响动都有回音,你大概是听错了。”
暮霜被说服了,又回头看了那蛋一眼,抬步往外走去,“可能真的是我听错了。”
第31章
九重云霄之上, 云环雾绕,仙乐飘飘,仍是一派安宁之相。
卯日星君从天河路过时, 正好碰见前来天河汲水的春辰神君, 一行仙娥随在他身后,每人怀里都抱着一只竹篮, 篮子里装满了姹紫嫣红的花草。
春辰怀抱长颈玉瓶, 并指结印, 天河水源源不断地流入瓶中, 少许, 瓶子装满,才盖上瓶塞,又取出另一只玉瓶来。
这些玉瓶里装的水, 将会化成人间开春之后降下的雨露,人间有句常言“一年之计在于春”,春是万物生发之季,对人间至关重要,春日雨露丰寡,都得由这位掌春之神仔细衡量。
不过,在三百多年前的神魔一战中,春辰神君曾受了伤,已闭关许久,布春之事都由他手下仙官们去完成,没想到今日能见到他亲自外出。
一为掌春之神,一为司日星君, 卯日星君和春辰神君素来交好,此时碰见, 便迎上前去,寒暄道:“神君身体已无恙了?”
春辰回首见到他,也露出意外之喜,颔首道:“多谢星君挂怀,我身体已无大碍了。”
“那就好。”卯日星君高兴道,视线在仙娥们手里的花篮上扫一圈,问道,“神君这么早就开始为布春做准备了?”
“人间已快要入冬,眨眼便到春日,早点做些准备,免得到时手忙脚乱,误了人间农时。”春辰说道。
卯日星君点点头,“看来我也得去催催那金乌,每到冬日,它便犯懒,久久不愿升天,要是春日还这般懒散,岂不耽误了神君的差事。”
春辰笑了笑,正欲开口道谢,便听他身后忽然传来一句小声的嘟囔,抱怨道:“今年的春定是比不上往年了。”
卯日星君诧异地看过去,见那嘀咕的仙娥表情恹恹,隐隐是有些不高兴,便问道:“此话怎讲?”
那仙娥显然已憋闷了一路,此时被人问及,立即迭声道:“还不是那悬圃园中的锦施仙子,三天两头告假不说,照顾花草也不上心……”
卯日星君和锦施的关系,并非人人知晓,这些布春的仙娥们不知,但春辰心中却明了,喝止道:“休要胡言乱语。”
春辰神君性子温和,御下也宽容,那仙娥想是确实气闷,竟不顾喝止,继续道:“方才去取迎春花的花种,锦施仙子偏偏又告假了,还没好生加固养护的阵法,使得虫害趁机而入,吃光了整片迎春花圃,人间恐怕有好些年都见不着迎春花了。”
迎春花,迎春花,没有迎春花的春日,当然有所缺憾。
别的仙娥篮子里都装了满满当当的花种,唯有她的篮子里显得空空落落,可见她确实心中不平。
春辰表情冷凝下去,语气也不复往日温和,说道:“怎么?你现在是连本君的话也听不进了?”
那仙娥见他动怒,这才闭上嘴巴,跪地认错,春辰欲要罚她,卯日星君见状连忙出言相劝,春辰这才息事宁人,先将那一群仙娥们打发了回去。
春辰歉意道:“悬圃园中都是灵植仙草,难免滋生虫害,稍有疏漏便会泛滥成灾,实在怪不得锦施仙子身上,我手下仙子出言无状,星君勿要往心里去。”
卯日星君摆了摆手,“仙子也是为布春一事着急,才会这么心直口快。”他担忧道,“少了迎春花种,可会对开春有影响么?”
春辰摇头,“无妨,没有迎春花,也还有别的花可报春信。”
卯日星君放下心来,两人又闲聊了两句,才各自道别。
方一离开天河岸,卯日星君脸上的表情便沉了下去,他反身往三重天去,入悬圃园里一问,锦施果然请了一日假,告假的理由竟还是要来光明宫为他照顾向日葵花。
锦施这般两头欺瞒,卯日星君用脚趾头都能猜到她想搞什么鬼。
他前脚才劝告过她不要掺和魔界太子和小雀仙一事,没想到她后脚就直接将他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卯日星君心中甚是恼怒,从天门而出,直接下界去了唤日岭。
像卯日星君和春辰神君这种在下界有事务在身的神仙,天门守卫并不会多加阻拦,众人也都知道,那大日金乌到了秋冬之日,会愈发懒散,时不时地都需要卯日星君去催上一催。
人间正是深夜时分,唤日岭中亦是一派寂静,只有当太阳快要升起时,这里才会陡然热闹起来。
锦施的母亲,便是坐拥这座唤日岭的大妖,雉妖夫人。
卯日星君来得太过突然,她还在榻上安眠,被人唤醒才匆匆穿衣起身迎出来,惊喜道:“星君怎么来了?快快,为星君看茶。”
“姨母,不用劳烦了。”卯日星君先行一礼,在他年幼之时,母亲便去了西方灵山修行,卯日星君曾受这位雉妖夫人看顾过一段时日,因此以“姨母”相称,他开门见山地问道,“锦施可回来唤日岭了?”
雉妖夫人疑惑道:“没有啊,她不曾回来。”
卯日星君当即皱眉头,雉妖夫人见状,忙问道:“怎么?她是不是又在天上闯了什么祸,给星君添麻烦了?”
“我匆匆赶来,便是怕她闯下大祸。”卯日星君道,“姨母可有什么法子能联系上她,看看她究竟在何处?”
雉妖夫人很少见到他面色有如此凝重的时候,心中也担忧起来,立即叫人取来平日联系锦施的物件,结果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
卯日星君道:“我来时的路上已试过联系她,可都无用,定是有什么东西阻断了她与外界的联系,用寻常的法子恐怕不行,姨母可有些别的办法?”
雉妖夫人闻言,更加担心不已,想了想,说道:“我与她母女连心,待我用神魂召唤之术试试。”
她说着起身上榻,盘膝而坐,闭上眼睛。
天山,临渊楼。
锦施被人取走随身法器,又被剥走羽衣,头顶有重重结界封锁,自上次被搜魂之后,便再无人踏进这里。
她几乎将整座庭院砸毁了一半,时而大骂,时而哭求, 求守在外面的人归还她的羽衣。
她什么都可以不要,她只想要回自己的羽衣。
没有羽衣,她就再也回不去天界了。
可把守在外面的人依然无动于衷,只每日往临渊楼里送一份人间低劣的吃食,也不管她吃是不吃,不管她怎么叫骂,都无人搭理。
锦施瘫坐在残垣断壁之间,深切怀疑自己会不会要像这般被囚禁一辈子。
就在她快要绝望之时,锦施忽然听到意识深处一声焦急的呼唤,“锦施——”
锦施蓦地顿住,坐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她的心跳剧烈起伏起来,埋首抱住膝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意识沉入灵台,拼命喊道:“阿娘,母亲,母亲,救救我,你快来救我!”
雉妖夫人急问:“我儿,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