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施这时候也顾不上隐瞒了,一口气将自己的所在全都吐露了出去,求道:“母亲,你快来带我回去,实在不行,你去求求表哥,我知道错了,我不该不听他的话……”
雉妖夫人将她的话转述给卯日星君,又好好安抚了锦施一阵,让她不要着急,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将她救出来。
这边厢,雉妖夫人虽知晓了锦施的所在,可想要将她救出来,却也不是个易事。
人间正魔两道相争,显而易见,魔道占据着上风,人间妖族要么依附魔门,要么躲藏起来,苟且度日。
唤日岭中的妖族还能置身事外,有这么一处不受正魔两道侵扰的独立山头,皆有赖于卯日星君的关照,但要是他们主动去招惹,那魔头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
雉妖夫人望向卯日星君,焦急问道:“星君,你看这该如何是好?他们剥了施儿的羽衣,该不会真的想要弑仙吧?”
卯日星君在屋内来回踱步,他早知锦施的脾气,却也没想到她胆子会这么大,重烛要只是个人间的魔修还好,偏偏他是魔族太子。
且司命星君已为那小雀仙编好命牒,仙神要是插手,很容易扰乱原定命数。
可雉妖夫人对他有养育之恩,卯日星君又不能真的撇手不管,总归先前也是他看管不严,才叫锦施钻了空子,跑下界来。
他思索良久,说道:“姨母,天界仙神不能干预下界之事,我若出手便有违天规,此事由您来做,反倒方便些。”
雉妖夫人惶然道:“可我也打不过那魔头。”
卯日星君道:“我虽不便亲自动手,但可以赠一些法器助您,您于我有养育之恩,我孝敬您是天经地义之事。”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面巴掌大的铜镜出来,继续道:“这面镜子名唤耀日镜,其中收纳的乃是每日第一缕日之精华,祭出之时强光能照百里,不论是谁在耀日镜下都会双目暂盲,不辨东西。”
雉妖夫人接过镜子,又见他从身上扯下一支翎羽,化成一柄匕首,递来道:“届时,您先用耀日镜罩住天山,再用此匕首划开结界,将锦施带回。”
雉妖夫人接过匕首,连连道谢。
卯日星君想了想,又叮嘱道:“他们将锦施囚禁起来,应是想从她身上查探什么,一时半会儿当不会伤她,姨母千万不要鲁莽行事,先安抚好锦施,让她不要着急,待重烛不在天山之时再动手,切记不要和他正面冲突。”
“好,我都听你的。”雉妖夫人保证道。
眼见天边久久未露朝光,卯日星君起身道:“我还要去扶桑一趟,不便久留了。”
……
天边露出的第一缕光斜斜地照入洞窟中,照出那盘踞在石柱上的巨大影子。
重烛蜕皮之时消耗极大,平常完全可以不用睡觉的人,在这个阶段都需要时不时地陷入沉眠恢复体力。
温泉池边的热雾太浓,暮霜没办法长时间呆在那里,待重烛睡着后,便会回到存蛋的洞室里休息。
虽然重烛那样说过了,暮霜心中仍残留一丝疑虑,在洞室之时,便常常趴在那大蛋上面,将耳朵贴在蛋壳上倾听,她听来听去,却再也没有听见过里面传出任何动静。
如此,尝试了数回,暮霜终于确信,那天真的是她听错了。
重烛现在蜕皮蜕到一半,半蜕下的蛇皮挂在温泉池中间石柱子上,也无法离开那里,只能等他蜕完后才能来吃了。
暮霜直起腰来,打了个呵欠,眼见头顶天井中漏下的天色越来越亮,转身往外走去。
她已在这温谷中待了七日了,温谷有地热之故,四季如春,草木生长得很好,谷中遍地都是野花,还有不少果子树,暮霜随处一逛,都能采到不少果子来吃。
玄清每日也会准备吃食装在食盒里,放到温谷外的门楼下,暮霜去取来食盒,自己吃了一点,剩下的都给重烛带去,路上还顺便采了一堆野花。
