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认不出我画的符是否有效,却也不意外手腕断开后被重新接上吗?
这是个与玄学界有关联、却没有很深厚的玄学功底的小孩。
——第一次见面,他便推断出了这些信息。
等到第二次见,第三次见……
白斗笠发现,那女孩竟然认为,她来这里,只是“做了个噩梦”。
白斗笠发现,那女孩出现的位置,总在他身边,而且她早就忘记了他们第一次在小溪边的见面——她不记得他的眼睛了,也不记得他曾剪了她手。
白斗笠又发现,那女孩构不成什么威胁,好套话好忽悠,警惕性低得不可思议,只需要用最粗糙的方式问问她,激激她,就能套出一堆话。
白斗笠还发现……
【手表】
【爸爸妈妈】
【找姑姑】
【洛安】
原来如此。
他偷偷扒在姐姐上课的私塾旁听到过,花是一世界,树是一世界,或许阴阳之中酝酿三千芥子世界,那便会有三千乃至三万个我。
那个古怪的、只能和自己接触的小女孩……来自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芥子世界,来自另一个与此刻的他完全不同步的时刻,所谓的“平行不相交”,对吧?
他所知的无归境洛家族谱从未存在“洛安”此人,那么就可以简单猜测,那怪里怪气的小女孩来自洛家的“未来”咯?
白斗笠小朋友很开心。
虽然他每次与她见面都在刻意忽悠她,但他说出口的话也是实话——
他待在这里,做一只无归境洛家的清理工具,每天的任务便是清理祠堂,清理族谱,清理香灰,清理山涧幽潭,清理无归境……
天未亮便上山去,天最暗便悠悠晃回来,吃饭,睡觉,缝伤口,洗衣服上的血迹,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非常、非常枯燥的日常。
可要到哪里去寻找新鲜感呢?
作为清理工具,他没有尝试新鲜事物的权利;作为一个拥有阴阳眼的纯阴之体,他也不想去轻易接触任何人,不想和他们对视、或交谈。
老实说,他甚至找不到自己“活下去”的原因,在能够顺利把大家一起变成死人之前,他懒得给自己的日常做任何改变。
不过是从一潭死水跳进又一潭死水。
去哪里都会撞上人的眼睛,去哪里都会看见他们污浊的声音。
好吵。好烦。
所以哪里也不去,乖乖等死,寄希望于实现“一起死掉”的梦想,才是更聪明的选择吧?
于是白斗笠便日复一日地做着清理工作,日复一日地缝着身上的伤口。
这时,却突然出现了一个奇奇怪怪的小女孩,她从很远很远的未来蹦出来,眼神和这里的人都不一样,鲜活、跳脱、蹦蹦跶跶的,最重要的是——
她以为自己在做梦,而他看她只是虚影。
好多好多的隔膜横在中间,异常安全地,捂住了白斗笠的阴阳眼。
他看不见她的心声,她心里污浊的咒骂,她藏匿起的阴暗小秘密。
什么也没有,和她对视就只是单纯的对视——啊,看不见母亲的诅咒,看不见父亲的厌恶——什么也看不见——他眼中的世界,从未如此安静和谐。
所以,最近,白斗笠小朋友的脚步很轻快。
他喜欢……安静。
想到这里,他弯弯眼睛,终归还是收起了钳制住眼前黄狗的剪刀。
每次看它眼睛都能看见“好臭”“好腥”“离主人远点”,家主的看门狗就可以这样得意吗,是是,我的地位的确比你更低级——但也不怪我随时想把剪刀架上这畜生的头吧?
解除了生命威胁的黄狗又敏锐地感知了杀气。
“汪汪汪,汪汪——”
狗叫声惊动了门内:“何人喧哗?”
哦,终于。
白斗笠小朋友理理自己身上的袍子,拍去清晨的露水,又正正斗笠,顺顺袖子,确保衣冠得体。
虽然只是个无名无姓的清理工具,但哪怕属于无归境洛家的工具,也必须学好规矩。
白斗笠小朋友最喜欢的姐姐是洛家规矩第一好的小孩,所以他把规矩学得第二好。
——唔,或许也因为,上礼仪课,是他唯一会被批准进入私塾学习的时候?
