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师弟。”
当时,最终,裴岑今是用这样意味深长的一句结束对话的。
“要想和别人建立恋爱关系,你不能总分得这么清楚,要学会适当装傻。”
是吗?
洛安不置可否,他看不出自己一个已婚人士为什么要听从一个母胎单身狗的情感建议。
况且,拥有一双天生就能看透真假的阴阳眼行走在世间,他已经很擅长装傻了——如果不学会适当装傻、适当糊涂,他连幼时都熬不过去。
对妻子也是这样的,是一见钟情还是见色起意,是原则至上还是伴侣特例……
这份感情到底源自何处?
他在她心里究竟排行第几?
——洛安当年从不去深究这些问题,他摁下它们,像摁下有时遭遇困难委托后、伤口涌出的血。
没有必要。
比起虚幻的恋爱,他更擅长根据典籍经营婚姻。
他也更相信,只有亲手创造、认真维护的东西,才能慢慢属于自己。
所以洛安甚至很少自己用钱购买想要的物品,他总倾向于亲手制造,没办法制造的,就亲手清洗,亲手维护。
那个曾被喝醉的比基尼女孩抢走丢掉的看书小台灯就是这样的,他下山后用委托金给自己买的第一份礼物——
其实洛安当初买的是灯泡、开关、电线、金属配件,每个部件都是在二手市场里慢慢逛着淘来。
然后悄悄跨过熟睡的师妹师弟们,挤进狭窄小出租屋最里面的扫帚间,把零件与图纸放在破旧的书桌上。
这样一点点靠着书上的示意图摸索组装,又磨了幽潭旁的石头做颜料,给灯罩慢慢漆上自己最喜欢的黑色,最终才变成一盏“小台灯”,被洛安一直带在手边。
一直,用到和安各结婚。
所以,当初在海滩上被突然冒出的陌生女孩抢走了,洛安才那么耿耿于怀,甚至重点偏移,不在乎“妻子把我丢在一堆喝醉的比基尼女孩里”却在乎“我的台灯没有了她却不心疼我的台灯”……
还惦记了那么多年。
即使妻子后来表明很在乎他的台灯,重新买了一盏据说能射出激光的黑科技小台灯把他哄好……但那也不是自己刚下山时用委托金换的小台灯了。
他对自己的物品的确有种古怪的执着,所以洛梓琪或裴岑今总说洛安“破烂扭曲”,倒也的确不算说错。
哪个正常人是这样的呢,这绝不是“久居深山”“未经世事”就能解释得了的。
……看看同样在深山中养大的陈明明同学吧,一位根正苗红、好骗好哄、各方面很嫩很嫩的小孩,心眼和他师兄的差距就是小池塘与大海——不,还不能和二师兄比,小师弟哪怕是和商海里沉浮了几年的五师兄比,心眼差距也是池塘和大海。
陈明明长到能记事后,根本就没在山里修炼几天,也从没挨过什么训斥,便被要下山的师兄师姐们牵着手带走,入了鲜艳炫丽的尘世。
……最前的两位师兄顶天立地,中间两位师兄好玩又亲切,还有两个风姿各异善良柔软的师姐——小师弟裹在襁褓里被师父抱回来时,很像是拿到了玄幻文的团宠剧本主角。
师兄师姐们基本都快独立成熟了,再看到这一个小不点,也不可能玩童年互殴那一套,当然纵容、疼宠更多。
尤其是下山后,发现了新时代变更的教育体系,大师兄二师兄商量一番,觉得“苦谁也不能苦孩子”,受伤不买药吃饭啃馒头这样精打细算地省了好一阵子,最后凑足了钱,把几个还能送去读书挣学历的全送去学校了。
虽然后来那几位师兄师姐人各有志、纷纷表示不用学历——本质上当然是“去他的考试,宁愿回山里念经”——但大家一致认为,起码小师弟,要念完小学。
别人家小孩两个长辈已经够头疼整个童年了,陈明明倒好,他有六个。
于是念完小学再初中,念完初中再高中……什么,叛逆期?