重烛半梦半醒之间,只觉得一双手在自己尾巴上摸来摸去,待消停下来后,他收回尾巴一看,乌黑的蛇尾上被套了一圈鲜亮的花环。
今日的花环口径有暮霜双手圈起来那么大了,意味着她已经能接受这么粗的蛇身了。
“重烛,你看,很快我就能完全接受你了。”暮霜说着,将食盒从屏风一侧推进去。
温泉池畔堆了一堆花环,花环堆叠在一起,能明显看到它从小到大的过程,暮霜每日摘的还是不同的花,颜色搭配得很漂亮。
重烛尾巴尖晃来晃去,来回打量着那一圈花环,浅紫色的花瓣圈在乌黑的蛇鳞上,他昨日还觉得她编的黄色花环好看,今日便又觉得这紫色花环好看了。
但尾巴上那圈已足够大的花环,和他淹没在水底下最粗的部位相比,还远远不够。
好在,等蜕皮期结束,他便能控制自己的体型了。
“我都不知道温谷里面还有鸢尾花?”重烛笑问道,用魔气掀开食盒,吐出蛇信,将那些可有可无的不够他塞牙缝食物卷进肚子里。
“你肯定没有好好逛过温谷,东南边,穿过树林,那里有一大片鸢尾。”暮霜说道,用力揉了揉脸,倚靠着屏风坐下来,“等你蜕完皮,我带你好好逛一逛。”
虽然她的语气听上去很有活力,但重烛还是从空气中捕捉到了她身上疲惫的信息。
她想睡觉,但这里处处充斥着蛇的气息,她时常惊梦,根本无法入眠。
重烛唤道:“阿霜。”
“嗯?”暮霜打起精神,仰起头来,便见重烛用蛇尾卷着一块玉珏从上方垂下来,放进她手心里,说道:“我有事要交代玄清去办,要麻烦你再跑一趟,将这块留音玉交给他。”
“没问题。”暮霜捧住玉珏,“那你乖乖在这里等我。”
暮霜出了温谷,将玉珏交到玄清手里,转身往走出去没多远,又被玄清唤住,一群侍女涌上来,将她簇拥着往一座殿宇里走去。
“欸?怎么了,玄清大人这是做什么?”暮霜挣扎道,“我还要回去呢。”
玄清跟在身份,一边吩咐侍女,一边回道:“尊上吩咐我的事,需要娘子在才行,娘子如果不配合的话,尊上出来会打我板子。”
暮霜听他这么一说,哪里还敢反抗,就这么手忙脚乱地被侍女们拥入净室,沐浴洗漱,从头按摩到脚,揉得她骨头都快酥了,才为她擦干头发,换上轻薄的绸衣。
暮霜被人洗洗涮涮了一番,最后坐进那云团似的床榻上,闻着殿中袅袅飘升的安神香,眼皮犹如千斤坠。
玄清在屋外朗声道:“娘子安心入睡吧,尊上说了,等你醒来后,就能见到他了。”
暮霜浑身松懈下来,歪倒在床上,眼睛将将阖上,意识便已沉入深眠中。
第32章
从重烛入主天山以来, 温谷无人能进,他在天山之时,亦大多数都是独自一人常留在温谷之中, 以前五百年的岁月都是这般过来的。
可现下, 在经历过有暮霜陪伴的日子后,他忽然觉得独自一人竟是这样难捱。
暮霜才踏出温谷那一座门楼, 他便开始想她了。
温泉池中的水声哗啦啦响动, 越发急促, 庞大的蛇影在石柱之上缠绕, 蠕动, 迫不及待地想要扯下残留在身躯上的蛇皮,连觉也不想睡了。
在重烛没日没夜地努力下,终于在第二日的傍晚, 最后的一点蛇皮从他尾巴尖上“啵”地一声扯离下来,蛇尾脱力地从石柱上滑落下去,砸进水里,溅起一片水花。
大蛇瘫在池子里休息了一会儿,水波荡漾间,能看到水面底下粗壮的蛇躯,新蜕之后的每一片蛇鳞都浓黑如墨,每一寸肌肉的蠕动都能闪动出玉石一般的光泽。
这样庞大的一条蛇,本该是极为恐怖的,却又有一种诡异的美感。
少顷,大蛇猛然竖直身躯,伴随着水声巨响, 从温泉池中冲出,白花花的水浪从它身上飞溅开来。
哗啦——
水花落地之时, 那庞大的蛇躯也随之消失不见,重烛赤脚踩上池边,水珠从他身上淌下去,顺着指尖上滴落至池畔的花环里。
花环被温泉水的热气熏蒸多日,早不复最初的鲜艳,花瓣软耷耷地蜷缩成一团,重烛俯身捡起地上花环,一缕魔气从掌心溢出,顺着花环缠绕一圈。
枯萎的鸢尾花便如同重新洗饱了甘露,花瓣舒展开来,重又恢复了生机盎然。