“你别怕,我出去瞧……”
脚步声近了。
白斗笠小朋友收起剪刀,退至门边,站在黄狗的石阶下,低头,弯腰,恭敬地行了个礼。
“家主。”
——打帘出来的男人眉目俊秀,两鬓挂着些微白霜,却也依旧身量挺拔,仿佛山中君子竹。
见到一顶白斗笠候在石阶下,原本带着笑意出门的他愣了愣,眼底飞快闪过什么,但很快就归为漠然。
虽然他是个明显刚起床的成年人,而静立在台下的是早早完成工作、已经披挂过一身寒凉露水与血腥气的小孩。
不过,男人依旧语气很和煦、很有长辈腔调地开口:
“是你啊。清理做完了吗?”
“是,家主。”
“好,那你再等我准备一番……”
白斗笠又恭敬地行了个礼,退至更下方的石阶。
男人——白斗笠生理意义上的亲生父亲,同时也是洛梓琪的父亲便回过头去,再次进了里屋。
里屋传来几声交谈,女人有些埋怨的腔调泛着娇气,家主似乎是在安抚她,说明要早早离开。
每天早晨,家主的房里总会上演这温情脉脉、你侬我侬的一幕——
一般流程呢,安抚后跟着哄劝,哄劝后再传膳,然后女人慢慢地被喂着,时间能拖多久拖多久,最好能从清晨拖到正午,最好能让寒露浸湿他盛满阴气的骨头……
因为家主不开口,他便必须一直候在这,维持着规矩的站姿。
不论风霜雪雨,不论等候多久。
近侍、丫鬟、看门狗——然后是他,嗯,地位就是这样啊,没办法。
能怎么办呢?
她这么做也天经地义。
看似恭敬低垂的白斗笠下,茶色眼睛同样漠然地看着地面。
那里面的可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贱女人,那里面的……
“呀,真抱歉。阿姨让你久等了吧?”
不知多久后,暖帘再次打开,男人身后,华贵美丽的女人抱着小暖炉走来。
时值冬日,他自清晨站至现在,寒气浸了太久,白斗笠小朋友的膝盖有些疼。
但他再次站直了,又弯腰行了一个礼,极为恭敬。
“主母。”
洛家主母笑起来。
她对他的笑容是极其端方优雅的,没有任何错漏,哪怕白斗笠的脸和那个女人清艳似妖的脸蛋有五成相似——但清理工具足够乖巧,他遮住了脸,不是吗?
轻飘飘地略过视线,主母继续和家主说着话,甚至伸手去整理他凌乱的衣襟。
家主夫妻的性格就和他们的感情一样,一直很好,全无归境都知道这一点。
并非什么“第三者勾引出轨劈腿”的烂俗故事,白斗笠的母亲是上一代家主强逼男人迎娶进门的妾室,他诞生后,父亲便把母亲视为空气,母亲则恨不得绞了头发做尼姑……
所谓“父母”之间的关系,还不如山顶的草叶与幽潭底部的石子呢。
母亲被逼嫁,据说她原本有个心上人;父亲被逼娶,他和正妻其实伉俪情深——
算来算去,他们似乎都不是坏人,这里似乎没人做过任何错事。
谁是坏人呢,他吧?
他不是任何一对爱侣的结晶,没有任何一个人的期待,那他干嘛要诞生啊?
他是比母亲还过分的第三者,他是亏欠了他们所有人的插足者,因为家主没办法完全无视这个拥有阴阳眼的“清理工具”啊,他总要时不时在这几个人眼皮子底下晃的。
……但这些好坏对错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透着热气的暖帘前,一对夫妻依旧在依依惜别,而白斗笠小朋友默默地继续等在石阶下,只希望能用剪刀砍碎疼得麻木的膝盖。
好烦哦。
大家为什么不能一起变成死人呢?
“啊,看我,又拖慢了时间。”
终于,意识到什么似的,主母挥挥手:“快带他去宗祠吧,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家主道:“既然是每隔三月的例会,那我带梓琪一起去。”
白斗笠小朋友的眼睛猛地亮了。
姐姐!
“啊,那不合规矩,”主母忧心忡忡地皱了眉,“梓琪才接受了一段时间的训练,还没正式参加过清理,我害怕她……”
姐姐姐姐!!
“无事,母亲,我和父亲一起去。这次不是要说很重要的事吗?”
姐姐姐姐姐——
白斗笠小朋友猛地抬头,漂亮的礼仪有些破功,从女人身后肃着脸走出来的洛梓琪也险些破功。