不存在的,师兄师姐们应有尽有,刀枪棍棒,道符法器,风衣球鞋,什么都能用来教训小孩。
……嗯。
小师弟可以说是师门里唯一一个全套接受了新时代教育的孩子。
其实大家原本也没打算死死摁着他搞学习,但后来,师姐们出委托时意外发现陈明明怕鬼怕得要死,见到鬼就嚎啕大哭双腿发软,站都站不直——
“要不你给他找个工作吧,哪怕将来不干天师也能吃喝不愁,起码经济独立”,大师兄二师兄再次商量一番。
也不算商量,大师兄心疼瘫在地上哇哇哭的小师弟,二师兄只是依旧眼皮抬了抬。
“在这个时代找工作也不会简单。他起码要有个文凭,总不可能用玄学手段作弊。”
“咳,那什么,你家那位,不是手头员工很多的超级大老板吗……随便塞个人进去不是很简单……”
“裴岑今,慈母多败儿。我看他还能再拉练几次,见鬼就哭,多见见鬼就好了。”
“……”
可陈明明同学是真的怕鬼,师父教的玄学知识能好好学,师兄师姐们的训练也能坚持住,在学校锄强扶弱也绝不是烂泥扶不上墙——
但就是怕鬼,特别怕,见了就哭,哭了就腿软,往地上瘫。
三师兄四师姐带他去出委托,还逐渐发现能把他当鬼魂警报器用——听见小师弟哭,那肯定是鬼来了,特别好使,比法器还灵。
……陈明明仿佛身患鬼魂过敏症,根本治不好。
——也主要是因为那时候的二师兄被时间打磨得愈发温润,婚姻让他逐渐完善了那层高洁莲花的外壳涂装,幼时在山里种种的恶劣行为只有大师兄印象深刻,怎么也不可能再对着小师弟露出黑芯了。
二师兄的威严虽然能让师门一串人乃至师父都缩起脖子,但陈明明曾经是完全不明所以,深深被二师兄“温柔美丽”所蛊惑的。
以至于在师兄婚宴上抱着新娘给的夹心饼干哇哇大哭,发誓一千个夹心饼干也不换师兄,把新娘逗得前仰后合、头纱都裹上了点饼干屑。
以至于后续还傻兮兮往二师兄的妻子身边凑,配合着被安各逗着玩,还喊她美女姐姐讨饼干吃。
……要是按二师兄以前的风格,陈明明早就被修理得老实乖巧,闻“二师兄”如闻“鬼来了”。
鬼魂过敏?那就丢进鬼窟里,让他直接脱敏,有什么好烦恼的。
师弟又不是师妹,多抽几顿也不要紧,抽肿了就治好,重新抽。
……陈明明足够幸运,足够幼小,又足够讨安各喜欢,所以他从未见识过“以前的二师兄”。
“二师兄”在他眼里是最温柔美丽的长辈,最信赖崇拜的偶像,身边还总有一个很好很好的美女姐姐,那个姐姐哈哈笑起来时能发光,也拥有全世界最多的夹心饼干。
下山后,中间的师兄师姐们各有志向,似乎都不再喜欢做天师了,可小师弟成长在现代社会的种种与科学先进的教育体系里,却是师门下唯一一个渴望成为天师的小孩。
因为他最崇拜的偶像,就是玄学界最厉害的天师啊。
所以哪怕怕鬼怕得哇哇哭,陈明明也想除魔卫道,驱鬼诛邪。
“偶像滤镜”这东西有时坚固得就像钛合金钢板,哪怕二师兄时不时望着他露出若有所思的眼神,招招手叫他过去,问他“要不要去鬼窟体验一百天旅行”。
陈明明依旧觉得二师兄“温柔美丽”,他单蠢地仰起小脸,开心地“好”了一声,压根不在乎内容。
……大师兄不忍直视地别过头,还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二师兄……二师兄或许也是被这种清新自然、从未见过的愚蠢打动了,他盯着他看了很久,到底没有动手“帮”小师弟脱敏。
二师兄最终转身去打了一个电话。
然后回来对大师兄说:“她旗下的员工,最低学历也在中州top10之内,或者资历极其过硬。就算做不了天师想把他塞进去混吃等死,也要先好好念书才行。”
大师兄:“……你没开口说是自己想塞人吧?你要塞个只念到初中毕业的人过去她应该也会点头答应吧……”
“逾矩不好。你也不希望师弟成为那种人,机会到底是要他自己争取的。”
“……行,行,算我想岔了,你说得对……最低学历多少?”