重烛唇角微动,一个笑容还未成型,那复苏的鸢尾突然极速地枯萎下去,只一个眨眼,紫色的花瓣便全部发黑腐烂,死得不能再死了。
重烛:“……”他懊恼地“啧”一声,左右看了看,将这一个枯萎的花环丢进了隐蔽的石缝里。
他从剩下的花环里,挑了一个生命力顽强看上去还算鲜活的白色碎花花环,抬脚踩入花环中,将它缩小到合适的大小,套在脚脖子上。
“……”
明明套在尾巴上时还挺相衬,怎么套在脚上就这么奇怪。
在试着将它套在脚上,套在腰上,套在脖子上,套在手腕上后,他成功地又折腾坏了一个花环。
重烛将那散落的顽强小白花花环塞进石缝中,俯身捡起剩下的花环,这一次他不敢再有什么小动作,小心地将它们挂在了屏风上。
做完这些,他才抬步往外走去,周身萦绕的魔气,很快将他身上的水汽带走,湿漉漉的长发也慢慢干燥起来。
魔雾裹在身上,化作一件纯黑色的衣袍,遮蔽住了这一具结实的身躯,重烛抬手将干透的长发从衣袍底下拨弄出来,用发带随意地绑了一绑。
晚风从洞窟外灌进来,吹开水雾,他的身影一晃,从雾气中消失,化作一缕黑烟飘向左侧那一间洞室之中,在那一枚山包一样的蛋前重新显露身形。
蛋壳之上还残留着一点属于暮霜的气息,重烛不由笑了一声,脑海里已经想象到,她趴在蛋上听里面动静的模样。
这枚蛋中有了心跳。
重烛眼中的笑意转瞬即逝,眸光森冷,抬手抚上蛋壳。
蛋壳之上亮起微光,那厚实无比的蛋壳在他的掌下渐渐变得透明起来,显露出蛋壳内的景象。
五百年来不断哺入蛋里的灵气凝结成了胶质一样清透的灵髓,这样大的一墩灵髓石换在修真界中,已足够养活一个数百人的宗门。
可奈何,这蛋中的灵髓并不纯粹,越往深处,灵髓便渐渐染上了魔气,魔气愈浓,颜色也愈发黑浊,到最后已纯然变成了一团黑雾。
在黑雾的中心,封印着一颗不死不绝的魔心。
那不断往外逸散,想要冲突蛋中灵髓压制的魔气,便是从这颗暗红色的心脏里流淌出来。
心脏之上遍布着蛛网似的伤痕,细碎无比,是这么多年来,重烛从身上一刀一刀割离出来,封入其中,其上的每一道伤痕都能看出将它割除下来之人狠绝的决心。
魔心每复苏一分,他便割离一分。
它都被碎成了这么多片,竟还能有心跳。
掌心之下忽然一震,蛋壳内传出“扑通”一声轻响。
重烛倏地抬眸看去,那被灵髓禁锢在中心,支离破碎的心脏,在他的注视下,清晰地搏动了一下。
仿佛是在挑衅。
重烛胸腔里面同时一震,竟生出共鸣,他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两步,周身的魔力忽然暴涨,魔气冲荡开他的衣袖,皮肤底下暴突出根根青筋。
扑通——
蛋壳之内又是一声心跳搏动,引动他体内的魔力再次暴涨,这种力量澎湃的感觉实在令人着迷,他本就拥有睥睨天下的实力,只要收回魔心,这些力量都将回归他体内。
重烛耳边又回荡起那个蛊惑的声音。
“吾儿,你生来是魔,魔心永不会绝,这才是你的本心,就算你日日割,夜夜割,也割之不尽。你的魔心早晚会吞噬那一颗无用的凡心,到时候,你便会重新懂得,什么情啊爱啊都是虚妄,这世上唯一值得你抓在手里的,只有权势和力量。”
权势和力量。
不,他不止想要这些,他还有更想要的,更想抓在手里的……
重烛用力甩了甩头,将这个声音甩出脑海,抬手按在心口,掌心魔气化作锋刃,没入心口,一缕血红色的阴翳从他胸腔内被硬生生割离出来,反手一掌拍入蛋壳之中。
地面的法阵猛然大亮,将他身上溢出的魔气炼化为灵气,压着那一缕新割离下来的魔心,封入蛋中。
此消彼长,蛋壳内的魔心红光黯淡下去,凝滞不动,重又陷入死寂。
重烛盯着那蛋良久,转身往外走去,他摊手召出一道实时的通讯符,问道:“桑莲,我要一种药,能完全消除我本体的气息,让人不再惧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