“中州top10。研究生以上。”
“行。”
——陈明明同学茫然地听完两位师兄的对话,就此彻底告别了天师训练的日子,被押送进了全宿制学校。
刷题。刷题。刷题。——什么玄学?不存在的,先把这本数学题做完再说。
平心而论,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专心写题,比天师训练轻松多了。
起码不会有生死一线的威胁,也不会被面目恐怖的鬼魂们吓得肝胆俱裂。
罗天师门下的“小师弟”是彻底隐身了起来,玄学界再没人会关注他,他似乎也彻底离开了那个世界,没什么关系。
只除了时不时来看望他、周末带他玩的师兄师姐们,来开家长会的大师兄,与二师兄定时打到他卡上的学费、伙食费、零花钱。
最小的孩子,到底是最宠爱的。
怕鬼的毛病不舍得逼他改,最安全最光鲜的宽敞大道既然已经摆在那里,也不舍得拉他继续去走九死一生的独木桥。
师父门下七位弟子,只有顶头两位师兄选择了走这条路,其余人想彻底入世,师兄们其实都睁只眼闭只眼,当看不见。
能有选择的话,谁会想当血泥里打滚的天师呢?
起码大师兄当年是没有选择的,二师兄也没有。
现在师弟师妹们有了其他选择,那实在太好了。
——可陈小师弟是真的想当天师。
训练再苦也没关系,经卷再枯燥也能忍受,鬼魂再可怕、受伤再疼——
他还是想要降妖除魔,想要做帅气威风、安全感能支撑一方师门的天师。
陈明明在宿舍床上翻来覆去许久,还是咬咬牙,下定了决心。
虽然辜负了师兄师姐们的期待……但他不想做安全的学生,只想当天师。
他知道这个决定特别任性,也很对不起二师兄出的学费,所以,他要去找二师兄道歉,再和师兄们坦白。
于是陈明明翻墙离开学校,第一次大胆逃学,他心跳得极快。
——却没找到大师兄或二师兄,在校外的酒吧街意外碰见了三师兄。
三师兄当时喝多了,搂着左右两个女孩正打算进游戏厅玩老虎机,步子晃晃悠悠地截住他,笑嘻嘻说,小陈没想到你也会逃课啊,找你二师兄干嘛,二师兄死了多少年了。
“……死了?多少年?”
“快六年吧……”
前段时间还把我拎去吊悬崖抽来着,那个阴魂不散的烂人,不就是在赌场时玩大了点吗。
三师兄迷蒙地甩甩头,可这一甩头,小师弟就不见了。
“……幻觉?算了算了,玩老虎机去……”
陈明明已经记不清自己那一晚上是怎么度过了的。
他想到很多很多细节,不知何时二师兄就再也没在他面前露面,只有转账的信息与偶尔的短信,问大师兄时大师兄也移动视线打哈哈,只让他专心学习。
入世后二师兄和他们的联络不算频繁,也从未以家长自居,但需要他到场的关键场合,二师兄总会出现的。
……可,他竟然已经,这么久这么久没见过师兄……连他的死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